嗨特小说>玄幻奇幻>其貌不扬>第17章

  也许很多年后他们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雪白的房间,蜂巢一样的囚室,橘红色的囚服,穿着灰色衣服的仿生人,全知全能的中央智脑,留在这里的朋友,晃眼的灯光,罪人的祷告。

  离开之前他们这样想。

  他们在圆形大厅中整队完毕,等待谛听安排他们撤离。

  地板打开,八个茧型的脱离舱升起。谛听说:“请进入脱离舱。”

  陈常有与何蓝田对视一眼,谛听解释道:“进入和离开海洋监狱的通路是不一样的,中间你们会进入短暂的休眠。”

  何蓝田接受了这个说法:“准备进入脱离舱。”

  第一支队众人来到脱离舱前, 舍夫道:“准备接驳。”

  这些脱离舱是军用制式,不同于民用脱离舱,它们需要接驳身份识别后才可以开启。接驳窗口开启,第一支队众人录入手腕上的身份信息,脱离舱的舱盖缓缓折叠打开。

  “准备脱离。”

  何蓝田是最后一个,进入脱离舱之前,他冲空荡荡的大厅敬礼:“第一支队任务结束,感谢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再见!”

  谛听的声音一如来时那样温和:“再见。”

  脱离舱内柔软而舒适,细微的机械运行声响起,舱盖合拢。

  谛听的声音在舱内响起:“脱离过程即将开始,请闭上双眼。”

  队员们安静地闭上眼睛,透明的舱盖逐渐变成不透明的白色。

  崔万沙躺在脱离舱里,看着不透明的舱盖。知觉触丝沿着地面蔓延开去,像是繁衍的菌落。它们捕捉到细小的震动,那一个个茧型的脱离舱里释放出少量但效果显著的药剂,舱壁里伸出贴片,贴上他们的头部,模拟的触丝仿佛星轨,构建起了不亚于3S级向导的精神暗示。

  整个过程缓慢而细致,这些模拟的触丝会深入到他们的精神域,找到所有它想找到的东西,以及和这些东西产生关联的东西。这些东西会被掩盖、抹除,并且建立起新的关联,以使他们脑海里的记忆呈现它想要的状态。

  在历史上,曾经有一段时期,向导享受着和古地球时代中世纪女巫一样的待遇。人们视向导为异端,因为他们能窥探到所有你想让人知道的和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他们可以改变你的记忆、你的观点,他们甚至可以把你变为他们的提线木偶——如果能力不加限制,顶级向导几乎可以主宰这个世界。

  “你需要去找一个人。”细微的震动归于平静,谛听完成了它的精神暗示后对崔万沙说道,“你还记得第一招待所有一位医生吗?”

  “我会去的。”崔万沙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好的,”谛听最后说,“祝你旅途愉快。”

  失重感之后,脱离舱放慢速度,升到地面。唤醒气体被释放,舱盖滑开,时间正好,第一支队的人苏醒过来。

  大厅还是那个空荡荡的样子,何蓝田说:“准备返航。”

  谁都没提其他的事。

  此时已经到了北平星的仲夏。

  嘀嘀两声仪器的提醒后,伴随着医疗舱角度的调转,舱外医生的声音传来:“行了,可以起来了。”

  舱体旋转至垂直地面,舱盖打开,舍乎光着脚踩到医务室温热的地板上。

  医生等着打印报告,冲更衣室偏了偏头。舍乎走进帘子里,换好衣服,穿上鞋子。整理仪容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颊消瘦,眼皮疲惫地垂着。

  “和病例里显示的一样,不发病时你的身体状况与常人无异。”医生低头翻看着病例,“但是你这样的情况肯定是不适合再继续服役……事实上你再次归队执行任务的时候就没有经过我们的评估。”说完,医生抬眼看过来。

  “好的,谢谢。”舍乎站起来,“我这边结束了吗?”

  “嗯,你可以走了,接过等队里通知吧。”医生收起投影,按下叫号键。

  舍乎打开门出去,石远航正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等着,见他出来,便问:“结果怎么样。”

  舍乎笑了笑:“说是等通知……应该到你了。”

  石远航道:“那我进去了?”

