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其貌不扬>第10章

  场面一时沉静下来,他并不想进去,崔万沙却期盼地看着他。

  舍夫望着崔万沙背后透出的绿色,忽然不着边际地想到一个叫《巨人的花园》 的故事。故事讲,巨人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园,但在和妖怪朋友待了七年、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之后,回家的他却发现自己的花园里都是玩耍的小孩子。巨人很生气,将孩子们都赶了出去,把花园圈在了围墙里,还挂出了闲人免进的牌子。

  于是春天抛弃了巨人的花园,本应离去的寒冬在围墙内徘徊,巨人只能坐在冰天雪地里,费解地想着为什么春天不再来临。

  不知道在冬天里过了多久,某一天巨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恍惚听到窗外婉转的鸟鸣,还以为是自己不知不觉陷入了梦境。

  他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子,看到孩子们钻过墙上的小洞,再次进入他的花园。孩子们回来了,春天也回来了,只有一个角落还被冰雪覆盖——有个小男孩站在树下哭泣,因为他个子太矮,爬不到树上去。

  巨人被花园中的春暖花开和冰天雪地触动了,他走下楼,想要把那个小男孩抱到树上去。

  别的小孩看到巨人出现,都吓得逃跑了,花园里再次恢复隆冬,只有小男孩因为满眼泪水而忽视了巨人的存在。巨人把小男孩抱上了树,这个角落里的风不再呼啸,雪不再肆虐,小男孩抱住巨人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孩子们看到巨人不再那么凶了,也跑了回来,花园里全是鸟语花香。巨人砍倒了花园的围墙,并告诉孩子们,现在这是你们的花园了。

  从此以后,孩子们经常过来花园里玩耍,但那个小男孩却再也没有出现,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巨人最爱那个男孩,因为那个男孩亲过他。

  巨人想念着那个始终不曾出现的小男孩,一直想到他自己垂垂老矣。在又一个冬天的早晨,老迈的巨人独自从睡梦中醒来,挪动着生锈的关节来到窗边,习惯性地往外面望了望,却见到了从未见过的神奇美景——当年他抱着小男孩坐上去的那棵树长出了金色的枝条、白色的花朵还有银色的果实,而他最爱的那个小男孩就站在树下。

  巨人颤抖着跑下楼去,却在走近时看到了小男孩露在外面的手和脚上满是伤痕。

  “谁敢把你弄成这样?!”老迈的巨人心疼地怒吼,“我要去取来我的长剑把他杀死!”

  “这是爱的烙印。”孩子柔声说,“你让我在你的花园中玩过一次,我也要带你去我的花园玩。”

  老迈的巨人当然握住了男孩朝他伸出的手。

  晚些时候,孩子们照常来到巨人的花园中玩耍,却见巨人倒在那棵他抱小男孩坐上去的树下,身上落满了白色的花,已经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舍夫忍不住觉得崔万沙有点可怜巴巴的,于是问:“如果我进去了,会发生什么?”

  崔万沙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什么也不会发生。”

  舍夫看了他一会儿,崔万沙侧过身去,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舍夫犹豫一下,拂开花藤,走进了那扇门。

  门的高度仿佛为他量身定制,门后豁然开朗,有温暖但不晒人的阳光,有清爽的微风。大片大片的各色花朵开得杂乱无章 ,却美得生机勃勃。

  崔万沙一手拄着他的花铲,一手叉腰,骄傲地说:“这都是我自己种的。”

  “还可以在精神域中种花吗?”舍夫疑惑地问。

  “你不是看得很开心吗?”崔万沙也疑惑地反问。

  “我是觉得很漂亮,但是……”舍夫皱着眉头斟酌着,“精神域里竟然可以种花吗?”

  “……我想的不也算我种的么。”崔万沙嘟囔了一句,“重点在这里吗。”

  舍夫沉吟片刻:“你是要带我来你的精神域里看花吗?”

