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其貌不扬>第5章

  舍乎是在舍夫入伍第三年的时候出的事,他音信全无了七十多天,最后回来的,只是他躺在急救仓内的身体。

  医生告诉舍家人,舍乎的机体功能全部衰败、精神域失活,能否活下来难说。

  舍夫是在进入第一支队之后,才知道舍乎也曾服役于此,而导致他重伤退役的那次任务,至今仍是三级绝密。

  好在舍乎在三个月后苏醒了过来,机体功能恢复到可以维持日常生活的水平,精神域恢复30%,勉强可以支持舍长生的活动。

  舍乎苏醒后,等候多时的中央军部对他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封闭问询,但舍家人都知道,他的记忆停留在出任务之前回家吃饭的时候,还在好奇为什么自己忽然就不得不退役了。

  从那以后,为满足舍妈妈“在身边留个儿子”的诉求,舍乎一直在家“静养”。

  半个月后,舍乎迎来了第一次病发。

  医院和军部查不出任何问题,而舍乎偏偏陷入了和半个月前一样的状况。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开始出现老化的症状,短短三个小时,容貌仿佛耄耋老人。

  但舍乎仍挺过来了,并在七小时后容貌恢复正常。

  在那之后的这些年间,舍乎的病仿佛悬在舍家人头顶的利剑。

  今天,在他们渐渐忘记了它的存在的时候,这把剑再次落下。

  舍爸爸捏着舍妈妈的手,坐在隔离室之外。

  隔离室内,悬浮在营养液中的舍乎已经白发苍苍,垂落的手上皮肤松弛,布满了黑褐色的老年斑。

  舍妈妈的嗓子已经沙哑了,她低声说:“当初有了小初之后,你就不想要孩子了,是我非说小初随你进研究院,要再生个老二随我进军部。”

  舍爸爸低头不语,只是更加捏紧了舍妈妈的手。

  舍妈妈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要是不把他们生下来,他们就不会遭这个罪。”

  “谁生下来本意都不是为了受苦的。”舍爸爸说,“但总会吃一些苦……人不就是这样吗。”

  舍妈妈低下头去看他们交握的手,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老头儿,我真不行啦。小二这个样子,我心里太难受了。你说真要是万一……咱们可怎么办。”

  舍爸爸同样被担忧折磨,此时,他掩下的所有情绪在妻子的哭声中无所遁形,疲倦地沉声道:“别哭了。你当年的派头呢。”半晌,他捏了捏舍妈妈的手,“一会儿估计小初就听完医生的消息回来了,我再去叫一下老三,他咋还不回来。”

  舍妈妈没多说什么,舍爸爸起身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通讯接通,舍爸爸问:“老三?你怎么还没过来?”

  舍夫此时正在近地巡航的悬浮车上,刚刚他花了点时间买了个卡其那蛋糕,上次舍乎一醒过来就想吃这个,但大家都没准备。舍夫当时飞奔出去买,但等他回来,舍乎已经被军部带走了。

  舍夫怕二哥这次又想吃。

  “我在悬浮车上,再有三站就到了。”舍夫说,“二哥情况还好吧?”

  “他已经进入老化阶段了。”舍爸爸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你大哥去跟医生了解情况了。”

  “二哥肯定不会有事,我马上就到了。”舍夫说着。

  舍爸爸道:“行,你快点儿来。”

  走廊里的灯还没有打开,天光照进窗户,留下舍爸爸佝偻的剪影——他真的已经老了。

  五分钟后,舍夫到站,军区医院的大楼已经近在眼前。

  颈窝落入一丝凉意,舍夫抬头看去,前灰色的天空中,飘下了片片雪花——今年的初雪终于来了。

  他提着蛋糕盒子往医院走,忽然感觉大地一震。

  伴随着大地的震动,响起的是他耳机内的警铃。

  “警报!警报!北平军营区基地遭到爆炸式袭击,请在北平星内的全体军人迅速回防。”

  “警报!警报!北平军营区基地遭到爆炸式袭击,请在北平星内的全体军人迅速回防。”

  舍夫难以置信地停下脚步,望向营区的方向。

  但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天空中,已经有人驾驶着紧急状态下允许市内展开的隐藏外骨骼向营区飞掠而去。

