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其貌不扬>第12章

  无论是多大的事,都会成为过去的事,如果没有特殊的契机,就不再被人想起。

  人的角色,说来不过是一层一层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消失又建立,父母那里保存着作为子女的你,朋友那里保存着作为朋友的你,爱人那里保存着作为爱人的你,子女那里保存着作为父母的你。

  你自己或许也保存着一份自己,但一般这部分对社会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在你死后也无人替你寻回。

  总有一天人要意识到自己不是身边绝大部分人生活的重心。可能有段时间你因为某件事成为焦点,但大部分时候,会偶尔想起你的人就算得上对你牵肠挂肚情深意重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被分配到更多精力,消失在视野之外的不被虑及,你这样对待别人,别人也这样对待你。说到底,生存的本质就是在没事做和有事做之间交替,端看这两者在你的生命中各自分配到多少比例。

  个人有个人的喜怒哀乐,就在你读着这段废话的时候,就在你的城市里,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在高楼、有人在深渊。

  这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平常事,只不过截取出来一对比,就好像挺让人感到唏嘘的。比较幸运的是我们都不常这样跳出来俯瞰整个世界,所以我们大体上都可称作还过得去的一般人。

  作为一般人,遗忘的发生稀松平常。

  就比如提起戚君伟这个人,许多人都会疑惑一瞬——戚君伟是谁来着?

  人类所有的遗忘都情有可原。

  冬天已经过去,夏天来了,雪化了,伤痛已经被冲淡抹平,只有月亮还代表团圆,冷冷清清地照着北平星的每个夜晚。

  每个人生活的故事都有了新的进展,除去被耳提面命大家要一同哭一场的纪念性日子,谁还会记得戚君伟,这个自己生命中的配角,这个什么人的孩子、什么人的妻子、什么人的母亲。

  这个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谁会感情泛滥地想到,如今被刻在石碑上的戚君伟,也曾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也曾在某人的生命里扮演过重要的角色;某人曾为她的存在而感到幸福,某人曾为她的离去痛不欲生。

  更不会有人特殊记着,连这个“某人”也不存在了。

  戚君伟有过她的故事。

  有的人天生就存着一口气,要为自己争,要为自己身边的人争,要为不具名的人争。他们事事要强,把全世界都挡在自己身后边,久而久之人们就也习惯了,习惯于感叹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形象。

  戚君伟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她带着个硬气的名字,再多毁誉都挺直了腰杆,咬紧牙关不服软半个字。

  戚君伟和她的“某人”也有过故事。

  她选择和陈勇锐结婚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诧异地皱紧了眉头,紧接着又觉得也不是说不通。

  一个身居要职的铁娘子,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头兵,直到他们风平浪静地结完婚、过起日子、怀了孩子,虽然陈勇锐常吹嘘戚君伟的温柔贤惠,但很多人都觉得,陈勇锐一定是靠老实温顺才获得了戚君伟的青眼。

  但其实不是的。

  戚君伟嫁给陈勇锐,正是因为陈勇锐从没有理所当然地将她视作无坚不摧。

  他们结识在一次出访之中。那时戚君伟代表银河联邦前往远星联邦谈判,将近五天只睡了十来个小时。第六天的时候大门打开,她出现在众人面前,容颜冷峻,仿佛仍旧势在必得。所有人都被她的样子说服了,都相信远星联邦和北约的结盟必将失败,只有当时在随行护卫队里的陈勇锐皱起了眉。

  戚君伟太坚定而让人信赖了,当时所有人都只说全权交给她,从没想过她会在这样连轴转的日程中倒下。

  戚君伟也的确没有倒下。

  在接连八日的谈判之后,远星联邦并未签署北约出具的结盟条款,转而接下银河联邦的橄榄枝。

  但那天余光里的一瞥,让戚君伟记住了这个会露出担忧皱眉的愚蠢表情的护卫兵。

  严格来说,在戚君伟看来,陈勇锐的大部分举动都是幼稚且能一眼看穿的。他思想浅薄,智谋粗劣,幼稚又自大。戚君伟像看未进化完全的类人猿一样看着他也不拆穿,久而久之,竟相处出一丝怜爱。

