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发高烧,李与吾被迫卧床休息了。
梁虑看了眼测温枪上的数字,放回抽屉里,给李与吾掖好被子,又将空调温度上调了几度。
李与吾突然变得沉默了,翻过身背对梁虑,把被子蹬开了一个角。
“先睡一会儿吧。”梁虑说,“我出去接一下猫。”
李与吾“嗯”了声,脑袋昏昏沉沉泛着晕,等梁虑离开后又把被子盖回去,伸手去摸响了两声的手机。
一条是章滨发来的,另一条……
他脸色一下子沉了,撑着床铺坐起来,皱着眉头看完了那条冗长的消息。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愿再去回忆那个男人的脸,这会让他想起高一那年他隔着奢侈品店敞亮的落地窗户,看到的那两人相握着的手。
只会让他觉得恶心、反胃。
章滨是急性子,见迟迟他没回复,便再次打了电话过来。
“喂李与吾,给你发的消息看见没啊?”
“看见了。”李与吾躺回床上,叹了口气,感觉头脑愈发昏沉了,“李羽发消息说想见我一面。”
“谁——”反应过来后,章滨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你爸?”
李与吾没回答,章滨才接着问:“……那你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李与吾搓了一把发沉的眼皮,嗓音也哑了几分,身体里像有团火在烧,“我倒想知道他见我干什么。”
“没事儿吧你,是不是发烧了?”章滨听他声音不对劲。
“有点儿。”
“正发烧呢你去个几把。”章滨骂他。
“不碍事儿,吃过退烧药了。”趁着梁虑还没回来,他要赶紧走才是。
李与吾掀开被子下床,一手举着手机,才走出去没两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膝盖一软跪在了地板上。
“还去个屁啊你,这两天也别出门了,说是傍晚会下暴雨。”章滨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李与吾没听进去几句,尝试扶着地板站起来。
果真是病来如山倒,他觉得身体里埋着的骨头被烧酥了,到处都使不上力气,甚至快要拿不稳手机了。
“李与吾?你听见没有?别指望我下着大雨去给你送车啊!”
李与吾听见梁虑回来的动静,有什么东西被放下,紧接着响起一串脚步声,面前的卧室门被推开了。
“你怎么下床了?”梁虑伸手去扶李与吾,被他身上的温度烫了下,皱着眉将他从地板上拽起来。
电话里的章滨听到了梁虑的说话声,闭上嘴不吭声了。
梁虑把李与吾扶回床上,重新给他盖好被子,才将手机从李与吾手里接过来。
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称,嘱咐李与吾好好躺着别再动了,带着手机走出了卧室。
“你叫他出去了?”梁虑体贴地关好门后才问电话里的章滨,又蹲下身打开了装着猫的航空箱,将里面好奇瞪着眼睛看他的毛绒团子放了出来。
“没,哪儿能啊。”章滨立刻解释,没想到李与吾这个时候会在梁虑家里,一紧张,顺势就将事情捅出去了,“是他爸发消失说要见他,我劝他别出门没劝住,正好你就回来了。”
“他爸?”梁虑顺了顺毛绒团子背上柔软的毛发,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语气不自觉沉了几度,“找他干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啊,要不你替他看看去,我觉得他们还是别见面的好。”
不然以李与吾那脾气,火一上来谁都拦不住。
“我知道了,先挂吧。”
新来家里的猫是个自来熟,梁虑挂断电话后没一会儿就蹭着他的小腿喵喵叫了,跟着他的步伐巡视这座崭新的领地。
回到卧室李与吾还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听见脚步声伴着猫叫才转过头。
“我听章滨说了。”梁虑把他的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坐到床旁,然后捞起地上的猫放进他怀里,“等你烧退了再去吧,我不拦着你。”
李与吾跟怀里这只蜜桃乌龙茶色的猫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迟钝的“哦”了一声。
猫喵喵叫了两声,又扬着头去蹭李与吾的下巴,亲人的很。
李与吾去看梁虑的侧脸,猝不及防想到了一年前的那天傍晚,他也是这样躺在床上,梁虑坐在离他几步远的书桌前。
还有那天的拥抱,和梁虑憋了半晌才说的“好”字。
“……我其实不想再见他了。”李与吾突然说,一只手去拉梁虑的手腕,又顺着掌心滑到指缝,握住了他的手。
正在发高烧的人皮肤烫的吓人,碰到梁虑微凉的手才觉得舒缓了不少,包括心里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等梁虑回答,他又接着向下说:“尤其不想看见他那个姘头,年龄没比我大多少,看着恶心。”
——
李与吾知道李羽是同性恋,是在高一那年。
在刚跟李羽通完电话的放学路上,看到了奢侈品店里两个亲密无间手拉着手的男人。
浑身的血液几乎是在一瞬间凝固了,他映着明亮的落地玻璃,同样看到了自己褪掉血色,惨白的脸。
他躲在隐蔽的墙侧,看着李羽付过款,把昂贵的物品递给了身旁笑盈盈的男人,走出店面后,男人撑着李羽的肩膀,飞快在他脸颊落了个吻。
认谁都能看出他们究竟是什么亲密的关系。
李与吾愣在原地,连步伐都迈不动了,贴着墙壁蹲下去,颤抖着手给梁虑打电话。
梁虑就在附近,来得很快,他看见梁虑像见到了救星,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腰背,白着脸往他怀里躲。
“我刚刚……”他连嗓音都在发颤,好半天才让自己灭顶的震惊和讽刺中挣脱出来,“看见我爸和一个男人……”
说了半截他便说不下去了,指甲抠着梁虑的背,身体慢慢不抖了,只是沉默地抱着他。
梁虑猜到他要说的话是什么了,敛下眉眼,等他缓过来后才轻声问:“要告诉阿姨吗?”