  舍夫的眼眸中浮现出一瞬间的迷茫,他捏紧了手中的蛋糕盒提手,下意识地看向医院大楼。

  之前他从未考虑过看着自己长大的哥哥有一天会死,即使舍乎再怎样被下病危通知书,他也相信舍乎会挺过来,但这一刻他忽然悬起了心。

  似乎所有不可能的事都在此刻发生。

  已知宇宙内第一强国的副都军区竟然毫无征兆地受到爆炸式袭击,他听到了只存在于模拟训练中的紧急召集指令;他以为二哥再也不会复发的病症也在今天复发了,父母连续两次催促他到场……

  这是不是意味着,二哥可能……真的要挺不住了。

  想立刻见到舍乎安然无恙的念头涌进他的大脑,他向前抢了两步,却被再三响起的警报拉住了步伐。

  “警报!警报!北平军营区基地遭到爆炸式袭击,请在北平星内的全体军人迅速回防。”

  舍夫望着近在咫尺的医院大楼,张开嘴巴,急促地呼吸着。他的眼睛慢慢变红,在颤抖中,他决然转身。

  压缩在军部通讯仪内部的隐藏外骨骼展开,把蛋糕收在了储备箱里。

  舍夫一直认为生命都是平等的,但在这一刻,他为使命分出了贵贱。他放弃了自我,放弃了家,像流星一般,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责任召唤他前往的地方。

  夏泽是第一批受到冲击的人。

  那时他的车驶过东五区,车里放着古早的The Greatest Show 。他双手按着椅子扶手,仿佛自己真的在舞台上一样,颇自我陶醉地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开始跟着音乐唱“Ladies and gents this is the moment you’ve waited for”。忽然知觉触丝传来尖锐的警报,他只来得及抬起手挡住侧脸,就被从侧面传来的冲击波整个掀翻。

  在无防护的状态下受到这种冲击,夏泽几乎瞬间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恢复了清明,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毕毕剥剥火烧的声音。

  他咬着牙推开卡住自己下半身的悬浮车,爬出几米,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回头看去——

  刚刚清理出来的第五区再次被夷为平地。

  耳内嗡鸣,他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袋,检查了一下通讯仪和阿尔法锁。阿尔法锁储备向导素推进了两针,通讯仪里一片寂静。

  这时他才发现不对。

  警报呢?警卫军呢?

  他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休假的闲适瞬间在他身上失去了踪影,他一边越级联系江燕楼,一边飞奔向B区战舰储备库。

  江燕楼的通讯一直没有被接通。

  夏泽契而不舍地请求连接,拨完江燕楼的,就拨郝政委的,终于在快跑出东区的时候被接通了。

  江燕楼的声音带着点奇怪:“怎么越级联系我了,小夏?”

  “东区刚刚发生了爆炸!”夏泽翻过一面倒塌的墙,一条细钢筋反弹回来,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什么?”江燕楼皱起了眉头。他打开实时更新的营区状态图,图上没有一点异样,“你现在在哪儿?为什么我这里一点异样都没有?”

  夏泽张开了嘴巴,却失去了声音,一具尸体横亘在他面前——那人穿着工装,是被爆炸摔出的一名工人。

  他忽然明白不对在哪儿了。

  屏蔽器。

  原本应该只屏蔽东三四五区的施工屏蔽器屏蔽了整个东区,所以他一出东区就拨通了通讯,所以江燕楼的状态图上没有一丝异样。

  “他们违规扩大了屏蔽器的范围!!!”夏泽怒吼道,“这是一场袭击!”

  江燕楼不断从各个角度检查营区状态图:“但为什么备用主机没有报警?巡逻的人也没有预警……”

  关于第一个问题,另一声爆炸给了他答案。

  爆炸响彻,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那是从军区西南角地下传来的爆炸,江燕楼瞬间变了脸色——那是备用主机的位置,整个军区,除了少数几个,没人知道。

  夏泽在震动中继续保持疾行,打开智脑看了一下时间,又回忆了一下悬浮车的仪表盘,给了江燕楼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时间太短了,东区大爆炸发生时我就在现场,我大概昏迷了不到二十秒,拨通你通讯是在爆炸发生四十秒左右。”

  他以为自己昏迷了有一会儿,但实际上只有很短的时间。

  江燕楼几乎立刻做出了决定,他腾地站起来,拉开办公桌右边的第二个抽屉,按下里面硕大的红色按钮。

  警报瞬间响彻——

  “警报!警报!北平军营区基地遭到爆炸式袭击,请在北平星内的全体军人迅速回防。”

  与此同时,秘书处的线未经允许便直接接入:“江总队长,我们这边发现……”

  “我宣布北平星进入战时状态。”江燕楼打断他的问询,“启动后羿,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那边的人沉默了一下:“第六十七任北平军区总队长江燕楼将军,你确定要启动第五代中央智能后羿吗?”

