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回荡在空无一物的虚无空间, 久久没有消散。
没人回他,甚至听不到除了他以外的半点声响,静默得令人窒息。
他从未想过, 苏子沐有一天会抛下满身是伤的他, 会眼睁睁看着他苟延残喘地等死。
容诺先是一笑, 转而眼泪却不禁往外淌,绝望无助的情绪像是顺着眼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豁口, 蜂拥而出。
他抱住自己蜷缩着身体, 喉间止不住呜咽, 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童。
上一次他这般狼狈哭泣, 还是两岁时体中的阴寒之气第一次爆发,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窝在母亲怀中, 由母亲哄着。
可两百多岁的他已经没了母亲,而曾经他以为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 也不要他了,抛下他一个人在这儿等死。
感受体内的生气慢慢流逝, 容诺心脏像是被埋在了万年不化的雪山下, 逐渐麻木僵硬。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体内的生气终于流失殆尽。
死亡降临,浓郁的灵气涌向他填补肉身、修复神魂,几个呼吸间遭受的重创便恢复如初。
容诺起身, 劈开这方法器空间,落于一处梧桐林内。
“苏子沐!”他不甘心地唤着那人的名字,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苏子沐与木炎相吻的画面不断在脑中回放。
容诺不禁想, 亲吻后呢?这二人又会做些什么?
脑中亲吻的画面,逐渐演变成宽衣坦诚相见, 不觉间癫狂的笑声响彻整个梧桐林。
剑起剑落,整个梧桐林被夷为平地。
容诺大笑着,手中长剑滑落,掉在焦黑一片的秃地上。
心中最后一点期冀也被浇灭。
何至于此?
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闭眼便可睡过去,他又何必紧揪着不放?
容诺独自一人回到魔界。
不一会儿桑九闻声而来,见到他眼睛一亮,“你要找的人,前不久来找过你,可到处都寻不见你人。
也不知苏子沐还在不在风家,你要赶过去吗?还是先问问?”
“不必了。”
“你这……”桑九犹豫着止了这个话头,“那我们说一说禁地的事?西南方百里——”
“皆由你来定吧,往后无需再与我禀告。”
“什、什么?”桑九眸底闪过一丝暗光,随即低下了头,又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右侧墙上的流水浮雕,方才重新看向他:“为何?”
多年前,桑九就有意无意引他坚信禁地中必有复生之法,直到现在也依旧坚持,他大概能猜到桑九这么做的理由,应当是为了离夙。
抓元熙夺取天道之力桑九也是赞成的,希望他能拥有操纵规则的力量,桑九估计是这世间唯一一个。
容诺望着桑九,实话道:“我没时间了。”
“你这话是何意?”
“大概要解脱了吧。”容诺笑着。
微风吹过殿内纱帐,帐影来回飘动,使光线忽明忽暗。
桑九静默许久,“就算闹得再厉害,苏子沐也不至于会杀你的。”
“是啊。”容诺答着,除了苏子沐没人能杀得了他。
但当年的不死之力并没有覆及到主魂,如今倒是正好能助他“解脱”。
容诺盯着眼前的九尾狐,目光带着探究,缓缓道:“当年那女侍是你指使的对吗?”
桑九没答,主仆契约的枷锁却动了。
见桑九妄图装作若无其事,抿着嘴死咬牙关,在主仆契约的牵动下,来自神魂的疼痛令其身体都不禁细微颤抖。
容诺闭眼,撤回了契约之力,释然道:“不重要了。”
除非寻到办法让神木族与那几个烟消云散的人回来,他与苏子沐之间的鸿沟才能填补得上,否则旁的纵使做再多也毫无意义。
他斩断与九尾狐的主仆契约,往后他没了意识,并不知晓自己会落到何等下场,这份主仆契约对九尾狐百害而无一利。
在主仆契约断掉的那一刻,桑九身形一顿,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是我。倘若苏子沐没事,你必定不再会对复生之法如此上心,但那把匕首什么也没有,我没想过伤他。”
“抱歉……”
作为南辕寄风,他是杀死离夙的罪魁祸首;作为容诺,当年他因自己的私心选择隐瞒苏子沐下落,致使离夙错过灵魂重聚的最佳时机。
无论如何,他都有所亏欠。
交代完魔界的事,容诺去了冥界,明明当年只是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却总感觉在这里活了一世。
眼下他想在此结束这一生。
推开院门,容诺独自坐在石桌前出神,在这张桌上有他和苏子沐曾经在成婚后,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的疯狂。
那年他恨自己太弱,恨极了那个将他和苏子沐逼到绝境的人,如今想来却是他自己把自己逼至绝境,当真是自作自受。
他侧脸枕着手臂趴到桌面,闭上眼任由那些满路荆棘却令人眷恋的记忆滑过,意识逐渐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温暖覆盖,模糊中他心下一喜,捉住还未来得及离开肩膀的手。
直起身,随着盖在身上的外袍落地,他扭头看清来人,即刻松了手。
是了,那人又怎么会来冥界?