  “如果是呢?”崔万沙问。

  “很好看,我很喜欢,平时都没机会看到,谢谢你。”舍夫简短地说。

  崔万沙把花铲插到一边的地里,引着舍夫往木屋前的摇椅那儿去:“我也很喜欢。我只去过一次费洛蒙纳,那里的花田太漂亮了。我还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周围开满了花的小房子,遇到你之后我就想,我们的房子可以是那个样子的,你应该也会喜欢。”

  崔万沙卸了力气坐下去,把藤编的摇椅砸得又晃又响。舍夫没见过这种古老的东西,默默研究了一下它的机械结构,又观察了一下崔万沙坐上去之后的反应,最后慢慢地、稳稳地坐了下来。

  崔万沙看着舍夫紧巴巴的样子觉得可爱,给他倒了一杯水,而后悠闲地仰躺在摇椅上。

  舍夫严阵以待了好一会儿,等不到崔万沙开口。白开水在桌上冒着腾腾热气,风轻轻吹着,太阳温和地照着,花那么漂亮,空气那么安静,舍夫也忍不住松懈了下来,试探着把身体的重量交给了椅子。

  “我一直期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在我面前放松下来。”崔万沙说话时并没有看舍夫。

  舍夫沉默片刻:“可能还需要时间。”

  “我心急呢。”崔万沙喃喃道,“我怕等不急了。”

  “你是担心组织上的态度吗?”舍夫问。

  崔万沙笑了一声:“你终于把我当成客体摆在组织的对立面思考了。”

  舍夫没说话。

  他一直很清楚地把崔万沙当作任务对象、当作客居者,如果不是崔万沙这样说出来,他不会想到为自己之前的立场尴尬。

  “很抱歉。”舍夫道,“我一直拿你当外人来看。”

  崔万沙舒了一口气。

  舍夫的态度无可厚非,就像他之前也对摘星塔的倒塌冷眼旁观,以慈悲眼光对众生一视同仁的那叫圣人,圣人之所以稀少,就因为大家都做不到。

  他不能要求舍夫像对待亲人朋友一样对待自己这个身份存疑又刚认识没几天的人。

  道理是这样讲,从感受上来说又是另一回事。

  他自认为对舍夫不抱有歹意,并且爱得深沉,但长久以来遭受舍夫的戒备与客套,那种不被相信的委屈,也是挥之不去的。

  “我能理解你,真的。”崔万沙说,“就是有时候会有点儿心累。”说完,他又赶紧补充,“只是很少一些时候,比如那段时间我没日没夜地去求谅解书,但你总客客气气地拉我回去给刘院士做实验……”

  “我那时候不知道……”舍夫张了张嘴,却没办法把话说完。

  就算知道,他可能也只是会叫崔万沙不要折腾了,并劝他回去实验室吧。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崔万沙笑说,“是我自己没告诉你的。我就是自己给自己委屈受,和你没关系的,过段时间自己也就好了。”他笨拙地试图洗清舍夫的愧疚,“现在说出来,是想让你心软而已,你不用觉得难过。”

  舍夫嗯了一声,又说:“以后你做了什么能增加我好感度的事,也要让我知道吧。”

  “会的会的。”崔万沙乐呵呵地望着天,“怎么会不让你知道……不让你知道,那些事不都白做了吗。”

  言罢,崔万沙道:“说好了让你提问题,之前错过去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现在问吧,我告诉你。”

  舍夫沉吟片刻:“其实我想知道的,有很多就在那叠纸上。”

  崔万沙说:“你问。”

  舍夫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你为什么想死?”

  崔万沙摇了摇椅子,轻声问:“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你的组织来问这个问题的?”

  舍夫低下头想了想,认真地说:“是我自己想知道的。在我看来,你一直是个思路很清晰,而且很聪明的人。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是你除了不得不死去之外再也找不到办法解决的。”

  崔万沙看着前面不远处的洋桔梗出神片刻,而后道:“我可不可以握一握你的手?”