  舍乎点点头:“回见。”

  离开医务处,舍乎慢慢往宿舍的方向走。营区里大片的林荫下吹来阵阵的凉风,抱亭湖里开着大片大片的荷花,沿着他行走的方向看过去,树梢上正露出一角白色的塔尖。舍乎抬着头看了一会儿,还是联络了舍初。

  “你在研究所吗?”舍乎问。

  “不然呢,”舍初反问道,“我还能在哪儿?”

  舍乎说:“我刚检查完,去找你?”

  舍初说行,又问:“大概多久到?”

  “十五分钟吧,给我发个邀请。”舍乎说。

  舍乎被卫兵带着进到舍初的办公室的时候,舍初正坐在桌子后面,手肘支着桌面,大拇指在两边太阳穴上缓缓揉着。听见动静,舍初抬起头来,对上舍乎同样没什么精神的脸,不知怎的就笑了出来。

  “坐。”舍初站起来,到旁边的沙发那边坐下。卫兵合上门,舍乎在沙发另一侧坐好,问:“不顺利吗?”

  舍初闻言,那股倦意又涌了上来。他仰面靠在沙发上,道:“遇到点问题……你检查结果怎么样?”

  “现在未发病,他们也检查不出来什么。”舍乎淡淡地说。

  “是不能继续服役了吗?”舍初问。

  “我早就不适合再继续服役了。”舍乎倒笑了,“能回来一次,已经是惊喜了。”

  “也好。”舍初说,“在家好好休息吧,爸妈身边正好能有个人。”

  “您有一条新的通讯请求。”柔和的女声响起。

  舍初搓了把脸,从沙发上坐起来,对舍乎说:“我去接一下。”

  因为保密需求,舍初的办公室有隔绝室。舍初去隔绝室里处理事情,舍乎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看过舍初的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他之前应该常来——墙角的墙上有一道划痕,应该是他当初搬竹子进来的时候刮的;那盆竹子往右移了20公分左右,旁边多了一个记忆里没有的柜子……目光一样样扫过,吉光片羽般的记忆似乎确实开始在他的脑袋里一块一块拼接起来,成为一个模糊的轮廓。

  检测到不在权限名单里的人员后,保密系统就会自动启动,设备和资料都会折叠收起,舍初的桌子上没什么东西,只有一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古董小闹钟。

  那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舍乎就看着他们发呆。

  舍初很快就出来了,眉间放松了不少,想必是取得了什么进展。他回到沙发上坐下,问:“在想什么呢?”

  “看你那个闹钟。”舍乎说。

  舍初扭头去看:“啊,挺少见的吧。你应该不记得了,莫衔蝉你还有印象吗?”

  舍乎的喉结微微滚动:“莫衔蝉?”

  “嗯,那个精神体是狸花猫的向导,和你一起去执行任务来着,没回来。”舍初看着那个小闹钟,声音柔和了一些,“她最喜欢这些复古的东西。”

  “这是她的东西?”舍乎问。

  “她走之前放在我这儿的。”舍初说,“那个仙人球也是。本来还有一大堆麦草,被我养得结出了麦穗,然后就枯死了。”

  舍乎说:“听起来你们关系很好。”

  舍初笑了:“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收敛遗物时候政委说既然交给我保管就放在我这儿吧,这么些年,我都习惯了。”

  “为什么要收敛遗物?”舍乎问。

  舍初奇怪地看他一眼:“因为意外事故失踪的,从事故发生的时候算起,满两年就会被认定为死亡了。”

  “她没死。”舍乎说。

  舍初一皱眉:“你想起什么了?”

  舍乎低下头:“没有。但是我都回来了,她也会回来的。”

  舍初打量着他,半晌,道:“你要不要去她坟上看看?”

