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执玺展开信纸,映入眼帘的是女子娟秀的字体。

  开篇便道出了写信者的身份。

  京察官陈牧之女陈婉,真的是婉嫔。

  赫连执玺凝眸看去。

  原来写信之时,婉嫔已经被赐死,她将全数身家都给了施刑的太监,请他帮忙送出这封绝笔信。

  信中说自己与少将军李驰青梅竹马,早已私定终身。

  但就在李家上门提亲之前,一场大火,彻夜不息,将李府夷为平地。

  李驰也葬身火海之中。

  陈婉悲痛欲绝,去庙中为情郎祈求来生,却遇到了微服出巡的先帝。

  先帝见她颜色倾城,将她收入宫中。

  而她入宫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她不希望孩子日后不记得自己父亲的名字,因此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封信。

  她毕生所求,只是希望孩子能平安长大,至于她自己的性命,愿以一死以报皇恩。

  赫连执玺看完,默默无语。

  过了半晌,他叹息道:

  “婉嫔也是痴情之人……”

  他想配合着做出悲伤的表情,但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唇角的笑容。

  明明自己都死了,还要把儿子身世的证据留下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

  混淆皇室血脉,这样的罪名,足够直接把青玄推上刑场。

  好在这封信是落在了朕的手里,而非母后手中……

  赫连执玺想到这里,又有几分后怕。

  殷无狩见他没有点破,便直言道:

  “日后,若在下所作所为触怒陛下,陛下可用此信,将我除去便是。”

  殷无狩把信给了赫连执玺,就是把自己并非皇室血脉的证据交给了他。

  原著中,这封信在青玄母亲留给他的木箱暗格里,他自己并不知道。

  后来是被白玉睛找了出来交给了赫连执玺,彻底摧毁了青玄造反的根基。

  而殷无狩刚才所说的什么门主保管,五岁时候给他之类的话,完全是杜撰的,只是为了让赫连执玺相信而已。

  “朕不会这么做的。”

  赫连执玺捏着信,定定的看着殷无狩,咬字极轻:

  “今日,青玄将身家性命,交于朕手中。朕永世不忘。”

  他走到烛火边,单薄的信纸瞬间被火焰点燃,顷刻间化为一捧灰烬。

  “那些还记得此事的宫人,朕会逐一处理。”

  他说到此处,却又顿住了。

  殷无狩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只处理宫人怎么够?

  知道这件事的人里,不还有一位罪魁祸首,当朝太后吗?

  但他没有任何逼迫赫连执玺在他和太后之间二选一的意思,毕竟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只是微微一笑,体贴道:

  “陛下今日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赫连执玺点头离开,目中仍带着沉思之色。

  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牵制住太后,让她保守这个秘密——

  当然,他相信正常情况下太后也不会主动透露此事,毕竟这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是个巨大的丑闻。

  殷无狩有半个月没换过迷宫,胡喜对现在这个迷宫的地形已经很熟了。

  它就像看动画片看到一半之后被家长关掉电视的孩子,简直心急如焚,以最快的速度从迷宫里面绕了出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皇帝走了啊。”

  它四下打量一圈,有些失望的用后腿踢了踢自己的大耳朵。

  殷无狩笑了笑:

  “担心没戏看?”

  胡喜连忙点头。

  只见它无所不能的主人慢吞吞的走到床边坐下,懒洋洋道:

  “好戏还没开场呢。”

  既然太后把她做过的事情都告诉了赫连执玺,那说明她对青玄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现在赫连执玺无功而返,她必然会找机会自己动手。

  殷无狩在心中盘算她下一步的行为,愉快的眯起了眼睛。

  他最喜欢做的就是看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来回折腾了。

  正如他所想,此刻,平日早就该歇息的慈宁宫灯火通明。

  “太后娘娘。”一位嬷嬷匆匆从殿外进来,低头请示。

  太后挥退四周服侍的宫人,淡淡问:

  “皇帝让他出宫了吗?”