  “确定启动。”

  “启动唤醒程序。”那边的人输入密码,打开了一个银色的箱子。那箱子里只有一个红色的按钮,他按了下去。

  “我会在十分钟内到达。”江燕楼披上军服,他的秘书也急冲了进来。

  “跟我去C区。”江燕楼道。

  夏泽没有收到江燕楼的回答,但骤然响起的警报是最好的回应。

  只要越过最后一道路障,就是战舰储备库。灵敏的知觉触丝使他敏感地捕捉到空气中异样的震动,他立刻紧贴到路障边的墙壁上。

  一架三级机甲擦着他边上飞了过去。

  夏泽心里咯噔一下。极强的动态视力让他捕捉到了那架机甲捕捉扣的异样,那不是被正常解锁时留下的痕迹。

  想到三级机甲的破坏能力,夏泽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冲进战舰储备库。刚套上他们平时作战用的外骨骼,他就听到外面传来激烈的交火声。现在赶来军舰处仓库的都是过来装备武器的人,即使对方只驾驶着三机甲,他们面对的,也必然是单反面的屠杀。

  想到这儿,夏泽放弃了登入惯用一级机甲的打算,转而跑向火炮区,以第一支队的权限,紧急打开防护罩,启动了一台穿甲炮。

  炮头调转,夏泽喘着气,操纵透视瞄准仪,将红星对准了军舰储备库不远处正被不断赶来的人用B级火力暂时压制的三级机甲。

  夏泽慢慢使自己平静下来,在三机机甲和战友产生错位的一瞬间,按下了发射按钮。

  穿甲弹穿过火炮区的防护罩,穿过军舰储备库半开的大门,命中三级机甲的主武器。

  “卧倒!”

  与军舰储备库外的指令声同时响起的,是三级机甲主武器落地的巨响和地面扬起的障眼灰尘。

  夏泽立刻进行第二次瞄准,这次直指位于三级机甲腿部的动力系统。

  高大的三级机甲转回了身。

  这是他们二人的博弈。

  他发现我了,夏泽心道。以三级机甲副武器的攻击力并不能攻破军舰储备库的防御,但显然入侵者没有随手关门的好习惯,现在储备库的门是开着的,刚刚夏泽就是那个空隙打掉了机甲的主武器。

  这也意味着,机甲可以通过那条缝隙攻击他。

  他必须躲开。

  电光石火间,夏泽立刻放弃了瞄准,飞速窜下穿甲炮,扑到左前方最近的另一台穿甲炮的掩甲之后。就在他拉过掩甲的一瞬,三级机甲的副武器击中了刚刚他使用的穿甲炮。

  军舰储存库里的警报立时响起,隔离罩飞快地包裹住报废起火的穿甲炮,喷淋系统洒水浇灭其他被波及到的地方的火焰。

  即使穿着有防护能力的外骨骼,夏泽的右臂还是整个被烫伤了。他痛苦地推开被高温瞬间加热的掩甲,涌进神经的灼烧折磨着他格外敏感的知觉。

  但他挣扎着爬起来,还远不到躺下的时候。

  他打开外骨骼的助推,准备快速赶到自己的常用机甲,利用普通三级机甲进入军舰储备库的这一段时间登入,与他进行机甲作战。

  这中间必须要经过半开的门,他格外谨慎,行至门边,往外瞄了一眼。

  一看,他的心便收紧了。

  二人交战不过一个回合,刚才战斗所腾起的灰尘还在空中盘旋,被冲击波误伤的士兵还没缓过神,但那里已经没有了三级机甲的踪影。

  “操!”夏泽发狠地骂了一句,他已经知道自己疏忽了什么,“老狗媳妇儿还在招待所!”

  ——被机甲推力扰乱的灰尘告诉了他那台机甲的去向,他在心头复盘基地地图,在意识到第一招待所里现在有什么要紧人物之后,再也顾不上登入机甲,立刻用外骨骼全推力追了上去。

  穿过灰尘,夏泽看到了腰上坏了个窟窿的三级机甲。

  它已经架起了副武器。

  在他的正前方,赫然就是第一招待所,而那条该死的长虫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招待所前面!