李与吾死死拽着他摇头,“……别告诉她。”
今早他出门前,林舞刚眉开眼笑地跟他说“爸爸再过几天就要回来啦”,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了要买回来的食材,准备做给出差半月回来的李羽吃。
若不是今天被他撞见,林舞不知道还要被骗多久。
李羽怎么敢——
他的良心是被狗吃了。
在李羽“出差”回来那天,林舞收到了他买的奢侈品礼物,那桔红色的礼品袋刺的眼疼,前不久李与吾才撞见他跟一个男人在那家店里手牵着手逛街。
餐桌上他还打趣,问是不是自己许久没回来,惹得李与吾不开心了。饭吃到一半,又从身后拿出今年新上市的那款游戏机,说是带给他的礼物。
“诶呀,”林舞还觉得稀奇,“你还知道给儿子买他喜欢的礼物了。”
李羽温和地笑,说:“我助理是个小年轻,跟我说十五六岁的男孩都喜欢这种东西的,是他帮着我挑的。”
原来姘头是他的助理,李与吾面无表情接过游戏机,突然问他:“你助理知道你结婚有孩子了吗?”
李羽一愣,旋即回答他:“当然知道了。”
哦,说姘头都抬举了,说小三儿更合适。
“我吃饱了。”他把筷子摔在桌面上,又冲李羽笑笑,才闷头把自己关回房间了。
进房间前还听到林舞在对李羽小声抱怨:“你看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孩子都生气了,吃完饭赶紧去哄哄。”
李羽连声应了三句“好”。
——
吃过晚饭后,李羽做足了一副好丈夫模样,赶着上了一天班的林舞去客厅休息,自己打扫了餐厅和厨房,才擦了擦手走过去敲李与吾的房门。
李与吾正戴着耳机倚在床上玩手机,瞥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挪回了手机屏幕上。
“生爸爸的气了?”李羽拽了把椅子坐在他床旁,伸手在李与吾发顶揉了一把。
这样的举动就像踩到了老虎尾巴,李与吾猛地爆发了,抓着手机朝李羽的方向砸,大吼:“别碰我!”
李羽被砸了个正着,脸色避不可免地沉下来几分:“李与吾——”
吼完之后的李与吾一瞬间冷静了不少,问他:“什么时候跟我妈离婚?”
“什么……”
“打算骗我妈到什么时候?”李与吾掀着眼皮跟他对峙,“死同性恋。”
“你怎么说话呢!”李羽慌了,但多少还算个文雅人,语气哆哆嗦嗦,也没扬起巴掌打他。
“难道不是?”李与吾仗着他理亏,步步紧逼他,“他是你助理吧,看起来没比我大多少,你估计得大他两轮吧?这么喜欢老牛吃嫩草?”
李羽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他撞见了。
在客厅看电视的林舞听到卧室里的喊声,过来查看情况,站在外面敲着门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羽脸色铁青,还要装着去应付林舞,李与吾死死盯着他的脸,弓起来的脊背像头蓄势待发的狼,眼眸里盛满了敌意,阴沉的可怕。
“我……”李羽企图解释,却发现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摘不清自己。
离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李与吾无法继续容忍一个背着妻儿搞同性恋的男人继续留在这个家里面。
“明天就签协议跟我妈离婚。”他提出条件,“净身出户,一个子儿你都休想拿。”
李羽妥协的很快,或许早就有了离婚的念头,甚至连协议书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准备好了。
昨晚刚等到丈夫归家的林舞,今天却笑不出来了,看着摆到自己面前的两份离婚协议,红着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对面的李羽。
“对不起,我出轨了。”李羽叹了口气,却看不出半分悔过的样子,“签字吧,我净身出户,孩子的抚养权归你。然后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林舞攥紧了拳,垂下眼签了那份离婚协议,再走到李羽面前,狠狠替他们母子俩扇了李羽一巴掌。
“……滚,现在就滚。”
——
他们去民政局离婚那天,李与吾躲在梁虑家睡到了天昏地暗,晚上要回家时,梁虑出来送他,隔着一扇防盗门,听到了林舞在客厅打电话,哭着骂李羽是王八蛋,该死的同性恋。
李与吾呼吸一滞,下意识去抓身后梁虑的手,等梁虑回握住他后,才一点点冷静下来。
楼道里灌进来一阵风,冷飕飕的。
林舞还是知道了,她在民政局门口,见到了李羽那个很年轻的助理。
男人很高,身形却纤细,皮肤比她的脸色还白。
将她送上车时,轻声对她说了句“对不起”。
等车子开出去几十米,她才僵着神色从那句话里回过神,转头去看民政局门口那两抹逐渐缩小的身影,当下便什么都明白了。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眶里夺出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进她身上那件漂亮的白裙子里,晕出来一片泪迹。
李与吾开了门进去,林舞停了哭声,拿纸巾抹掉眼角的泪。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林舞哭到声音都哑掉了,仍然轻声细语地对他说话。
李与吾沉默着点了点头。
“……”林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与吾知道她要说什么,想走过去安慰她,双腿却沉重地如同灌满了铅。
“我不会的。”李与吾听见自己这么说,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堆生锈的齿轮,“你放心吧。”
——
他和梁虑之间被巨斧劈出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们站在鸿沟两岸,能看到彼此,但永远够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