  之后戚君伟仍旧认为陈勇锐笨拙且不聪明,但她没办法对他身上那种笨蛋式的幸福发出嗤笑。

  更不可思议的是,和陈勇锐在一起,戚君伟竟然真的感受到了自己久违的柔软——在陈勇锐面前,她可以不用保护全世界,停止计算、停止揣测,放弃聪明人的生活方式,心甘情愿地被代表、被安顿。

  这是她一直嗤之以鼻的生活,但陈勇锐出人意料地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她。戚君伟最后还是被心中的满足所说服,接受了自己周围不一定是全部完美和秩序井然的。乐得不动用她能左右已知宇宙格局的脑子,戚君伟看着陈勇锐用十分混乱的逻辑和一看就很没效率的办法帮她一件件把事情办妥,竟也想亲他一口作为奖励。

  她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离婚姻和家庭远远的,但是到最后,她竟然着魔似的认为生个小类人猿听起来也不错。

  爱情使人柔软,戚君伟行事也开始学会了怀柔。但正如之前所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戚君伟荒谬地死在了一场疯子的狂欢里,她家那只围着她忙上忙下的类人猿,也不放心地跟着她到月亮上去了。

  社会关系构建起来的戚君伟轰然坍塌,或许她还会存在于历史书里被世人流传,但属于她的故事终究已经落幕。

  另一个故事也即将落幕。

  它属于另一个家庭。

  夏泽站在夜风中的黑暗角落里,骨瘦如柴,背负着对父母和妻子的记忆,在夏夜中体会寒冷。

  在彻底死亡之前,他必须把所有往事翻来覆去地咀嚼。他害怕忘记。因为他一旦忘记,他父母作为父母的部分和明明作为爱人的部分就彻底不见了——父母和明明本来就不剩下多少了,夏泽不敢现在就让他们消失不见。

  “夏泽,男,三十二岁,曾服役于我第一支队,下士。0219年11月11日,在摘星塔倒塌事件发生后转变为黑暗哨兵;11月15日,遗体告别仪式发生后,我方收容行动失败,夏泽潜逃;11月25日,夏泽在对布纳耶的斩首行动中出现,非法取得包括布纳耶及其替身在内的首级,之后又先后在堪吉斯和北约境内展开报复活动,暗杀多名政府官员和民众。根据情报分析,截至目前,摘星塔事件主要责任人名单上的外籍人员基本已经被剪除,夏泽很有可能即将或已经返回银河联邦展开报复行动。”

  耳机中传来何蓝田平静的声音,舍夫看着面前旋转着的夏泽的最新图像,陷入沉默。

  那些图像是截取放大后的卫星监测图,即使多方位多角度搜集,也只能捕捉到夏泽的身形或背影。仅有一张图像中可以看到他些微的侧脸,被放得最大,放在那些图像的中间——他站在一个街角,垂着手,仿佛在仰望什么,从帽沿和头发的遮掩下露出一点鼻尖、嘴唇和下颌的曲线。

  舍夫一眼就看出来,他瘦了。

  他和明明结婚才刚刚一年多,可能是因为有了幸福感比较高的稳定浪漫关系,夏泽的体重不知不觉地上升。等到陈勇锐有一天端详他半晌,摸着下巴说“你是不是胖了”的时候,第一支队的人才发现,夏泽往日线条利落的下颌线已经变得肉乎乎的了。

  而此时的图像中,夏泽的脸颊凹了进去,下巴和下颌似乎只剩下皮肤包裹着骨头了。

  耳机里何蓝田的声音还在继续:“考虑其社会危害性和不可控制性,我们将在海洋监狱执行周期性任务。任务目标,保障囚犯安全,收容黑暗哨兵夏泽。”

  “提问。”王皓峰话说出口,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热,涨得难受。

  何蓝田道:“讲。”

  王皓峰吞了吞口水:“他一定会来吗?”