  舍夫没想到他忽然提出这个,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崔万沙感受到了他的犹豫,便自己退让了:“那就算了。”

  风飒飒吹过,浅青色的花瓣和浓绿的叶子荡出明暗地绿波。

  “这件事,我一直下定决心,不对第二个人提起。”崔万沙缓缓开口,“事实上,直到上一秒,我还在挣扎要不要告诉你。”他停顿片刻,“但是你问了,我还是这样轻易地就说出了口……这不是把我的身家性命交托给你这样轻易的事,我怎么会为了自己而给自己判死刑。”

  “如果……”舍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如果实在重要,你就不要和我说了。”

  “你这算是什么呢?”崔万沙笑了,“你请求我和你分享,等我好不容易下决心和你分享了,你又不太想要了。”

  舍夫只得又咳了一声。

  “是不是这个开头给你太大压力了?”崔万沙问。

  舍夫没有点头。

  “亲爱的,”崔万沙说,“虽然是我先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但我也是自私地希望把你套牢的……尤其是你还正尝试着了解我。我尽量克制而宽容,任你自由来去,但有的时候人性也是会占上风的。”

  “你为什么总是急着把话说明白?”舍夫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掰开来给我看,你觉得这对你、对我们的关系有好处吗?”

  崔万沙只是摇了摇头:“你是很正直和真诚的人,这常常让我自惭形秽。过去的自私无法挽回,起码从眼下开始,让我成为一个真诚的人吧。”崔万沙说着,精神一振,把自己从摇椅上撑起来,仍旧没看舍夫,但拿走了自己那边的茶杯,握在手里,说,“跑题了。我为什么得死……”

  说到这儿,崔万沙自一笑:“你对更高维度的文明有概念吗?”

  舍夫皱起了眉头:“人类只是尝试接触过更高维度的文明,但没有得到过回应……”

  崔万沙耸了耸肩,说起来语气轻松:“现在你知道了,更高维度的文明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你同他们接触了?”舍夫睁大了眼睛。

  “那哪里是接触。”崔万沙低下头,伸手掸了掸衣襟,“我……”嗓子猝不及防地哑了一下,他清了清喉咙。再次开口,还是哽住了。

  崔万沙咳了一声,深深呼吸着,扭开头去,试图放松自己。

  舍夫盯着他,半晌,无声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我能体会你的压力了。”

  崔万沙回过头来,诧异的表情转瞬沉淀,那种不稳定的状态也跟着消失了。

  他用另一只手来回握舍夫,舍夫让他握了一下,就把手抽开了。

  两只手握住水杯,舍长乐显出身形来,跑到崔万沙脚底下端端正正地坐好,仰着头,黑乎乎的眼睛看着崔万沙。

  “那个……”舍夫颇不自在地摩挲着手里的东西,“你要不要抱着它来说。”

  崔万沙咧嘴一乐,冲舍长乐拍了拍自己大腿上平坦的位置。舍长乐呜了一声,摇摇尾巴,不怎么费劲儿地就跳到了他膝盖上,自己把自己安置好了。

  一边用手梳着舍长乐的毛,崔万沙面带微笑:“你对更高维度的文明了解多少?”

  舍夫陷入沉思:“我不觉得我了解,人类目前对更高维度的一切所谓了解其实都是猜测而已……更高维度的文明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你……会这样?”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崔万沙平静地说,“你也知道,探索者计划,我和我的同事遭遇了虫洞。那个虫洞的量级很大,超过了我们所有已经监测到的……甚至我怀疑那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你穿过虫洞遇到了他们吗?”舍夫问。

  崔万沙摇摇头:“用我们现有的一切被定义的物理规则来描述他们,可能都是狭隘的。他们不在我双眼可捕捉的光谱范围内,我同样没办法触摸他们、没办法听到他们,但我能感知到他们一定存在——就假设我们肉身和一切超越肉身的仪器可以让我们感知到世界的A、B、C、D四个维度,而他们存在于A'、B'、C'、D',乃至E、F、G。我们很难证明他们的存在——你甚至完全有理由认为是我疯了。”

  舍长乐用鼻子碰了碰崔万沙的下巴,崔万沙低下头来,挠了挠他的下巴,舍长乐舒服地眯着眼,把下巴伸直了。

  “就我目前的推测来看,他们还不能把手伸到我们的维度。”崔万沙道,“但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们了,甚至在尝试折叠维度,来看看参与我们的世界。”

  舍夫再次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这么说?”