  “真他妈会给别人省事儿。”夏泽骂道。

  嘴上这样说,但毕竟对方是S级人物,还是老狗的媳妇——他始终这样认为——也算是自己人,夏泽打开扩音器,一边加速,一边大吼:“跑!往屋里跑!”

  第一招待所的建筑承受力也是惊人的。

  这声量,估计刘院士在地下都能听到了。

  而崔万沙仍旧一动不动。

  眼看行进中的机甲的副武器尾部出现了发射前的加热迹象,夏泽再也顾不上骂人。他把外骨骼的推力加载过最值,总算冲在了炮弹前面,一把揽起轮椅上的崔万沙,与灼热的攻击擦身而过。

  地面被轰出一个大坑,夏泽带着崔万沙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了下来。

  由于过度推进引起的机械过热,他的外骨骼推进暂时没办法使用了,此时不过是一件防御力比较高且搭载武器的防护甲而已。

  “操。”夏泽又骂了一句,飞速端着枪滚起来,把崔万沙护在背后,“还不跑!”

  他以为崔万沙是被吓瘫了。

  没感受到身后人的动静,夏泽飞速地往后看了一眼,保温被被拖了一地,崔万沙躺在里面,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夏泽第一次觉得这样平静的眼神也能显得无比疯狂。

  三级机甲没给他时间思考,副武器的第二发炮弹接踵而至。

  “啊——”夏泽大喊出声,他的精神体蜜獾显形,硬拖着崔万沙离开,而夏泽,一边疯狂射击螳臂当车,一边朝着第二发炮弹冲了过去。

  夏泽从不以智谋取胜,而是靠一腔孤勇所向披靡。当初何蓝田吸纳他的时候看中的是他这一点,顾虑的也是他这一点。

  蜜獾才拖着崔舍夫移动了五六米,空中的爆炸就已经产生。炮弹的碎片雨一般落下,与他们同时落下的,还有雪花和焦炭一般的夏泽。

  夏泽的蜜獾哀哀地叫了两声,便消失不见了。

  三级机甲完全不打算放过这个屡屡阻止他的人,立刻装填了第三发炮弹。没有外骨骼的阻挡,崔万沙也没有离开攻击范围,他和夏泽必死无疑。

  凉凉的雪花落在崔万沙脸上,他嗤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他等来了巨大的爆炸声与轰鸣。

  崔万沙猛然睁开眼,在漫天飞雪中,被贯穿驾驶舱的三级机甲缓缓倒下。武器都还没放下的一级机甲极速停泊,雪花落在过热的推进器上,瞬间蒸腾出白色的雾气。

  舍夫在机甲还没完全停泊的时候就弹射了出来,他飞向躺在地上的夏泽,飞快地给他套上急救修复薄膜。医疗舱展开,舍夫三两下设定好航线,医疗舱自动带着夏泽,避开骚动,朝军区医院飞去。

  做完这一切,舍夫绷直的脊背塌下来,脱力地跪在地上。

  崔万沙看着舍夫颓丧的身影,有些茫然地缓缓站了起来。

  察觉到崔万沙的动静,舍夫飞快地抹了一把脸,而后朝他跑了过来。

  有那么两三秒钟,他们互相看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舍夫飞快确认了崔万沙安然无恙,紧抿着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但通红的眼睛盯着崔万沙,目光几乎是克制不住的愤恨。

  崔万沙仍旧茫然而平静地仔细看着他的脸。

  舍夫一直在压抑着自己,他的拳头不断握紧又放松,然而这些克制在崔万沙平静的目光下脆弱得如同他现在的冷静。

  他最终还是朝着崔万沙的脸狠狠挥出了一拳。

  舍夫还穿着外骨骼,崔万沙被这一拳打得直接栽倒过去。舍夫紧跟着压制住他的腰,把他按在地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吼道:“你为什么不躲!他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躲!”

  崔万沙缓缓扭回脸,那种迷茫消失了,看过来的眼睛湿漉漉的,竟然格外脆弱。

  “因为我想死不行吗。”几乎咬牙切齿,崔万沙终于发出了声。

  “你想死为什么拉上别人!”舍夫目眦欲裂。

  “我难道就不能害怕吗!”崔万沙反手也揪住了舍夫的领子,积满了眼眶的泪滚了出来。他咬着牙,“我必须死,但我难道就不能害怕吗!”