  嬷嬷把头又向下低了低,小声道:

  “陛下什么都没做,和那妖孽在摘星楼中聊了一阵子,然后就径自回寝殿了。”

  太后原本正抚摸着袍角绣花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错愕的转头看向那名嬷嬷:

  “他什么都没做?”

  嬷嬷的头就像要低到尘埃里:

  “回太后,没有。”

  太后闻言,霍然起身。

  她的动作太急,直接带翻了摆在身前的点心碟子。

  精致的瓷碟摔在坚硬的白玉砖上,顷刻间摔的粉碎。

  “好啊,”太后目光幽冷,她看向窗外,死死盯着在夜色中异常令人瞩目的摘星楼,“是我又小觑了你。”

  她转过身来,对着已经跪倒在地上的嬷嬷吩咐道:

  “现在去,给我送几封信。”

  -

  第二日早上,赫连执玺照常去上早朝。

  殷无狩吃完御厨们准备的精致素膳,在摘星楼旁边遛弯。

  恰在此时,两名嬷嬷走了过来,对殷无狩俯身行礼。

  殷无狩双掌合十,低声念了句法号算作回礼,就要离开,却被其中一人给喊住了。

  “圣师,太后娘娘让我们请您去慈宁宫呢。”

  殷无狩微微挑眉,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不知太后寻在下是有何事?”

  他做出十分古板的模样:

  “若非必要,在下不能在宫闱中随意走动。”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方才搭话的那个说:

  “陛下秋猎在即,刀剑无眼,毕竟还是危险,太后娘娘想要给陛下祈福,听闻圣师福泽深厚,故此特请圣师前去,主持法事。”

  来了。

  殷无狩等的就是太后主动出手的机会。

  他从善如流,点头道:

  “那请两位带我过去吧。”

  那两个嬷嬷在前面引路,很快把殷无狩带到了慈宁宫的门外,却没有让他进去。

  说话的那个指着门口摆着的一尊神像道:

  “这是太后娘娘刚吩咐人送来,要本次祈福用的,还请圣师将它抬进去吧。”

  胡喜在殷无狩的识海里紧张的竖起耳朵:

  “别答应!她们肯定要害你,我刚才看到她的表情了,特别奇怪!”

  它竟然偶尔也有靠谱的时候。

  殷无狩有些意外,在心中道:

  “我知道,你看着就行。”

  说完,他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那神像的底座,稍微向上提了一下。

  只是这么一下,那神像居然就整个从底部向上裂开,顷刻间完全垮塌了下来,碎成了满地的石块。

  显而易见,它是在此前就被人砸碎了,而后拼好了摆在这里的。

  只不过拼的十分仔细,不认真观察,绝对看不出来。

  那两名嬷嬷满脸惊讶的表情,其中一人道:

  “这,怎会如此?”

  她说着看向殷无狩:

  “难道是圣师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上苍,所以神像才会突然开裂?”

  殷无狩懒得和她们废话,直接道:

  “还请禀告太后,看此事如何处置。”

  嬷嬷们没想到他这么主动找死,被他给噎了一下,转身进去了。

  殷无狩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又见她们出来,冷冷看着他道:

  “青玄接旨。”

  殷无狩还没做什么反应,其中一名嬷嬷就怒道:

  “太后懿旨,还不跪下!”

  殷无狩看向她,声音平和:

  “陛下已赐我不行宫礼的权力。”

  那嬷嬷冷笑一声:

  “陛下是陛下,太后是太后。法师不如自己看看,脚下踩的是谁的地盘。”

  殷无狩摇摇头,坚持道:

  “既然已有陛下金口玉言在先,我照做就是。”

  那嬷嬷见他不肯下跪,对两旁侍卫道:

  “来人,让这个顶撞太后的妖孽跪下!”

  慈宁宫的侍卫原本就是太后的心腹,对这两个常年伴随在她身边的嬷嬷也是熟悉的很,见状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殷无狩的肩膀,向他膝盖踹去。

  殷无狩顺势跪下了。

  胡喜:“???”

  它大惊失色,在殷无狩脑子里尖叫道:

  “主人你怎么跪下了!”