  “一定会来。”

  王皓峰又问:“谁知道他多久才会来?”

  何蓝田的语气平淡而坚定:“他很快就会来。”

  王皓峰挫败地扯下耳机,闭上眼睛掐着眉心。机甲的提示音响起:“现在是作战安排时间,请驾驶员戴好耳机。现在是……”

  “闭嘴!”他骤然爆喝出声,人工智能却毫不惮于他的威慑,一板一眼地重复着警告。

  眼看红灯就要亮起,王皓峰还是戴上了耳机。

  队频里一片静谧。

  “他已经转变为以复仇为驱动力的黑暗哨兵了。”良久,何蓝田道,“他会迫切地想要完成复仇。复仇结束的那一天,就是他结束生命的那一天。只有一直达不成目标,他才有希望继续活下去。”

  队频里仍旧静悄悄的。

  何蓝田平静地说:“如果想要他继续活着,我们就必须拦住他。”

  谁都没有开口,只有舍乎忽然说:“作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人,他有权力选择做即使是会给自己带来伤害的选择。”

  仍旧没有人回答。

  舍夫道:“选择可以再做,但生命只有一次。”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直到何蓝田下令:“驯鹿,汇报距离目的地时间。”

  “报告,距离到达目的地还有七分钟。”

  “收到。”何蓝田道,“七分钟之后到达目的地,如之前所说,采用启用《训6003次备案·巡航作战》,全员设置。”

  提示音相继响起,全员设置完毕。

  “开始低速备降准备。”何蓝田说完,就不再发声了。

  海洋监狱位于距北平星0.6光年的流放星球上,用于关押重刑犯人。即使是再消息灵通的局外人,对这里也只是一知半解。

  流放星球有将近80%被水体覆盖,但不同于北平星的海水,海洋星球的水体流动性不强,而且其中含有一种名为过色碃的物质,对生物体有害,所以除去少部分可以过滤或免疫毒素的生物外,流放星球上只有人类活动和居住——他们利用剩下20%的地表面积,修建了海洋监狱。

  那20%的土地面积其实是海底山脉最高峰露出的山顶。海洋监狱的主体建筑位于地下,为了保证结构的稳定性和安全性,他们从山顶的中心垂直向下挖掘出一条相对狭窄的通道,直到1500米之后,才在山体中挖出供人活动的空间。

  至此,流放星球在银河联邦的版图中隐形,成为诡秘和可怖的代名词。

  刨除地表建筑的山顶面积并不足以使八台机甲一次性安全停靠,舍夫、石远航、潘佳者、王皓峰等人并未降落,而是在近地面持械警戒;何蓝田带着舍乎和陈常有折叠机甲降落。仰仗之前的对接,海洋监狱地表建筑的大门在扫描了他们的智脑序列和个人基因数据之后予以通行。

  厚重的银色大门分三次才完全开启,何蓝田打量了一下门内空荡荡的空间,举步踏入门内,舍乎和陈常有紧随其后。

  自然光照随着大门的关闭而彻底消失,下一刻,幽白的光慢慢亮起,空荡的大厅被宛如实质的装潢填充,眨眼间,俨然已经成为最常见的政府办事处风貌,只是除了访客之外空无一人。

  “欢迎来到海洋监狱,我是海洋监狱的中央智脑谛听。”一个女声响起,即使突然出声,也没有让人吓一跳。它接着说,“总感觉说‘欢迎您进监狱’这样的话有些奇怪,但考虑到各位的身份,想必也不会介意这么多。”

  何蓝田下意识地分辨着声音的来向,又道:“谛听您好,北平军区第一支队前来执行派遣任务,我是第一支队队长何蓝田。”