  崔万沙呼出一口气:“在虫洞里,我身上属于已知宇宙的规则被扭曲,有一段时间我处于一种很奇特的状态。就在那时,我几乎感受到了另一种意志的存在。他们捕捉了我。之后我的意志是混乱的,他们可能是做了什么,也可能没有,也可能是我理解不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最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我的精神域中间,有一些不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舍夫陷入了思考。

  “那些东西藏在井里。”崔万沙道,“我的能力使我无限趋近于我的井,但终究无法抵达。”

  “井……”舍夫缓缓开口,“到底是什么?”

  “觉醒者又是什么?”崔万沙反问。

  他没有期待舍夫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约三百年前,人类陆续进入宇宙纪年,觉醒者也相继产生。觉醒者有了比未觉醒者更广阔的知觉领域,还有目前尚不能被合理解释的精神域和井。现今科学家试图把精神域和人的灵魂联系在一起,但实际上……”

  崔万沙看向沉思中的舍夫:“我是不是可以推测,人类已经开始向更高的维度进化,所谓知觉领域和精神域,就是迈向其他维度的前奏,而井,很可能就是我们在自身进化中的‘未知宇宙’。”

  “而我们自身进化中的‘未知宇宙’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舍夫轻声道,“我们很可能已经要触及他们的边界了。”

  “但这是好事吗?”崔万沙问。

  舍夫没有回答。

  崔万沙摸着舍长乐光滑的皮毛:“我对此并不感到乐观。从和他们的接触中,我感觉不到对平等生命的尊重。”

  舍夫低头不语。

  “我的井里,那些不属于我,却很可能属于他们的东西,给我感觉就像古地球时期纪录片作者为了了解某一族群的习性,而在捕捉到的个体身上植入的芯片。”崔万沙说,“当然你可以认为他们植入‘芯片’的初衷和那些纪录片作者一样善意,而且之后不会触发类似于‘沿着个体行动路线放一把火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的实验——但无论怎样,作为有自主意识、有感情的族群,人类必须和可能存在的另一族群处于平等的位置。”

  他的目光看向不知名的某处:“我们不能天真地等待未知的救世主,也不能寄希望于未知的善意。在一切未明的情况下,我们……我不能成为那头携带着定位装置的样本,就算有一丝的可能性都不行。”捏捏舍长乐的爪子,他说,“我还是个人呢……我不敢把人类的命运寄托在‘他们’和你一样懂得尊重且摒弃了傲慢身上。”

  “所以你想要……”舍夫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很……”崔万沙在词库中找了一圈,没找到适合用来形容他这种想法的形容词,只得耸耸肩,“我大概就像那种战战兢兢,一被抓住就必定会死的麻雀吧。”

  “那我哥哥……”舍夫欲言又止。

  “探索未知宇宙这种事,无论对不对,北约已经行动了,银河联邦可能任其发展吗?”崔万沙搓着舍长乐的脸,和他鼻尖贴着鼻尖,“长乐你说对不对,嗯?”

  舍夫的眉头紧拧着:“也就是说,银河联邦也很有可能开始了未知宇宙探索计划,而舍乎是成员之一。”

  崔万沙点点头:“他在时间这个维度上乱了。他意识的时间被往回调,身体的时间却在来回不定——可能是‘他们’随手玩了两下,把人玩的有点坏了吧。”说完,崔万沙猛然意识到舍夫可能接受不了他在这个时候的调侃,赶紧补救道,“我没别的意思。”

  舍夫叹了口气:“我懂。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只有你们回来了。”

  “舍乎的精神域里有没有别的东西我不知道,只能他自己判断。”崔万沙道,“不过至于为什么只有我和你哥哥回来了……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意志比较坚定,体质比较优秀,精神域发展比较完备吧。你哥哥也接受过基因改造,你不知道么?”