“有事?”再次陷入回忆,他盯向石桌桌面愣神,视线逐渐失焦。
“九尾狐说你辞别了魔界。”冥拾收回停留在半空的手,手指蜷缩成拳,“你那些话是何意?缘何说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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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面意思。”
“你分明身怀不死之力,怎会没时间?”
“与你无关。”容诺言语淡淡,开口赶客:“离开这里,你该知晓本座不喜旁的人踏足此地。”
早就在两百年前,他就与冥王换下了这处院子,纵使冥拾是冥界的人,他也有权利逐客。
在冥界度过一个月,容诺过上了凡人隐居之士的生活,种花、种豆、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都亲力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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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的记忆力已有衰退的迹象,会记不清自己刚做过的事或是自己不久后需要去做的事。
凡界的花苗和豆苗要在冥界这种地方活下来,需要每日用灵力灌养。
由于他常忘事,这些花和豆不是被灵力撑爆,便是灵力枯竭被冥界浊气侵染而死。
当初种了满院子的花和豆,如今只剩下稀疏几株。
厨房内,容诺将最后一道菜从锅中装进盘。
坐至桌前,他看着满桌黑、灰、褐的菜肴,夹了一筷被炒成灰色的玉丝菜送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他眉头就忍不住皱起,也不知道这菜到底被他放了多少遍盐。
他伸手想去够旁边的瓷杯,却敏锐觉察道视线。
透过门望去,见到院子里的人,他不由得想自己五感是否也出了毛病。
否则又怎会在这里看到苏子沐?
他只当是错觉,人却没由来地失了神。
浑浑噩噩地低头去夹菜,他也不清楚自己夹了哪盘菜,又夹到了什么菜。
只知当夹起的菜送入口中时,仿佛一口盐巴直接倒到了他嘴里,咸到发苦。
以前他做的东西虽然说不太好看,但也尚能入口,可眼下确实是难吃了些。
容诺端起瓷杯饮下大杯水,嘴里才好受点。
目光忍不住瞟向门口,原在门口的那人已经到了桌前。
冷不丁撞进眼底的是那粗细恰到好处的腰肢,系着雪白绣着银丝的腰封,强劲坚韧。
他呼吸一滞,直直盯了好久。
扒开衣袍露出这腰的庐山真面目,他干过很多次。
以往他最是喜欢将捆仙索化成纤细的红绳系在苏子沐腰上,鲜红绳索和白皙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好看极了。
曾经红线花式捆绑的画面一帧一帧在脑海浮现,勾起心间涟漪。
随着点点涟漪漫开,紧跟其后的是无尽酸涩和痛楚,将他淹没。
如今捆仙索被毁,这腰也不会再随他任意捆了。
隐藏在内心深处怎么也抹不掉的不甘又开始蠢蠢欲动,提醒着他依旧会贪念旧人和曾经的那份感情。
容诺不自觉放缓呼吸,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
不管眼前此人是幻觉还是真实,他都怕自己的一下无意举动,打破现下的一切。yst
桌前的人站立片刻,越过他朝着灶台走去,挽起袖子将周围的狼藉稍作整理,拿起旁边还未用完的食材削皮的削皮,去筋的去筋。
容诺瞅到满桌毫无卖相,让人看了就没什么食欲的菜品,一时心生窘迫,“我还有辟谷丹。”
无数话在舌尖绕过,他也不知怎么就选了这么句话,说得也很生硬。
可他本意只是不想麻烦这人,正欲解释,就听苏子沐道:“我没吃。”
对方这话倒显得他有些自作多情了。
人家做饭并非为他,而是为自己饱肚。
容诺坐在桌前不再出声,目光却忍不住跟随着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而动。