  “我的发声器和声音波长都是通过特殊设计的,您恐怕一时很难找到我的声音来源。但找不到对您也没有什么恶劣影响,您大可不必介怀。”谛听的语气温和又带着笑意,“我已经核实了您和您队友的身份,并且准备好了通道,您和您的同伴可以按照指示进入了。”

  何蓝田诧异于谛听情感的丰富和观察入微,转而一想,作为重犯监狱全天候开启的中央智脑,比起后羿或盘古,谛听可能更多地搭载了面向人和人际的分析功能,能够以非人的身份发现人的思考痕迹也不足为奇。

  谛听可能察觉到了何蓝田此时的想法,也可能没有。不管怎样,它都没有开口,而是重新打开了海洋监狱地表建筑的大门。

  大门一开,短波通讯被暂时允许,何蓝田在队频中通知其余五人:“依次折叠机甲进入大厅。”

  机甲折叠的声音响起,第一支队其余五人各自走了进来,大门再次关闭。谛听又一次发出欢迎:“你们好,我叫谛听,请跟我来。”

  伴随着它的声音,大厅中央那块织着红花石蒜图样的地毯从中心展开,露出地底的隧道。地面的光照进去,隧道里的灯也次第亮起,延伸向目不可及的更深处。何蓝田敏锐地察觉到脚下的震动,不多时,隧道右侧的墙壁开启,滑出两个莹白的运输仓,一个顶着另一个升上地面。

  谛听道:“海洋监狱的运输仓一次最多搭载四人,请分批进入,我将带你们前往中心区域。”

  何蓝田打了个手势,舍夫带着陈常有、石远航和潘佳者先行进入了第一个运输仓。仓门合拢,谛听道:“第一运输仓即将启动,请拉下遮挡板站稳扶好。”

  舍夫透过仓门的玻璃看了何蓝田一眼,何蓝田不做反应,舍夫便刷地拉下了玻璃上的遮挡板。

  确认状态后,运输仓和地面的红灯亮起。第一运输仓缓慢滑入隧道,原先被它顶起来的第二运输仓下降到它原来的位置,同时也遮住了隧道入口的情况,何蓝田等人只能感受到脚下的震动逐渐远去,却无法推断它具体的行动路径。

  第二运输仓的仓门也打开了,谛听温柔的声音与先前如出一辙:“请进入运输仓。”

  何蓝田等人进入运输仓之后才发现,这样一个小小的运输仓被设计成了运动之中的静室。辨不出声源方向的模拟白噪音在拉下遮挡板之后开始起作用,但这对警戒中的哨兵而言无济于事,反而让他们从心理层面开始担心自己会对周围环境失去控制。

  王皓峰看看何蓝田,何蓝田摇摇头。舍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手肘若有若无地抵到了运输仓的轿厢。气氛凝滞了六分五十九秒,秒针划过星点的一瞬间,轿厢中响起提示音,仓门随之打开。

  仓门之外还有几层隔断,虽然仍旧无法感知外面的情况,但好歹是给他们时间做好了心理准备。直至门外的世界露出一条缝隙,仓门内的人才看到舍夫带队站在右侧。

  王皓峰跟着何蓝田出去,顺便目测了一下,发现隔断有两米那么厚,不禁在心里嘀咕,这种安保程度,夏泽现在是有多大能耐,这都能进里面来杀人?

  隔断在王皓峰背后闭拢,严丝合缝。谛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汇报当前位置,只是道:“请按照地面颜色标识前进。”

  潘佳者回头看去,只见素白的地面上赫然亮起绿色的指示箭头。何蓝田打了个手势,一个进程在前,两个进程押后,中间的指挥、观察与远程成二三队形前进。隔断合拢之后,他们两侧就只剩下了没有任何标识的白墙。他们现在似乎正处在两道墙壁之间的夹层或走廊里,何蓝田很快意识到了,他们恐怕才进入海洋监狱的“围墙”之外,而现在,谛听正调控着箭头指引他们走进围墙。