  舍夫惊讶地看向他。

  崔万沙一边思索一边说:“你们国家可能是按照超级兵的计划培养的?我看到他的精神域和知觉系统有被改造的迹象,和北约的套路不一样,是个新的路子,看手法很可能就出自刘继峰实验室。”转眼看到舍夫的目光,他又道,“不是涸泽而渔的做法,你不用担心。没有基因改造,你哥哥可能和他的同行者一样回不来了……唔,基因改造更适应高维环境吗,这倒是个思路……”

  舍夫打断了他:“所以你不肯对刘院士说出实情。”

  崔万沙嗯了一声:“不能保证事情的发展一定可控,而事情不可控的后果我们很可能无力承担,就只能不要让事情发生。”他呼出一口气,“永远也不能指望自以为是的人类克制住好奇和伸向诱惑的手。”

  “那你又为什么拖到现在都不提去死这回事儿了呢?”舍夫见他放松了下来,忍不住笑问。

  崔万沙看了他一会儿。

  崔万沙从没见过舍夫开玩笑,一时有些分不清舍夫是调侃,还是认真的,不过最后还是觉得不管怎样舍夫应该都不是那种推着自己去死的人,于是略过了堪吉斯和摘星塔那一节,只揉着舍长乐的脖子,懒洋洋地靠回椅子,道:“能先别提这个吗,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人生的乐趣,正准备自欺欺人地享受几天呢……”

  舍夫笑了:“真巧,我们都是享受几天。”

  听到他这样说,崔万沙敏锐地警觉起来:“你为什么也说自己只是享受几天?”

  舍夫一笑:“大概是因为我是个军人吧。军人不就是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吗?”

  崔万沙皱起了眉头:“你会长命百岁的。”

  “这个结论很荒谬。”舍夫看着他,“假定我们会结合,而你命不久矣,我又怎么能长命百岁?”

  崔万沙愕然,似乎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很明显,他不可能想不到。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在考虑和舍夫结合的时候,已经不再想要去死了。

  “你现在已经不想死了,不是吗。”舍夫说道,“或者换个角度看,你还是想好好活下去的。”

  崔万沙没有反驳。

  “所以好好活下去吧。”舍夫轻声说,“虽然目前来看,我们所面临的困境好像是无解的,但现在就为未知的恐惧放弃已有的生活,也不是最优解……先别急着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

  崔万沙忽然振奋了起来:“我知道了。”

  舍夫看向崔万沙。

  “我们离开已知宇宙吧!”崔万沙兴奋地拉住了舍夫的胳膊,“我们离开族群,他们就不会通过我看到人类,我就不用对人类的文明延续负责。”

  舍夫张着嘴愣了一会儿。

  这个决定介于逃避和自我放逐之间,既儿戏又浪漫。

  他下意识地不愿接受这种类似私奔的做法,这实在是有悖于他以往的行事作风。但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拒绝,崔万沙刚刚得到了这个提议,他必然有他的道理。

  “这件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说。”舍夫道,“现在的主要问题可能是组织那边……你要这样和他们僵持下去吗?”

  崔万沙又沉默了:“除了虫洞之后的世界,你想让我全都告诉他们吗?”

  舍夫皱起了眉头:“崔向导,我们需要谈一谈。”

  “我们不是正在谈吗?”崔万沙低声说。

  舍夫摇了摇头:“给我的感觉,你正试图用愧疚感来绑架我。作为负责从你身上获得情报的军人,我希望你提供你所知道的一切是职责所在;可是你说‘听我的’‘为了我’这样的话,仿佛是为了我不得已而为之似的。”舍夫严肃地说,“我希望你的一切决定都是你自己认真思考之后的决定,不要把自己的犹豫不决转嫁给我。如果你说你是出于情感因素为我考虑,我可以接受我是影响你决策的一部分因素,但你没必要作出全是为了我而委屈自己的样子。”

  崔万沙沉默半晌:“我的感情就是这样不停地想尽办法来让你开心,委屈自己无所谓,背离初衷也可以妥协。”

  舍夫抿起了嘴。

  这段对话进行到现在,崔万沙的情绪几经起伏,作为执钥人,他敏锐地发现了崔万沙状态的不稳定。舍夫几乎下意识地结合他所知道的背景来推测崔万沙的人格,分析他现在情绪起伏的成因,乃至于他这样在感情中无条件妥协的态度。