  “害怕你就能用别人的生命做垫背吗?!”舍夫再次握紧了拳头,“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崔万沙凑近舍夫怒吼,“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回回都在和老天打必输的赌,为什么你回回都要救我!”

  舍夫忍无可忍,拎着崔万沙又打了一拳,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起身便要离开,却被胳膊上的力量牵扯住了。

  他用力甩了一下,却没有甩开。

  “对不起……”崔万沙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臂,崩溃地哭出了声,终于大喊了出来,“对不起……”

  舍夫愕然,就在他回头想看看崔万沙的时候,他听到了无尽的哀鸣。

  ——在视野尽头,在天空中,承载着北平星人骄傲和归属感的摘星塔,仿佛穷途末路的夸父,缓缓倒下。

  半个小时前,摘星塔中。

  明明高高兴兴地端过来一盘晶莹剔透的小圆子,每个都装在一个小勺子里。

  还未坐下,她便说:“排队的人怎么这么多啊,我脚都酸了,还每人限购一份。”她放下小圆子,“快快快,尝一下,我真好奇这么个小东西能有多好吃。”

  “我查了一下,人家说这是传承了三百多年的分子料理,老字号了。”戚君伟笑道。

  “爸妈你们尝尝。”明明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夏泽的父亲母亲。

  夏妈妈闻言给戚君伟拿了一个:“这个看着还挺好看的,里面没什么忌口的东西,孕妇也能吃。”

  “好嘞。”戚君伟怀了孕之后不知怎的就格外想吃东西。她和明明关系好,和夏爸爸夏妈妈也熟识,闻言不客气地接过来吃了。

  夏妈妈又问,“夏泽怎么还不回来。”

  明明也奇怪,看了看手表:“这都多久了,三趟也该跑完了吧。”

  “总不会是交通管制了吧。”戚君伟咯咯地笑。

  桌面上晶莹剔透的小圆子忽然颤了一下。

  夏爸爸皱起了眉头。

  夏妈妈放下勺子:“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明明眨巴眨巴眼睛,戚君伟思索着说道:“好像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不对。”夏爸爸警觉地走到窗前,摘星塔有360度的玻璃幕墙,这一面正对着军区。

  他捕捉到了那里腾起的烟雾和空中急速奔回的身影。

  “出事了。”夏爸爸飞快回身,拉起了夏妈妈,“明明你带着君伟,我们得离开这儿。”

  “离开?”明明惊异地站了起来,“怎么了?我们不等夏泽了吗?”

  夏爸爸年近六旬,仍旧眉目清朗。

  他皱着眉头说道:“营区出了问题,可能是紧急召集令。”

  戚君伟腾地站了起来,满眼焦虑,却克制住了,没有立刻发出疑问。

  “我们走。”她伸手扶住了夏妈妈,“这里太不安全了。”

  明明不再多说,跟上了去。

  紧急通道里,已经有了几个机敏的人。他们一行四人紧赶慢赶,下到第二百零五层的时候,被一阵更大的震动击倒了。

  夏爸爸飞快稳定住了身形,拉住了夏妈妈,又连连喊道:“君伟?明明?”

  “我们没事。”明明喊道。

  她搀扶着戚君伟站了起来,戚君伟面色苍白,紧紧护着自己的小腹。

  夏爸爸扫了一眼,没有多说,只道:“快走!”

  戚君伟忍痛,一行四人继续下行。

  塔内警报响起,这时的通道开始拥挤起来了。

  “撑住,二百层就有脱离舱了!”夏爸爸喊。

  随着拥挤的人流,他们来到了第二百层。

  救援程序已经展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已经有一个接一个的脱离舱弹射到空中。

  “快!”夏爸爸熟练地展开一个待机状态的脱离舱,“君伟你进来。”

  戚君伟咬着牙,没有逞能,在夏妈妈和明明的搀扶下躺了进去。

  “别怕,我给你设定了目的地医院。”关上舱盖前,夏爸爸安慰道。

  夏妈妈已经飞快地安顿好了明明,自己也钻进了另一个脱离舱。合上舱盖前,她看向夏爸爸:“你还是要后走吗?”