  箭头指示的路看起来是直的,但其实带有一点弧度,就好像截取了某一个直径过大的圆的某段圆周。身为观察员,陈常有在阿尔法锁三级开启及以上的状态下甚至拥有透视的能力,但他此时只能通过步幅确认距离,却无法看清远处的道路。确认尝试无果之后,陈常有小声道:“报告,驯鹿的视力无法使用。”

  谛听的声音早于何蓝田响起:“无需担心。海洋监狱使用了模拟向导,会在一定程度上屏蔽哨兵的五感,注册并被授予权限后,您的能力将得重新得到发挥。”

  崔万沙看了舍夫一眼。

  舍夫正一心评估行进过程中看到的海洋监狱安保表现和队友的精神波动,忽然脑子里响起了崔万沙的声音:“你猜,这个谛听能不能听到我这样跟你说话?”

  舍夫的眉头微微皱起了。

  “我觉得它不一定能听到,但它肯定能捕捉你皱了眉头这个动态。”崔万沙道,“现在,哨兵,保持规范动作,不要有异常表现。”

  舍夫的身体很快在崔万沙的调动下回归正轨,就听崔万沙又道:“这个谛听,好像是没有灵魂的向导一样。向导通过知觉触丝捕捉人的思维,它却通过对人体数据的捕捉和强大的计算来完成。给我看到这些,你们不怕我反水?”

  舍夫没有说话,因为崔万沙一声不吭地禁止了他无论是在意识领域还是现实领域的发声能力。

  “哨兵这种感官动物怕是一辈子瞒不过谛听,我最讨厌人工智能了,你听着就好。”崔万沙这样说。

  舍夫还想专心工作,不想听崔万沙在他脑袋里喋喋不休,却毫无办法。

  这样僵持着,箭头的指向终于到了尽头。

  “请稍候。”谛听这样说。

  第一支队的队列停在与开始时别无二致的雪白围墙之间,墙壁与地板的夹角处簌簌探出一个扫描仪,将他们的信息再次录入,而后是轻微的震动与摩擦,天花板竟然缓缓打开,降下另一个宽敞的运输仓。

  “请进。”谛听道。

  何蓝田举手示意,第一支队众人渐次进入。明明是在己方阵营,他们却仿佛深入敌军一样慎重。

  运输仓很快运行起来,仓门再次打开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套安检系统。谛听指示道:“请按照Z4标准执行安检。”

  第一支队众人沉默地将折叠后的机甲放入滚动履带上的采样盒,而后穿过漫长的扫描走廊。Z4是联邦现行安检级别中最高的一种。

  通过这个安检,重新佩戴折叠机甲,再次进入运输仓,他们才终于见到了海洋监狱内的第一个活人。

  “您好,有失远迎,还请见谅。”那是一个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穿着深灰色的连体制服,一见他们出仓门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挨个儿和他们握手,“叫我王亮就可以,我是咱们狱政管理处的同志。”

  握到他温热的手掌的时候,何蓝田竟觉得微妙地放松下来。这一路上都没什么标识,也见不到其他的人影,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们完全听由谛听安排,感官被限制,像猪肉一样被运来运去,不禁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进入这个空间之后谛听就没再发声,也没有了动作。何蓝田也笑着道:“王亮同志您好,我们是北平军区第一支队,这次前来是为了完成为期十五天的派遣任务,可能需要您给我们开启权限,并且解除对感官的封闭。”

  “好说好说。”王亮引着他们往前走,绕过一面白色的墙壁,豁然开朗,底下是一个圆形的封闭大厅,中间有零零散散的深灰色人影穿行。警卫为他们打开大厅的封闭门,王亮一边走一边回身和何蓝田说,“我先带你们去开启权限恢复感官,安保的安排需要先讨论一下,然后我们去生活区,我给你们看看宿舍和食堂。”何蓝田边听边嗯。