  摘星塔倒塌事件之后,崔万沙出现在他生活中时与一般人无异。而此时可能由于是在精神领域之中,崔万沙的精神波动更加明显,他终于明显地察觉到了异样。

  舍夫作为执钥人的职业素养上线了,他尽量离崔万沙更近了一些,伸手握住他的小臂,目光笃定地看着他,问:“你的班迪呢,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即使上一次被班迪缠住,他也没有见到它显出身形。

  “他在睡觉。”崔万沙的手臂在舍夫手掌中抽动了一下,“怎么忽然问起了他。”

  舍夫观察了一下他闪躲的眼神:“舍长乐想见见他,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玩了。”

  崔万沙挣开了舍夫的手,语气有有些冷硬:“你在担心什么呢?我是3S级的向导,而你只是A级哨兵。我有没有问题,你会比我更清楚?”

  舍夫不再与他争辩,转而有些强硬地说:“你刚刚说,你愿意委屈自己来让我开心,违背初衷拉低底线也无所谓。”

  “你要拿这个来说事?”崔万沙抬眼看向舍夫。

  舍夫在他的目光中毅然决然地点头:“我要看到你的精神体。”

  崔万沙的心里堵着乱糟糟的烦闷和躁郁,舍夫的要求几乎是要扯开他最后的隐瞒。

  纵然崔万沙自认为可以为舍夫付出生命,但这个时候,他做不到赤身裸体地站在舍夫的面前。

  “我们都冷静一下吧。”崔万沙镇定地说着,起身打算带舍夫退出精神域,但却被舍夫坚定地拉住了。

  舍夫的眼神温和又坚韧,无害而善意地看着他:“你把我带到你的精神域里来,不是为了让我了解你吗?”

  我是想让你了解我。崔万沙低头看着他。但不是那些我自己都不想接受的,或者说,不是所有我自己都无法接受的。

  崔万沙很清楚,适当地暴露瑕疵会拉近彼此的距离,但巨大缺陷的暴露,只会让人望而却步。

  他想要自己在舍夫心里是个略有瑕疵的、真实的、可爱的人,而不是一颗定时炸弹,或神经病。

  “你看看我。”舍夫仍旧温和地说服着他,“以你的眼光来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崔万沙的目光流连在他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淡淡的酸涩泛上心头。舍夫在他的世界里被赋予了多大的信任,舍夫带给了他多少的安全感,他似乎可以对舍夫敞开伤口,但他不信任的不是舍夫,而是他自己。

  崔万沙俯下身,面对面抱住了舍夫。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归于平和了。“你为什么总这样?”崔万沙低声耳语,“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事?你要把自己当成救命稻草送到我手里吗?要像为你的国家一样,也为我牺牲吗?”

  舍夫低眉不语。

  “说真的,”崔万沙轻笑,“你是不是也该检查一下自己的人格。”

  “我是很稳定、很健康的。”舍夫道,“对于我想要发展进一步关系的对象,我想要了解更多,这是正常的。”

  崔万沙在他脖颈里笑了一声。

  “做为你的求偶对象,我也有权力有义务了解你。”舍夫拍拍他的后背,“总比结合了才发现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要好吧。”

  “你会不接受我吗?”崔万沙心知自己这是多此一问,但反正话已至此处,问出来也是水到渠成。

  “如果不算虫洞中的三十年,你的年纪应该比我小了一点。”舍夫淡然地顺着崔万沙后背的衣服,“所以啊,现在你还是太年轻,太着急想要个结果。”

  崔万沙扑哧笑出了声:“我觉得你安慰到我了,我现在已经很好了。”

  “那精神体也是要看的。”舍夫态度坚定。

  “好吧。”崔万沙嘟嘟囔囔地冲舍长乐皱了皱鼻子,“你明明怕蛇。”

  舍夫正想反驳,周围就暗了下来。许久不见的班迪密密匝匝地把他还跟他抱在一起的崔万沙缠到了一起。

  舍夫暗自下了个指令,舍长乐蹦蹦哒哒地绕着班迪转了一圈,成功地让班迪的脑袋跟着他转,把缠绕解开了一些。

  “这是什么?”舍夫把崔万沙的脑袋扳过来,指着缠在舍长乐腰上的班迪的尾巴尖,仔细看一下,那里皮开肉绽的。

  崔万沙仿佛没骨头一样,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咬的。”

  “谁咬的?”舍夫问。

  崔万沙把脸藏回舍夫的衣服里,含糊地说:“自己咬的。”

  舍夫再次把他扒拉出来,捧着他的脸问:“为什么咬?”