  莫衔蝉的家乡在埃亚行省,那里正被赤道穿过,但海拔很高,即使夏天也不是很热。舍乎还在休病假,拿着舍初给他的地址,花了四个小时来到这里。当地人的坟墓都围绕着旧时建的地下城入口,舍乎在一棵猴面包树下找到了刻着莫衔蝉名字的花岗岩石碑。石刻的凹痕里落了些灰,舍乎沿着纹路抹去了。

  旁边有很多这样的石碑,上面刻着生卒年和墓志铭,有些墓碑上还放着新鲜的缅栀花,但莫衔蝉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舍乎蹲着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四下望了望,南边可以看到绿色,是一座有人居住的庄园。他朝着那些绿色走过去,敲响庄园的门。里面的人拉开门上的小窗户向外看,他说:“我可以摘一点你们外面树上的花吗?”

  那人向他身后望了望,地下城的三角形入口矗立在黄色的荒芜平原上。

  “可以,你摘吧,不要把树枝扒断。”

  舍乎道了谢,那人把门上的小窗拉上了。那些树都长得很茂盛,舍乎从地上捡了一些掉落的缅栀花,又折了几枝三角梅。刚要离开时,门上的那扇小窗又拉开了。“你要不要捡一些贝壳?”那人说,“院子前面是一片海滩。”

  门被打开,主人养的黑色大狗跑过来围着舍乎的腿嗅来嗅去。院子打理得很好,舍乎跟着主人穿过庭院,路过飘着纱帐的亭子。前面的围墙没有后面那么高,远远就能看到湛蓝的海水在岸边卷起白色的泡沫。

  “去捡几个吧,我在这里等着你。”那人说。

  门外就是沙滩,舍乎脱下鞋袜,把花和它们都留在门口,赤着脚走出去。白沙细密又绵软,离海越近,贝壳越多越漂亮。他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捡了一捧贝壳。那人看着他坐在台阶上抖落脚上的沙子,问:“需要我定期去帮你换一些新鲜的花吗?我看你不常来,我就住在这里。”

  “谢谢。”舍乎说,“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行。”

  有了花朵和贝壳,墓碑终于显得不那么寂寞。此时天已快黑了,夕阳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烧得火红。舍乎又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我会找到你的。”舍乎说,“你知道你不在这里。我就是……想你了。”

  埃亚行省的平原荒凉而广阔,从巡航战舰上看下去,海岸线的绿色和稍微内陆一些的荒芜构成了奇异的美景。侦察兵在一棵猴面包树下发现了目标人物的身影,他站在墓碑中间。

  “报告舰长,发现目标!”

  “目标确认,原第一支队上士舍乎,A级哨兵。“

  舰长按下闪烁的确认按钮:“开始行动。”

  巡航战舰舱门打开,两个装备微型机甲的士兵降落到地面,走到了离舍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了。舍乎扭过头来,看到了他们。

  “舍乎同志,您好。”一位士兵说,“我们是北平军区541部队下属第一战舰小队,紧急命令,需要您返回营区。”

  舍乎看了一眼空中的战舰,知觉触丝捕捉到了外壳下主武预备发射的噪音:“我在休病假。”

  那位士兵重复:“紧急命令,需要您返回营区。”

  舍乎的目光回到刻着莫衔蝉名字的墓碑,半晌,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

  四周的景色开始倒退,夕阳从西边地平线上升起,回到当空;埃亚行省的干燥与沁凉变成了营区里的燥热;他回到了舍初的办公室,仍旧坐在沙发上;舍初桌上的闹钟秒针又滑过一格,远处的军区宿舍里,崔万沙若有所觉地皱起了眉。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收敛遗物时候政委说既然交给我保管就放在我这儿吧,这么些年,我都习惯了。”舍初说出这句一样的话。

  舍乎看着那个闹钟。问出了不一样的话:“政委决定的?她家人呢?”