  夏爸爸点点头。

  夏妈妈望了他片刻,最后说道:“我等你。”说罢,躺下去合上了舱盖。

  “准备弹射。”

  提示音响起,戚君伟最先进入准备状态,第一个弹射了出去。

  “君伟!”忽然有什么进入了视野,夏爸爸猛然扑向找回锁,但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不管怎样都来不及了。

  那是密密麻麻的重量级悬浮车和私人机甲,埋在承重锁上和塔内各处的炸弹还不足以使摘星塔向他们预计的方向倒去,于是这些悬浮车和机甲,或有人驾驶,或被人黑入,为此时摘星塔这座将倾的大厦加上最后一棵稻草。

  戚君伟的脱离舱,包括空中其他在机甲路线上的脱离舱,都被他们裹挟着,朝摘星楼第二百层的玻璃幕墙撞了过来。

  玻璃碎裂。

  无人幸免。

  北平军区巨无霸运输舰上,此时正是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何蓝田陈常有和陈勇锐坐在食堂里。

  “年轻就是好啊。”何蓝田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小子们,感慨地说道。

  陈常有玩笑道:“是啊,如果你是他们这个年纪,和凌向导走出去,估计就没人说你老牛吃嫩草了吧。”

  陈勇锐的水喝了一半,一边举着杯子,一边哈哈大笑。

  何蓝田皱起了眉头:“不带这么编排人的,勇锐你……”他想让勇锐从第三方的角度评判一下,目光移过去,却愣住了,“勇锐你怎么了?”

  陈常有还笑得喘着气,顺着何蓝田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笑便凝固住了。

  “哈……哈……”陈勇锐还在笑着,“我怎么了?”

  但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撇了下去。

  鼻腔泛起浓重的酸楚,陈勇锐还留在上一刻的欢乐中,他勉强维持着笑意,就在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表情。

  他似乎还想笑,觉得脸上有些痒,就伸手揩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他看着自己手上的水迹,喃喃地说。

  骚动从军舰各处传来,副官急匆匆跑来,站都没站稳,便喘着气说:“队长……”

  何蓝田把目光从陈勇锐移向他。

  副官那双犹带稚气的眼睛里满是惶恐:“我军区主营地受到攻击,已发出紧急召集令。”他顿了一顿,“摘星塔……倒了。”

  何蓝田霍地站了起来,看了副官半晌。

  副官强挺着站出笔挺的军姿,却在微微发抖。

  何蓝田一言不发,一脚踢开硌住他腿的椅子,急步走了出去。

  陈常有面色凝重,飞快跟了上去。

  陈勇锐愣愣地坐着,哨兵的本能终于让他知道这股巨大而深刻的疼痛从何而来——他的结合消失了。

  他的向导……死了。

  “这里是巨无霸号,我是北平军区第一支队队长何蓝田。北平军区遭到不明攻击,我军参演部队请求返航。”军舰指挥室中,有可能因失去家人而陷入哀痛的人已经被安顿下去。何蓝田握着舰用通讯仪,直接连通了首都星。

  首都星负责阅兵部门的人显然还没有收到北平军区遇袭的消息:“我是方井中啊老何,你开什么玩笑,攻击北平军区?世界大战要打响了吗!”

  “消息无误。”何蓝田咬着牙,“我们已经收到了紧急召集令。”

  方井中感到不可思议。

  “巨无霸号请求返航。”何蓝田重申。

  首都星这边,秘书急匆匆推门而入。看见方井中在与人通讯,她稳定住气息,放缓了脚步,将一张纸条放到了他的桌上——北平星遇袭。

  方井中看了一会儿那条纸条,眉头皱了起来:“返航!巨无霸号返航!”

  浩渺宇宙中,离港不到两个小时的巨无霸号尾部喷射出巨大的蓝焰,极速返航。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这次回去是送命还是奔丧。

  仅用了来时三分之一的时间,巨无霸号就已返回出发的军港。

  “这里的巨无霸号,请求入港。”操作员联系北平军港。

  回应很快到达,但并不是他熟悉的女声。

  那是一个冷酷的男声:“您好,我是后羿。很抱歉,北平星处于特殊状态,不允许任何大型军舰接驳,如果继续靠近,您将遭到我方火力攻击。”

  是后羿。

  站在旁边的何蓝田缓缓扶住了面前的驾驶台,以支撑自己。

  “报告!”熟悉的声音让何蓝田回过了头。

  陈勇锐此时看起来出奇地冷静,他敬着礼:“第一支队陈勇锐,请求驾驶机甲返航。”

  伴随着他的请求,越来越多的士兵报告:“请求驾驶机甲返航。”