  殷无狩神色如常,在脑海里笑道:

  “这有什么,更丢脸的事情我做过不知道多少。想要打动别人,不作出点牺牲,怎么可能?”

  他感慨道:

  “必要的时候,性命都要拿出去做筹码。下跪而已,小事。”

  胡喜被他的话深深震惊,在它心里,殷无狩是被列在教材里的S级大佬,万界管理局的大神级任务者,高高在上,充满了神秘莫测的权威。

  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的面子毫不放在心上!

  它难受的来回转圈,总觉得殷无狩的说法和它以前接受过的教育出现了冲突,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好自己疯狂蹬头。

  殷无狩看的脑仁疼,收回注视它的目光,看向面前得意洋洋的嬷嬷:

  “太后认为,神像碎裂,是在下的过错?”

  嬷嬷也不假模假样的宣读懿旨了,反正慈宁宫周围全是太后的人。

  她直接道:

  “妖师青玄,触怒上苍,太后感念你之前有些微薄功劳,因此只罚你在这里跪拜思过。”

  殷无狩没有问她要跪多久。

  反正赫连执玺下朝必来找他,最多也就是跪半天而已。

  太后这样折磨他,无非是为了两个目的,第一是让他自己明白她的态度,知难而退,主动出宫;

  第二就是借由神像碎裂这种玄乎的事情,打破他在赫连执玺心中崇高的地位,最好能让赫连执玺相信他真的触怒了上苍之类的。

  不过第二点在太后已经和赫连执玺摊牌,说明自己和殷无狩有仇的情况下,估计很难让赫连执玺相信。

  因此她大概率后续还会做些其他类似的骚操作,搞点似是而非的神迹出来,对这件事进行反复论证。

  殷无狩在心中摇摇头,真是老掉牙的宫斗手段,看起来这位半路出身的太后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正经的宫斗嘛。

  她嫁给先帝那会儿,先帝既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帝,倒是让她少经历了很多磨难。

  可惜,碰到我了,全都给你还回来。

  殷无狩老老实实的在慈宁宫门口跪着。

  今天的天气委实不太好,他跪了没多久,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起初还是细密的小雨,过了半晌,雨势越来越大。

  殷无狩单薄的法袍很快就完全湿透了,整个贴在身上。

  朝会还在进行,雨幕从大开的门中吹打进来。

  宫人们手持屏风,放在大门正对的位置,稍作遮挡。

  朝会期间,宫中正殿的大门是不能关的。

  赫连执玺看着地上的雨水,觉得今天的早朝时间比平日里都久了很多。

  宗室们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变的勤政起来,不知道积累了多久的破事,一件一件的掏出来讨论。

  眼看着好不容易将方才的繁杂事务讨论完,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却还有数名宗室上前。

  他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赫连执玺起身,出声打断道:

  “若无要事,今日就到此处,其他俗务明日再议。”

  就在此时,一名老臣出列道:

  “陛下,江南水患,修渠之事不可再耽搁了,还是尽早定下为好啊。”

  赫连执玺看了眼外面的瓢泼大雨,终于还是坐了回去,沉声道:

  “主持修渠,众位爱卿有何推举之人?”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诸多事宜终于被逐个敲定,朝臣们提着自己饿扁的肚子回家了。

  赫连执玺长长出了口气:

  “摆驾,摘星楼。”

  马车顶着大雨,一路到了摘星楼前。

  赫连执玺对着空空如也的禅室,心中不安的感觉急剧加重。

  “立刻派人,去把圣师给朕找回来!”

  他在楼中暴躁的踱步几圈,张华终于打着伞一路小跑回来,气喘吁吁的说:

  “陛下,找到了。”

  赫连执玺眼睛一亮,向他身后看去,而后恼怒道:

  “找到了不把人带回来?”

  张华苦笑道:

  “陛下,人在慈宁宫呢,太后娘娘下了懿旨,在那里罚跪。奴才们带不回来呀。”

  太后。

  赫连执玺沉默下来,而后挥开他:

  “朕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