  和舍初一起走出研究所大门的时候,舍乎有些恍惚。他的潜意识告诉他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天黑,路灯会亮起来,照在地上亮起圆圆的一片;但实际上外面的阳光斜斜的,舍乎看着落在西边天空的太阳,感觉陌生而难以分辨。

  舍初好像说了什么,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一个字也没听清,便问了句“你刚刚和我说话了是吗”。转头的间隙,余光扫到正有一个人站在台阶下。

  ——崔万沙找来了。

  “我刚才说这都快八点了,太阳还没落。” 舍初道。

  舍乎没再往对面看,随着下台阶的动作,眼神落在地面上:“夏至了。”

  这里夏至时日落很晚,太阳失去了热度,失去了热烈,但仍旧没有消失。

  说话间舍初也留意到正对面的人:“你怎么在这儿?”

  崔万沙双手插在口袋里,向他旁边抬了抬下巴。舍初看向舍乎,舍乎抬起眼来,无声与崔万沙对视。

  崔万沙问舍乎:“我在这儿说了?”

  舍乎没说话,舍初打量他们,说:“我先走。”

  舍初慢慢走远,崔万沙抱起了胳膊:“你刚刚做了什么?”

  “我去做了检查,然后来看看大哥,正准备和他一起回家。”舍乎笑说。

  “我不建议你这样频繁地使用你的能力。”崔万沙索性开口,“如果你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而不是一次次被发现然后一次次使用能力回到被发现之前。”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舍乎带着得体的笑容。

  这样对视半晌,崔万沙还是忍不住拧紧了眉头:“你到底在搞什么?你以为你是谁,神吗?”

  “看不出来你竟然这么关心我。”舍乎的笑容也消失了,“不建议我频繁使用能力,你又为什么光天化日来找我,大张旗鼓地和我说这些?”

  “你差这一次?”崔万沙高声诘问,“你不是喜欢玩这些东西吗,我给你机会让你再体验一次啊。你有本事现在就让时光倒流,好让自己死得更快一点。要不是你弟弟在乎,谁管你死活!”

  吼完这一句,屋檐下的监控已经闪烁起了红色的光。舍乎叹了口气,伴随着这声叹息,那闪烁停止了,湖边的垂柳树梢停留在被风吹起的霎那,蝉鸣消失,世界都静止了。

  “我没有以为自己是神。”舍乎轻声说,“哪有我这样什么都留不住的神啊。”

  “那你在干什么?”崔万沙摊开手,“像现在这样,黑暗哨兵的能力随着你记忆的复苏而觉醒,你使用得越来越娴熟,死得越来越快。之前不是被你自己封锁得很好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记忆和能力一起封锁掉?”舍乎看着崔万沙,眼睛里藏着极深的渴望和疯狂,“你去到过我的精神域,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把记忆和能力一起封锁掉?”

  崔万沙慢慢平静下来,他没说话,把手插回口袋。

  “你接触过我的执念了。”舍乎说,“我在未来看到过,要得到我想要的,我就得等得久一点。”

  “所以你之前封锁了自己的能力——没有记忆就没有执念,没有执念就不是黑暗哨兵,不是黑暗哨兵就没有死亡的诅咒。”崔万沙轻哂,“然后你知道现在你该醒过来了。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吗?你不会告诉我,对吗?”

  “当然不会啊。”舍乎笑了,他轻微摇着头,眼神悲哀又带着怜悯,“崔万沙,我们都是可怜人。你早晚会知道,这是凡人的软弱。我掌控着时间,却回不去我想要的那一天。整个世界都是汹涌的噪音,我想要安静一会儿,哪怕只是看看刻着她名字的墓碑。”

  “你疯了。”崔万沙读懂了他的眼神。 “我只问你一件事,”崔万沙说,“和舍夫有关吗?他不会有事,是不是?”

  “当然不会。”舍乎不笑了,“他是我的家人。”

  “那就这样吧。”崔万沙说,“不管你校准出了怎样的未来,我是死是活都没关系,别伤害你的家人。”

  “回到原点的时候,去找舍夫吧。”舍乎看着崔万沙,时间开始倒流,“他在等你。”

  他在等你。

  时间倒流到未开始的节点,崔万沙睁开眼,想要再看一眼那个人。

  于是训练结束的舍夫被拦住了。

  “你要送我回家?”舍夫平淡的眉眼间笼罩着困惑,“你是说你有了车吗?”