没多久,苏子沐将桌上的残次菜品收拾完,从灶台那边端来菜碟重新摆满桌面。
新端上来的菜与容诺做的皆是同一菜品,只是前后两批菜长得没半点相像。
苏子沐一屁股坐在容诺对面,推给人一副干净的碗筷,不咸不淡道:“做得多了,一起吧。”
一顿饭下来,他只说了这句。
他沉默不言,容诺便也跟着没出声。
又在冥界度过了六天,期间两人的交流屈指可数,都在默契且小心地维持着某种随时都可能崩毁的平衡。
除开吃饭时,苏子沐平常都在刻意避开容诺,大多都待在自己房内,或者不在小院。
分开的这一个月,他想了很多,怎奈过去的一切都太乱了,他实在理不清楚。
他来找容诺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避开容诺也同样是想对得起自己的心。
而容诺除了饭点,几乎都呆坐在院中。
晚膳后天色尚早,容诺在院中坐了会儿,忽然想去日月山看看。
瞧了眼苏子沐紧闭的房门,他将一封书信压于石桌上,出了小院。
穿过传送阵来到一片长满粉色浓雾般的杂草里,并非在日月山,容诺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不识方位的地步。
他抿了抿唇,又捏出个传送阵从中穿过,依旧不是日月山的那片光景,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此刻他仍身处冥界,可再多穿过几次传送阵,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就此出了冥界,不确定自己到底会被传送到什么地方。
走在这片天青色松林中,他找不到去日月山的路,也忘了回去的方向,甚至仿佛遇见了鬼打墙怎么也绕不出这片林子。
天空金银星辰交替,周围光线渐渐暗下。
出门前他留了书信,告知自己今晚不回小院,等苏子沐发现异样,至少得等到明日早膳。
今晚大概就要在此度过了。
目光所及的地方有一棵倒地的枯树,枝桠都已腐朽不见,留下的粗壮主干保存得还算完好,他走过去坐下,静静等待天亮。
冥界夜晚独有的银色星点飘散在草木周围,宁静安逸,他不知不觉就盯得出了神。
“坐那儿干什么?”
苏子沐的声音落在耳边,他抬眸望去,漫天银色繁星洒下清光,那人身体一半隐在树影下,一半银白光线照耀。
林中银色星点似乎很好奇这个新闯入的生灵,不断环绕在人周身。
容诺鼻头一酸,心里没由来地涌上股委屈。
他此时的心情大概如同迷路的稚子,终于等到来接他的家人那般。
但他和苏子沐眼下的关系,却没法让他像迷路的稚子般,肆无忌惮地扑上去抱着人诉说心底的委屈和恐惧。
他怔怔地盯着人走近,临近时又不由垂眸挡住眼底情绪,“抱歉。”
“回去?”苏子沐问,“还是要去哪儿?”
容诺迟疑开口:“能带我去日月山吗?”
踏入山顶的刹那,一朵朵暖白散发着微光的月影花簌簌掉落飘然而上,布满夜空,壮观、惊世绝俗却转瞬即逝。
人送到了,苏子沐转身离开,袖摆却被拽住。
容诺自知自己似乎有些得寸进尺,可还是带着一丝期冀:“能陪我吗?就一晚。”
空气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再次坐在同样的地方,他们却没了当初的喜悦。
沉默地坐在草地上,连呼吸声也放得很缓,好似担心碰落了一旁的月影花,中间隔着的半米距离,宛如道不可横跨的天堑。
他们的耐力都很好,待到卯时二刻都未说上一句话。
卯时二刻,月影花准时脱落飘向高空集成一片银海,金日出现又隐没,受日光所照耀到的所有月影花裂成细碎星点洒下没入大地。
不一会儿,密密麻麻的光点就只剩下稀疏斑驳的几点在空中漂泊。
“苏子沐。”容诺忽地开口,声音很轻,伸手接住飘到面前的一片银白,碎片在指尖转瞬即逝,“你说,如若世间从未有过南辕寄风这个人,而我就只是容诺,我们应当会很好吧……”
苏子沐望着地面,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有回答。
因为没有南辕寄风,这世间本不会有容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