  崔万沙的眼睛半闭不睁,下巴在舍夫的手心上一动一动的:“焦虑。”

  舍夫感觉仿佛再次看到了最开始认识时的崔万沙。

  崔万沙明白他的想法,慢吞吞地说:“我的本性是懒,你知道的。”

  所以耗费这么多力气对舍夫展开求偶,心情还要在患得患失中起伏不定,崔万沙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班迪有时候就会忍不住啃一啃自己的尾巴尖。

  这大概也是一种解压方法吧。

  “你非要刨根问底。”崔万沙道,“我觉得我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多勤奋劲儿在你面前好好表现了。”

  舍夫观察了一下班迪尾巴的受伤程度,看它缠着舍长乐不放的架势,应该影响不大。再看看软在自己怀里的一大坨,舍夫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的求偶违背了自己的本性吗?”

  “哪个求偶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崔万沙闭着眼睛,“你还没看到我最神经病的时候,也没看到我最懒、最变态的时候,但我和你说,你已经看到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

  舍夫摸摸鼻子。

  崔万沙幽幽地说:“别看班迪的尾巴跟他的小零食似的,勒死你的狗绰绰有余。”

  此话一出,不等舍夫和舍长乐作出反应,班迪先冲崔万沙张大嘴咬了上来。

  崔万沙被自己的精神体出卖了个干净,最后一点虚张声势也没有了,索性软绵绵地任班迪咬着自己的胳膊,塌在舍夫怀里不出声了。

  “我一直很疑惑。”舍夫犹豫着起了个头,“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我们似乎也没有一起经历过什么事。”

  崔万沙心说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可避免的,幸好我准备了答案:“那时候我一片灰暗,你忠诚、温和,还打醒了我,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伴侣人选了。”

  舍夫困惑地皱起了眉:“也就是说,在那一时刻出现的任何具有我这样品质的人,都会被你喜欢上。听起来我并不具有不可替代性。”

  “但那个时间出现的就是你。”崔万沙爬了起来,认真地说,“不是其他任何忠诚和温和的人,就是你。你当然具有不可替代性。那样的时机以后都不会再有了,我的伴侣也不会再有了。”

  舍夫的眉头仍旧没有展开:“你喜欢的并不是我本身,这种喜欢难道不是虚假的吗?”

  崔万沙忍不住拍了拍舍夫的脸:“你清醒一点。为什么要钻牛角尖做这些极限假设?而且,想想你的家人,比起因为你的外貌性格能力而喜欢上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只要你还是当初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个人,我对你的感情就不会改变,不是更牢靠吗?”

  “你爱上的其实只是你和我的联系。”舍夫思考之后,做下了结论。

  “随便你怎么想吧。”崔万沙放弃了,“我们之间的联系,我的执念,我的情感寄托,随便你怎么形容都好,总之我非你不可,你记住这一点就行。”

  舍夫无可奈何:“我们刚刚说到要怎么处理和刘院士的关系,是不是?”

  “我的人格和精神状态你觉得没问题了?”崔万沙反问。

  问题还是有的。舍夫暗想。童年的遗留问题带来的在亲密关系中的依恋与疏离、固执与奉献都有待解决,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完美的童年,大部分人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性格缺陷行走于世,所以只要程度可控,不要再出现过分的焦虑,就不算棘手。

  但舍夫不准备和崔万沙没完没了地深究下去:“算是没问题吧……你打算怎么处理刘院士的问题。”

  “看你。”崔万沙瘫了回去,“我懒得思考了,你决定吧,不决定就拖着也无所谓。”

  舍夫眨了眨眼睛,想之前那个积极主动的崔万沙是不是被自己亲手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