  崔万沙笑着:“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坐悬浮车?“

  舍夫更不解了:“那你为什么要送我回去?”

  崔万沙说:“我们可以一起多待一会儿。”

  这话说完,两人间有几秒钟沉默。

  “我觉得没必要。”舍夫试图解释,“你和我一起搭悬浮车回我家,然后你再自己搭悬浮车回营区,除了浪费能源之外意义不大。”

  “意义很大。”崔万沙认真地说,“你回家之后,直到明天早上,我们会有十二个小时见不到面。从营区到你家,悬浮车可以行驶十七分钟;我和你一起坐悬浮车,到你回家,就可以多和你相处十七分钟,这对于不得不和你分开十二小时的我来说意义重大。”

  舍夫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最终叹了口气:“好吧。你身上有钱吗?”

  崔万沙一分钱都没有,也不会坐车,最后还是舍夫帮他买的往返车票。崔万沙在他身后凝望他的背影,就像多年后摄影师对着太阳展开老胶片,凝望胶片里没有色彩的人。

  送完舍夫回家,崔万沙去往第一招待所。

  门被敲了三下,门里的医生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请进。”

  于是门被推开,露出崔万沙的身影。

  “噢,是你。”医生认出了他,“进来说。我记得你,你指使一个哨兵抢走了我的笔。”

  门“咔嚓”一声落锁,崔万沙转过身来。

  整个房间的内墙在门落锁的短短时间里蔓延成质感与海洋监狱如出一辙的雪白,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十指交叠,那支被他放在一边的笔漂浮起来,发出淡蓝色的光。

  “崔万沙对吗?我见过你的照片。”医生说,“怎么站在那儿?来,过来坐。”

  崔万沙走过来,没什么寒暄的心思:“所以你不是医生。”

  “我有行医执照,实际上。”医生耸了耸肩,“当然,那是兼职,我的主业是海洋监狱的工作人员。”他顿了顿,补充,“之一。”

  崔万沙在他侧边留给患者的椅子上坐下:“谛听要我来找你。”

  “是的,她知道你不喜欢她。对于你这种顶级向导来说,如果听不到对话人的心声,就不会去信任吧?”医生说,“她觉得由真正的人类出面再和你谈一谈这件事会比较好。”

  崔万沙的目光扫过办公桌:“你们就那么信任谛听?”

  医生摊手:“谛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工具。你会信任你的锤子吗?不,你只要使用它就好了。”

  崔万沙的目光扫过桌子:“你的笔,就是联通你的办公室和海洋监狱的工具?”

  医生在唇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密钥。”

  “噢,”崔万沙点头,“那我当初抢走你的笔,一定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是有些问题,”医生说,“但问题永远都是可以解决的。笔也好,谛听也好,甚至是你也好……”他微微抬起下巴,“你们都是工具。人类会使用工具。”

  崔万沙失笑:“谢谢。透露这么多秘密给我,你怎么确保我不会泄密?”

  “不是我,是你自己。”医生耸肩,“你会确保自己不说出任何关于银河联邦的秘密的。”

  崔万沙敷衍地惊讶了一下:“这么笃定?”

  “我没错过。”医生耸肩。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崔万沙问。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医生凑过来,“你还是不想接受事实吗?摘星塔事件,舍夫彻底释怀了吗?”