  穿过圆形大厅,经过的人有男有女,都友好地冲他们点头微笑。

  “所有工作人员都穿深灰色制服吗?”何蓝田问。

  “是的。”王亮伸手按了一下电梯的中控,叮的一声,指示灯亮起,提示他们前往七号电梯。

  何蓝田带队跟着王亮走向七号电梯,在心中皱起了眉头。所有工作人员无论工种统一着装,无疑给辨别身份带来了困难。

  “上去就是我们狱政管理处了。”王亮依旧笑容可掬,垂手站在电梯门的一侧,很难让人视为威胁。

  电梯门打开,王亮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何蓝田点头致意,而后走下电梯。往右一看,“狱政管理处”的牌子就嵌在一扇门上。

  王亮为他们打开门,何蓝田心里又开始犯嘀咕。进门的时候一点安防措施都没有,甚至都没有锁,王亮一推就开了,这又是个问题。

  “坐!”王亮朝屋子两边的沙发示意,自己走到了办公桌后面坐下,“我这就给你们申请权限。”

  何蓝田打量了一下,刚刚好八个单人沙发,沙发之间的茶几上还摆好了茶杯和水壶,水壶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王亮抽空从智脑微端前抬起头,招呼道:“你们不累吗,坐下歇一歇吧。” 何蓝田笑笑,但没动。第一支队的其他人也没动。

  绿灯闪烁,王亮道:“得麻烦你们过来录入一下个人终端和生物信息。”

  何蓝田点头,其余人排成一排依次走上前去,他自己排在最后。

  “好了。”王亮抬起头笑道,“等权限审核完成,你们的感官就会被解封了,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二十来秒。”

  何蓝田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腕,那上面加载中的进度推进得很快,几乎在走满的瞬间,敲门声也响起了。

  “啊,应该是警戒处的人来了。”王亮笑着起身,门被从外面推开,走进个高个子的健硕青年。王亮走过去拍拍他的后背,给第一支队的众人引荐道,“这是张航,警戒处的同志,一会儿我们一起讨论一下特殊时期的安保措施。”

  以何蓝田为首,第一支队的人齐齐看着他们,面上没什么表情。

  张航一边问好,一边过来跟他们握手。

  潘佳者第一个开启权限后,此时站在最靠近门的位置。张航第一个冲他伸出手,潘佳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舍夫,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出去了。

  张航好像没察觉到他的踌躇一样,热情地上下晃动他的手后,又来到了王皓峰面前。

  王皓峰倒是没什么顾虑,愉快地伸出手去和他相握,又问:“刚刚感官解禁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们都是仿生人?”

  张航咧嘴一笑:“是啊。”

  王亮也道:“流放星球和海洋监狱的环境您也看到了,人类在这里的话,心理承不承受得住是一方面,生活措施和维护成本又是一方面。我们仿生人就没那么麻烦了。”

  张航的握手流程进行到崔万沙面前,崔万沙居高临下地伸出手,四指矜贵地并拢着:“除了犯人,这里没有其他活人了吗?”

  张航笑道:“你们不是来了吗。”说罢,他想要抽出手去,却被崔万沙紧紧拉住了。

  “那些犯人,知道你们是仿生人吗?”崔万沙又问。

  “当然是不知道的。”王亮道。

  在解除感官封闭之前,连何蓝田都没有意识到那双温暖的手其实不属于人类。

  崔万沙似有所得地放开张航,张航来到舍乎面前。舍乎温和地笑笑,道:“我们就不要在这些虚礼上浪费时间了,先来谈谈这次的安保任务吧。”

  何蓝田赞同地点头,张航忙收回手,道:“这也好。”