  操作员看向何蓝田,何蓝田缓声问:“后羿,我是何蓝田。”

  后羿很快回答:“何队长您好,我听出了你的声音。”

  “请问我们的军港允许多少单人驾驶机甲入港。”何蓝田问。

  “后羿请求开启全息影像。”那男声说道。

  “同意开启。”

  红色的射线从军舰顶端的视讯仪中射出,它扫描过指挥室的每一个角落。

  “未发现受劫持情况,问询准许。”后羿道,“何队长您好,目前北平星军港允许八架一级以下机甲入港。”

  “机甲兵!”何蓝田大喊。

  “到!”指挥室里所有的机甲兵立正敬礼。

  “按训练次序,前七人随我入港!”何蓝田道。

  包括陈常有、陈勇锐在内的七人道:“是!”

  他们进不去营区。

  后羿在判断营区可控后,就对营区本体开启了红色防护,只允许受信任的救援军出营,不允许任何攻击性武器入营;营区四周,他开启了四个橙色防护,作为救援军据点和受保护市民安置。

  幸好他们遇到了舍夫。

  “舍夫上士,汇报情况!”何蓝田接入他的机甲频道。

  “报告队长。”舍夫低声说,“半小时前,营区遭到不明攻击,东区炸毁,主机房炸毁,备用机房炸毁;摘星塔倒塌,波及了大片民用区域和部分军区家属楼。”

  何蓝田握紧了操纵柄:“第一支队其他成员呢?”

  “均已前往摘星塔附近救援。”

  何蓝田正要松一口气,就听舍夫接着道:“除了夏泽。他在营区防卫战中重伤,已被送往军区医院。”

  何蓝田点点头:“前往摘星塔受灾区。”

  四小时后,陈勇锐挖出了戚君伟的脱离舱。

  脱离舱的外壳看起来是完好的,陈勇锐用力扒开了舱盖,双手近乎脱力地伸向她沉睡的脸,想触碰,又不敢触碰。

  他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内脏已经被巨大的冲击力破坏,再加上长时间的窒息,她已经失去生命体征了。

  陈勇锐极力压抑着自己,将软绵绵的戚君伟抱起来,抱在怀里。

  但根植灵魂深处的悲痛使他如失偶的孤雁,本能中只剩下求死的欲望。

  他喉咙里无法抑制的悲鸣,是对伴侣最忠贞的哀悼。

  他已经死去,无法再履行他的义务了。

  “队长,大象请求离队。”

  何蓝田的耳机中传来陈勇锐的声音。

  何蓝田短暂地摘下了耳机,疲倦地捂住了眼睛。

  他知道批准这个请求意味着什么,但陈勇锐曾经和他说过,如果有那么一天,请不要阻止大象独自走向死亡。

  救援行动持续了三天,吊念活动在第三天下午举行。

  那场雪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黑色的墓碑立在废墟前,上面覆着薄薄的雪。

  北平军区所有的警报拉响,幸存者放下手中的花,低头默哀。

  这一天,银河联邦中,没有一面旗升到杆顶。

  在追查行动开始的时候,舍夫赶到了医院。

  他已经三天不眠不休,储备箱里的蛋糕在他救一个被压在废墟下的小孩子的时候被分给她吃了,他重新买了一块。

  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舍家人在这三天里都没有联系过他。

  舍夫提着蛋糕盒望着医院大楼,现在和三天前,是一模一样的铅灰色天空、一模一样的雪花,他提着一模一样的蛋糕,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但是现在和三天前再也不会一样了。

  后羿解除了北平星的一级警戒状态,改为一般戒严状态;无数的消息在人与人之间游走,无数的决策在被探讨和下达。

  舍夫没精力关心这些了,他站在医院大楼外,不敢靠近。

  这里的病床上躺着舍乎,躺着夏泽。只要他不踏进这栋楼,他就可以永远以为他们都好好活着。而一旦踏进了这栋楼,他就必须面对一个结果。

  这场灾难唯一教会他的,是恐惧。

  他开始恐惧结果。

  雪花染白了他的双肩,他的通讯器响了,是舍初。

  “你快来。”舍初平静地说,“老二想吃蛋糕。”

  “好。”舍夫低声应着,切断了通讯,却扶着墙壁,浑身被抽空了力气。

  舍乎再一次挣脱了衰败的生命,重新回到人间,只是他的身体更弱了。

  他故意嫌弃地看着鬼一样的舍夫:“你好歹洗个澡再来啊,我现在呼吸系统很脆弱的,你一来空气净化器都要堵住了。”

  舍夫笑了一下:“好,那你先吃吧,我去看看我战友。”

  舍乎的手顿了一下:“你哪个战友?”