  崔万沙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又是他。”

  “我劝你早一点接受事实。你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先生,你不该对舍夫释放深层次的情绪。这是一个破绽,有了这个破绽,我们就抓到了破解你真相的线头。”医生说,“堪吉斯的手段没能挖出你的秘密,只要你不想说,北约也不能。”

  “那么,关于银河联邦的秘密,你想不想说呢?”医生盯着崔万沙的眼睛,“你不想。摘星塔的倒塌,舍夫始终无法释怀,你也始终没有真正地弥补。舍夫是你的家,是你的港湾,是你唯一能回去和想要回去的地方。你要回去,所以你会无条件地忠于银河联邦,因为这是舍夫不可动摇的信仰。”

  崔万沙说:“看起来,爱真不是一件好事。”

  “确实。”医生撇了撇嘴,“你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哨兵呢?我一直有点费解,也有点生气。你原本该是我的对手,现在竟然沦为了我的工具。”

  崔万沙看起来有些疲惫:“不是你的。”他纠正,“是舍夫的。我把自己借给他的国家,而你是国家的代言人而已。”

  “随你怎么说。”医生靠回椅子,“既然你来到这里,我假设你已经想好了?”

  “如果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那么,是的。”崔万沙说。

  “为了避免说来说去结果我们其实没那么有默契的尴尬,我建议我们来梳理一下。”医生道,“第一,你明确知道你是要去死;第二,我要知道你准备怎么死;第三,我要知道,你怎么保证你的死对银河联邦有意义。”

  崔万沙看着医生:“第一,我不会死。”医生耸了耸肩,并未发表什么看法。崔万沙继续说道:“第二,我有我的计划。”

  医生抱着胳膊:“什么计划?”

  崔万沙置之不理:“第三,给我三年,我保北约的未知宇宙研究停滞三十年。”

  “当你是我的对手的时候,我会考虑你的说法。”医生说,“但你已经失格。我没办法完全信任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而使自己陷入危险境地的人的决策,我需要你说出来,我会对你进行指导。”

  “放任你的自信除了让我不开心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崔万沙平静地说,“我不管你拿了几个博士,但你要记得,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医生饶有趣味地反问。

  “我对爱俯首称臣,而不是对这个世界。”崔万沙说,“在我低下头之后,世界便有机会给我拴上缰绳,但这不意味着世界打败了我。世界是个卑鄙的世界。如果爱不存在在这里,我看都不会看它一眼。”

  医生嗤了一声,举起双手投降:“我不想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需要知道你的计划。”

  “你只需要知道,银河联邦的所有秘密都不会被泄露,北约的未知宇宙研究计划会停滞三十年,而我会在三年后回来,这就够了。”崔万沙说,“或许你是你们一群人里最聪明的一个吧,我没关心过这个,我不知道。但你还差得远。你或许知道北约是个什么东西,但我是北约本身。”

  “我觉得我们可以放松一下。”医生说,“就像你无法对听不到心声的人工智能敞开心扉一样,如果你不详细地告知我们,我们也没办法放心。”

  “我不是个工具吗?”崔万沙反问,“你需要对你的锤子放心吗?你只要使用它就好了。”

  “OK OK,我们不如换个话题,你怎么忽然脾气这么差。”医生再次投降,“第一支队马上就要有新的任务,我们必须要在他们离开前做好准备。”

  “什么任务?”崔万沙问。

  “这件事保密等级还挺高的,崔向导。”医生说,“我从来不管任务的事儿。”

  “你说的‘在他们离开前做好准备’是指什么?”崔万沙问。

  医生道:“你见过的,他们上次任务不就是么。”

  在这场针锋相对的谈话里出现了一刻的空白。在这一刻空白中,崔万沙像是瞬间懂了,又或是瞬间接受了。

  “你们要让他像忘记海洋星球一样忘记我。”

  医生摊开手:“你知道的,人的大脑在顶级向导面前就好像翻开在手里的书。如果不抹去所有痕迹,你暴露的风险会很大。”

  “我可见过不少人。”崔万沙嗤笑。

  “这你放心,”医生说,“我们可以调用居民的个人终端,对于那些对你印象不深的人,处理起来很容易。有一些本就涉密的人员不需要处理;第一支队的队员倒是也需要处理,实际上叫你过来也是为这个——或许你想自己动手吗,如果必须要清除舍夫的记忆的话?”