  单就王皓峰个人而言,他对“夏泽会突破层层防线进入海洋监狱暗杀摘星塔事件在押囚犯”这个命题持怀疑态度。在他看来,黑暗哨兵再怎么说也是人,即使战力增强,也不可能完全神不知鬼不觉地肉身穿墙。银河联邦的中央智脑数量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在海洋监狱这么个小地方专门放了一个,还全天候开启,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瞒得过谛听?夏泽之前可以成功暗杀堪吉斯和北约的人,首先肯定有一定的幸运因素在里面,其次,堪吉斯和北约的安防体系和银河联邦是不同的,而且被暗杀的人物多少与社会存在联系,行踪可以被探查、有必需的地上活动时间。

  但被关押在海洋监狱中的人不同。

  流放星球本身就位于北平星东南附属星云、西南行省小行星带和首都区远属之间的夹缝地带,附近没有人类居住,远离卫星探测点和航道,更有多重的物理屏障。再加上联邦政府有意无意的掩藏,在来执行这次任务之前,王皓峰甚至都不知道流放星球的具体方位。作为流放星球上唯一的建筑,海洋监狱位于地下,有毒性水体和地壳作为天然屏障,有谛听和数目不知道多少的仿生人24小时巡查,在王皓峰看来,它的安全性甚至要高于北平军区——起码不可能会出现被敌方渗透的问题。

  王皓峰是这样想的:如果要从生理层面杀掉一个人,第一要知道这个人在哪儿,第二要成功实施杀人的行动。实现第一步就已经极其困难了,王皓峰不认为夏泽在密集的暗杀和逃亡过程中还能搜集到如此准确的情报。至于第二步,夏泽此前采用的一直是近距离暗杀的方式,如何抵达流放星球、如何进入海洋监狱、如何找到目标犯人都是难题;即使他可以在短时间内拿到远程杀伤性武器,如何将流放星球纳入射程范围内、如何定位击杀目标?

  确实都是天方夜谭。

  他听着何蓝田和那些仿生人讨论安防布置,喉咙动了动,开始觉得嘴巴发空。夹在腰侧的手肘可以感受到口袋里的硬质物体,那是他的糖盒。他盼望着他们可以早点谈完,这样自己就能出去嚼颗糖。

  舍夫从建筑透视图上移开视线,抬起眼帘看向王皓峰。王皓峰微微摊开手,耸耸肩,又垂下眼睛做出认真听的样子,舍夫才把目光收回了。

  “其实他的想法从常理来说是没有错的。”崔万沙不知道怎么听到了王皓峰的想法,又在舍夫的脑子里说。

  舍夫一面听着战略部署的讨论,一面分心问崔万沙:“他是什么想法?”

  “他不认为夏泽会来到这里。”崔万沙道。

  “你也这样认为?”舍夫问。

  崔万沙回避了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希望抓到夏泽吗?”

  “黑暗哨兵确认达成其诞生目的之后就会陷入脑死亡,是真的吗?”舍夫道。

  “理论上讲是这样没错。”崔万沙说。

  “理论上讲是什么意思?”舍夫问,“存在不死的可能吗?”

  崔万沙一哂:“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表达的准确性而已,以防出现什么极特殊的情况——虽然我觉得基本不可能发生。”

  舍夫道:“我不希望他死。”

  “我明白了。”崔万沙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告诉你一件事。”

  现实领域中,对战略部署的讨论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舍夫皱起了眉头:“什么?”

  “夏泽很可能可以突破空间限制。”崔万沙简短的说道。

  舍夫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意思?”

  崔万沙叹了口气:“后羿发布的对夏泽的评价,说他有征调其他哨兵的能力,因为在他逃脱收容的那一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哨兵产生了和他一样的精神波动,顶替了他。”

  “这件事有问题吗?”舍夫知道这个,在作战指挥的时候何蓝田就和他们讲了这个案例,旨在让他们注意分辨精神波动和本人的差别。

  崔万沙的心虚几乎华为实体:“这其实是我干的。”

  舍夫沉默了。

  崔万沙接着说:“那天我一直在追踪夏泽,并帮他掩盖了本身的精神波动。本来这还不足以使他脱离后羿的监控,但是,有件事也出乎了我的意料。”他微微停顿片刻,“夏泽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原地消失了。”

  舍夫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何蓝田看到舍夫的脸色,问:“怎么了,我们现在的思路有问题吗?”