  “夏泽。”舍夫出门前说。

  向护理查询了夏泽在哪里,舍夫过去时,政委带着几个人已经在那儿了。

  夏泽也已经苏醒了,但没人敢进去看他。

  “机体功能的衰竭已经得到了遏制,精神域也保住了。”政委说,“他的本能已经感知到了结合的消失,这让他差点没有挺过来……但是他还是醒过来了。”他长出一口气,“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你要进去吗?”

  政委没有告诉他的是,面对现在的夏泽,他感到害怕。

  舍夫隔着玻璃望向室内,夏泽像纸片一样平躺在床上,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天花板。

  “我进去。”舍夫说。

  政委在他进去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夏泽现在……状态有些不对。”

  舍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夏泽扭过头来,看向舍夫。

  舍夫看不清他的动作,那一瞬他明明动作很快,但看起来极慢。而他的目光,叫舍夫僵在了原地——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汗毛在被他盯上的一瞬间竖起,那是他最新体会到的感受:害怕。

  他知道政委所说的夏泽状态不对是指什么了。

  舍夫不知道,在此时的夏泽眼中,他只是一个灰黑的人像,只在脑袋处有微光旋转跳动。

  夏泽今天才苏醒,但三天前,明明死亡的时候,夏泽就被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哀痛强行唤醒过。

  那时他正在被抢救。

  肉体与灵魂的痛苦使他近乎腐烂,他在蒙眬中听到各种仪器的警报,医生们走来走去,进行着他能听到却理解不了的交流。

  夏泽感觉到自己悬浮在营养液里,但那托着他身体的营养液却越来越失去浮力,好像自己整个人都无法遏制地陷下去,陷入一片漆黑的世界。

  “你快要死了。”他的面前浮现出一个身影。

  “我快要死了。”夏泽的意识在这漆黑的世界里散发着微弱的光。

  “你想就这样死去吗?”那个身影问。

  “我为什么不能就这样死了。”

  “你的向导死了,她死在在摘星塔等你的时候。”

  话音刚落下,夏泽的意识就痛苦得抽搐,似乎将这完全的黑暗都搅出了波纹。

  那个人并未停止残忍:“你的父母也在摘星塔等你,和明明一起。”他双手托住了夏泽的脑袋,“伸出你的知觉触丝,去摘星塔看一看,看看他们死得有多惨。”

  夏泽发出痛苦的呻吟,伤痕累累的知觉触丝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仿佛抽出了他的骨头、抽出了他的血管、抽出了他的神经。

  在这样无尽头的延伸之中,他竟然真的看到了——

  那是在无尽的废墟之下,他的父亲被压得稀烂,脑浆混着鲜血和灰尘混成了泥;他的母亲被插进脱离舱盖的钢筋穿过喉咙,咕隆咕隆地呼出血泡;他的明明,被挤死在脱离舱里,只能看出一把黑色的头发。

  “你想就这样死去吗?”那个人问,“他们死得这样惨,是谁杀了他们?”

  “我不知道。”夏泽喃喃自语,“我不知道。”

  “那要不要去找出来。”那声音在他的身体中回荡,“找到他们,碾碎他们。”

  夏泽缓缓闭上眼:“找到他们……碾碎他们……”

  “我答应你。”

  那身影抱住夏泽,裹住他身体的黑暗渐渐被夏泽发光的意识抽离,露出了他和夏泽一模一样的脸。

  而夏泽发光的意识被黑暗包裹,融入黑暗。

  浓重的黑色将新生的夏泽冲出黑暗,但却并未停止——它们从夏泽精神域的边缘爬出,覆上夏泽原本色彩斑斓的精神域和被尽数放出的知觉触丝,将他们也染成黑色。

  那一刻,现实世界中的夏泽的身体机能恢复了稳定。

  夏泽看着那一团微光,知道那是舍夫,他曾经的朋友。

  “我的家人都死了,这我是知道的。”夏泽木然地道,“你的向导死了吗?”

  舍夫并没有解释他和崔万沙的关系,只是摇了摇头。

  “那很好。”夏泽说,“保护好你在意的人。”

  现在的夏泽,和三天前的夏泽也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