  崔万沙平静得出乎医生意料,如果这就是舍乎口中能让舍夫安然无恙的方式,他说:“好,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动手,保证他彻底忘了我。”

  从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中控系统在崔万沙开门的时候打开了灯,舍夫还在住在家里,潘佳者去找别人了,灯光照亮宿舍,整整齐齐,空空荡荡。

  崔万沙脱下外套扔到椅子上,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水龙头开得很大,崔万沙从洗手池上抬起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被溅了几颗水珠,崔万沙用手去抹,倒让自己的脸变得模糊不清。他又低头捧了两捧水扑到脸上,把被水打湿的发丝一把到脑后,直腰站了起来。

  汩汩流淌的水声像空气一样安静,崔万沙像舍夫每次站在这里时做的那样仔细端详着自己瞳孔、鼻翼和血管的扩张度——都适中;又把在手按上自己的颈侧动脉——体温正常,心率正常。

  现在时间还早,崔万沙把自己挂在椅子上,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直到宿舍提示熄灯,他洗漱完躺在床上,却没生出睡意。过去很久,他坐起来,翻出许久不用的通讯器,给舍夫发去讯息:“你是不是要出任务了?”

  过了一会儿才有回复,想必是确认了保密性,舍夫说:“你不在任务名单里,应该是不和我们一起行动。”

  崔万沙回复:“你们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中午出发,不确定去多久。”

  崔万沙发了一会儿呆:“我送你吧。”

  所谓送,就是和舍夫从军区门口走到C区的大楼下。

  外面的风吹得树梢沙沙响,他们在C区前停下。崔万沙垂着眼睛,掸了掸舍夫肩膀,又拈下一丝棉絮。

  阳光带着树影照下来,舍夫说:“没事,我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崔万沙沉默着,忽然问:“你爱上我了,这不是我的错觉,对吧?”

  舍夫一怔,眼神飞出去:“怎么问起这个。”

  崔万沙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舍夫最后叹了口气:“你低一点。”

  崔万沙依言弯下腰。舍双手捧着他的脑袋,把他又拉近了一点,头对着头。

  “你自己听。”舍夫说。

  崔万沙在他手掌中间摇头,发茬蹭着他的手心:“你自己说。”

  “好吧。”舍夫的手指穿过崔万沙的发丝,缓缓顺着他的头发,就这样安静地待了一会儿。舍夫说:“我可能没办法成为很浪漫的爱人。如果我爱你,我会布置好我们的家,想好我们的未来;如果我不再上战场,我会看着你,和你待在一起;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我不用你为我做什么,倒是我自己,常常因为为你做得不够多而感到自责。”他叹了口气,“就像现在这样。不是你的错觉,崔万沙,我在爱着你啊。”

  崔万沙就着把头埋在舍夫手里的姿势面对面抱住了舍夫,舍夫看不到他的脸,只感觉到他侧过头来亲了亲他的头发。

  “到底怎么了?”舍夫问。

  “没事,我知道你的爱了。”崔万沙放开抱着他的手,笑着看他,眼睛里带着温柔的光,“走吧,保重。”

  舍夫看着崔万沙的笑脸,似乎有了某些预感。但崔万沙说了走吧保重,舍夫就只商量着说:“等我回来吧?”

  “嗯,去吧。”

  崔万沙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送舍夫转身离开。

  舍夫的步伐从来都是一样的坚定,他越走越远,崔万沙的精神触丝追着他,一点一点把他关于一个叫崔万沙的向导的记忆带走。走过一个转角,舍夫遇见了潘佳者。看见他的时候,舍夫顿住了。

  “怎么了?”潘佳者迎上来,搭着他的肩膀。

  舍夫被他带着往武器库去,喃喃道:“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

  “行前状态检查做了?”潘佳者问。

  “做了。”

  “作战服通讯器都配备好了?”

  “好了。”

  “这次任务没什么特殊要求。家里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

  “那就没了。”潘佳者说,“想多了吧?”

  他们搭着肩膀走开了,来时的路上树影重重,除了风什么都没有。纯白的监狱,黑暗哨兵,不死的仿生人,精神域里的花园,留在转角后的目光,一个精神体是森蚺的向导,还有更多更多的可能存在但无从查证。

  其实你都见过,只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