  舍夫闻言面不改色:“没有,我只是在想。”顿了一顿,他又道,“你们继续讨论吧。”

  何蓝田狐疑地上下打量舍夫一番,回头冲王亮道:“那按你的意思,我们能做的只有替换你们原来的人手?”

  舍夫抿了抿嘴唇,转而又在意识领域对崔万沙说,“你继续说。”

  崔万沙为舍夫这样认真的状态咋舌,又道:“结合这个情况,我又分析了一下他复仇的行动轨迹。考虑各个政体对他的追捕情况,还有在那份名单上的人的警惕程度,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复仇是很不合理的。再结合之前已知黑暗哨兵的案例,我合理假设了一下。我们都知道,过去有很多人在某些时刻突破生理极限的案例。之前我们推断,觉醒者本身可能就处在从现有维度生物向高维生物进化的过程中,那么,假设黑暗哨兵就是在某种情境下突破了现有的生理极限、从而在某一维度上得到了进化,也说得通。”

  舍夫想了想:“你的意思是,黑暗哨兵迈入了更高的维度。”

  “摸到了更高纬度的门槛吧。”崔万沙道,“不然没办法解释他们的短命。能力不能被完全掌握,才会伤及自身。就像你要求猎豹一直以最高速度奔跑,猎豹只会体温过高而死。”

  舍夫再次陷入沉默。

  如果没有同更高纬度接触的经历,没有对夏泽行动的追踪,崔万沙很难做出这个假设。比如后羿,它虽然拥有人类不能及的运算能力,但它的绝对理性和信息掌握不全面限制了它的推断,以至于它得出了片面的结论。

  现在崔万沙把这件事告诉给他,相当于把决定权交到了他的手里。

  要不要公开这个假设,公开的话,其他人会顺着这个假设推测到多少东西;不公开的话,这次行动的成功概率有多大,夏泽的死亡概率有多大。

  舍夫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想要征求崔万沙的意见:“你怎么看这件事?”

  崔万沙却又转开了话题:“我现在只奇怪一件事。”

  舍夫没有打断崔万沙,只听他说:“推测一下海洋监狱所在的这座山体的体积,推算一下海洋监狱可能有的建筑面积,再想想银河联邦近百年的重刑犯一共有多少……”崔万沙像老师一般循循善诱,“你不觉得比起囚犯的数量,海洋监狱显得太大了吗?而且,里面的犯人得有多大的价值,才值得军方动用这种程度的安保?为什么其他地方监狱不可以?”

  舍夫盯着空中海洋监狱的立体图像:“你的意思是……”

  “这次的行动目标是你们之前的队友,江燕楼说,因为之前的收容行动失败,所以这次要级别更高的第一支队执行。”崔万沙提出了最后的疑问,“但第一支队成为这次行动的最后人选,真正的不可替代性是在于战力吗?如果是的话,我们为什么反而没有按照很高的规格配备武器?”

  现实领域的讨论进入尾声,何蓝田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舍夫。舍夫中断了意识领域的对话,略作思索,道:“我们目前的计划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何蓝田的目光里带了些探究。舍夫在新成型的计划上圈了几处:“我们只是在重复和代替仿生人以及谛听的职能而已,似乎没有什么额外的建树,这是最让我犹豫的。”

  王亮闻言笑了起来:“这个安保方案是谛听模拟的,就像你们的训练方案一样。虽然你们只是顶替了我们,但你们和我们的能力是不一样的。”

  何蓝田道:“你就在纠结这个事?”

  舍夫蹙眉不语。何蓝田看了他好一会儿,同王亮说:“那我们的计划就这样敲定吧。”转而又对舍夫说,“回去之后我们谈一下。”

  舍夫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