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几个冬至>第34章 苍白

  付知冬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细节,比如那天他在江祺公寓楼下站了多久才离开,又比如在请假期间来回长途飞行倒的时差让他接下来一个月都没办法睡好,大概也有除了时差以外的因素,但这就更不在故事叙述的范围内了。

  因此经过特定的模糊后,故事听上去几乎有些丑陋,付知冬在自己的叙事里成为不择手段的跟踪狂、隔着几千公里依然想操纵他人生活的控制狂。但他依然这样直白干瘪地吐出来,如同一张皱痕连连的苍白草纸,墨水写上去也只会印得难堪。

  那杯早前温热的牛奶已经彻底凉透,但依然被过分紧地圈在掌心里。付知冬啜饮一口,舌尖发苦,仿佛刚刚经受过一场酷刑,现在正在等待最终审判。

  江祺问他,那后来呢,为什么会选择辞职再来上学。

  再回想将近一年前的心境,付知冬想说不记得也只是拙劣的谎言。那时候他匆匆赶回国,因为雪中站太久而感冒,几乎在飞机上睡了整整一程。

  抵达时间很晚,国际到达层出口依然有许多人正等着,付知冬迎着那些期待的脸、穿过与他毫无关联的人群。他回到更熟悉的、雪更薄也更快消融的城市,突然觉得非常孤单。

  还有几天就要到新年了,他听到几个大学生语气欢快地聊跨年计划,突然对结束今年这件事感到抗拒。仿佛年一跨,今年发生的所有就将成为定局,被重重盖章“去年”,然后轻飘飘地抛却脑后。

  他不想跨过去,也不想被留在这一年。

  那天他站在公寓阳台上,裹着一件单薄的大衣,给方识椴拨了个电话。毕业之后他们的联系不那么多,但也不至于断掉。付知冬只知道他得到了那份工作,同时和一个重要的人分开。

  方识椴是唯一知道他发生过什么的人,但他很聪明,也很体贴。他从来没有问过任何问题,这是第一次付知冬主动提起:“我去了一趟加拿大。”

  电话那头没有声响,是在等待他继续说。“但我没有见到他。”

  付知冬在寒风中搓了搓自己脸,叹口气,道歉:“对不起,这通电话实在是太突然了。”

  对面笑了一下,夹杂着风声说:“没关系,我也没什么事情做,刚一个人过了一个非常无聊的圣诞。”

  两个人于是闲聊了一会儿,仿佛开头的那几句话并没有突兀地存在过。又不知道怎么讲到两人没再见过面的事情,付知冬轻叹,重复当年方识椴说过的话:“见一面确实很难。”

  “是啊,”方识椴那头的风声更大,“可能是因为快到新年了,我最近总是觉得遗憾很多,关系好的老同学见不到,其他想见的人也见不到,好像今年白过了。”

  “也许明年就可以。”

  “也许。”方识椴说出这两个不确定的字眼时却像许愿。他补上一句:“最好新年就不要再遗憾了。”

  不知道在向谁许愿,却也像一句忠告。付知冬沉默很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我发现自己没办法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了,我可以永远不和他说一句话,但是好像没办法接受再也看不到他。”

  付知冬说出这句话时觉得自己果然是十分自私的人,不管是跨洋去写一封信,还是流露出想要离开的念头,都是因为一己私欲。他想象江祺应该过得很好,至少自己不可以去打扰他,但远远看一眼大概没什么关系。

  方识椴不太意外地肯定了他,说:“那就去吧,你们应该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这一刻付知冬很感激方识椴的知情,他能轻易地观察到真相,却从来没有表现得哪怕一点异样,好像这是一段普通不过的曲折恋情,存在庸俗小说里那样圆满的可能。

  那通电话如何被挂掉的付知冬已经记不清,但之后他查了许多学校的申请截至日期,确定以现在的时间来看,他只能申请本科项目了。这倒并不是很让人纠结的选项,他看了流程之后就着手考试写申请材料,同时仍然在工作,直到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才递交辞职信。

  老板知道他要去留学还挺支持,不知道真心还是假意地说部门离开他这样能干的员工还会不太习惯。付知冬笑笑,没把这句话当真。

  远远看一眼的确是付知冬当时的愿望。确定入学之后,他首先在学校附近、但按江祺的住处公交不便到绝对不会路过的地方找了房子。迎新典礼等活动他一概没去,减少见到江祺的可能性。

  为了继续减少,他尝试黑进学校系统看江祺选课信息,但失败了。他只好又请私家侦探,对方倒是神通广大,真的给了一份列表,付知冬猜测应该用了一些法律边缘的手段,但他欣然付了尾款。

  值得庆幸的是,江祺选的课因为和他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因此两人几乎在校园对角线的两栋楼。付知冬很少在学校公共场所出现,下课几乎就是立即回家,也因此从未见过江祺。

  但唯一例外是每周的橄榄球训练赛,他不用很费力就打听到校橄榄队今年招收的新生有谁,因此每周五下午坐在观众席上看新生训练就成了他的固定活动。他会仔细地戴上棒球帽和口罩,和人群一起为他漂亮的抄截回攻达阵喝彩。那通常是付知冬一周里最快乐的时刻。

  偶尔在课上发呆时,他会觉得也许这是一场梦。可能等待看见江祺真正在这里安定下来,说不定交上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友并开始谈婚论嫁后自己就会醒来。

  他知道自己的每个举动都说不上体面,但没有办法,这是他唯一能暂时活下去的方式。付知冬不信教,但后来偶尔会去教堂,只是坐在长椅上静默地盯着圣母像,作一些无人得知的忏悔。

  那次咖啡馆相遇是一个意外。付知冬想起有些资料还没打印,于是就近进了一家咖啡馆,准备坐下整理一下文件再去打。他坐下的那一刻,距离咖啡被打翻不过三分钟。

  那天走之后他一度非常后悔,觉得江祺应该会更讨厌他,甚至思考过要不要退学。而那通召他去医院的电话,则给了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全新的故事走向。

  付知冬并不会告诉江祺,在医院听到生日快乐的那一秒,他的确以为自己在做梦。回神之后又觉得生日之神也许只是在戏弄他,大喜总会大悲,因此连回应都不敢显露一点情绪。

  如今他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了。付知冬喝掉那杯冷却的牛奶,觉得腥甜。杯子有些颤抖,于是被放下。

  下一秒,他被按进同样颤动着的怀抱。他听见江祺的肋骨咯咯作响,惊得下意识想要推开,却被按得更紧:“没关系,这是正常的,也不疼,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没组装完全的机器人。”

  付知冬觉得自己正在温暖的、响动的肋骨中融化,他听见自己问:“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吗?”他预备用更刻薄的词,比如变态,比如诡异,但最终转圜成了奇怪。

  “不会,”江祺很轻地捋了捋他额边的碎发,“我只会觉得很可惜,要是Anita能早一点泼倒你的咖啡,我就可以早点见到你。”

  “怎么怪到别人身上。”付知冬喃喃。他大脑宕机,领会不到玩笑,只会平实地为无辜的小姑娘开脱。

  江祺笑起来,怀抱震动得更厉害:“那天她说为我们高兴。”

  见付知冬沉默,他又小声地问:“哥,你高兴吗?”

  江祺觉得自己胸前的布料逐渐湿透,他耐心地等待,直到付知冬抬起头,用一个湿润微咸的吻结束了这场提问。

  唇齿间的空气稀薄起来。付知冬后知后觉他已经在新的一年,原来他去年许下的愿望,在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后,终于被好心的神明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