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几个冬至>第07章 无听

  东西算不上太多,但一只手拎着还是有点费劲。即便如此江祺也坚持用一只手拎,另一只手用来牵付知冬。

  他一路上话很多,付知冬大多时候只是听着,他都可以从觉得陈阔教他们这一年头发又变少很多,说到才发现学校里的悬铃木树干都被涂白了。

  付知冬很满意地点点头,因为江祺记得这个名字:“应该是前几周涂的吧?那时候害虫全部下树,一般都要在十二月前两周涂白。”

  法桐理论上来说是三球悬铃木,二球是英桐,但国内因为最早是法国人引进法租界的,二球反而被叫做法桐,尽管它其实也不是梧桐。这段很绕的事实付知冬讲过很多遍给江祺听,江祺懒得认真区分,一概叫起悬铃木。

  “哥,这个世界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吗?”江祺真心实意地感叹,转头看付知冬的眼神都亮如悬星。

  “那太多了。”付知冬很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随后想到什么,问他:“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体育馆废掉不用的那部分后面有一小片林子,种了几棵还不高的悬铃木,不知道学校管理处有没有顾到那几棵,你回校看看,没有的话和后勤讲一声吧。”

  江祺应下来,又说:“哥你是怎么发现那儿的?怎么去年才告诉我,夏天秋天在那儿休息看书也太舒服了。”

  付知冬瞥他:“高一高二体育课你还是认真锻炼吧。”

  “我有没有锻炼你还不知道啊?”讲这句话时两人刚进单元楼,江祺还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这边轻力一带,在他耳边低声说完还顺势舔了一口他的耳尖。

  当然登时变红。付知冬轻轻瞪了他一眼。

  走上去没几步,他们就撞上了熟人,准确来说是付知冬比较熟的人,邻居舒奶奶。

  舒奶奶在他们隔壁跟她女儿一家住了很多年,一开始两家也不熟,后来是有一回,还在上初三的付知冬买回来一些蒲公英,舒奶奶叫住他说这些叶子挑得不够嫩。

  也许是看他背着书包还要买菜回家做饭可怜,舒奶奶分了大半自己刚买的给他,说:“婆婆丁呢,挑这样嫩点的才不那么苦。”

  也是后来付知冬才知道舒奶奶从伊图里河镇来,林区人管蒲公英叫婆婆丁,春天常常自己去采。“用刀钻下去松土,再扯一扯就出来咯。春天鲜得很,哪像在这边还要买”。

  因为舒奶奶春天常分一些婆婆丁给他们,付知冬也经常有空送点东西过去,江燕跟着也和他们家熟起来。但上大学后付知冬毕竟回家少,算一算已经大半年没碰着舒奶奶了。

  意识到是熟人的那一刹那,付知冬就立刻把手从江祺掌心里抽出来。江祺去抓他的袖子,这下付知冬才没挣开。

  “舒奶奶晚上好,好久不见了。”付知冬和她打招呼,江祺也在边上热情问好。

  舒奶奶拎着个带超市名字的鲜绿色环保袋,看上去比从前更佝偻了一些,说话声音也变大了些,应该是听力下降了,但她依然很快认出付知冬,说:“是小冬,小祺也在,出去买菜啊?好久没看到小冬了,上学忙不忙啊?”

  她理所应当觉得付知冬还在上学,付知冬也不欲多解释只说“还好”。

  舒奶奶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付知冬,她不住地上下打量他,说:“真是长高好多了,你们当时搬进来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大。”

  付知冬笑着说是,也谢谢她这几年对自家的帮衬。初三那年付一杰和江燕离婚,舒奶奶常常想着自家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付知冬很感激这点。

  “哪里,都是邻居应该的。也不知道还能再做几年邻居了,小冬是不是也快工作了,小祺也去上大学。我嘛,不知道还不能再回去伊图里河住两年。”

  舒奶奶从前好几次提到伊图里河,“出门能闻见松香的地方”,这个付知冬原先一点没听过的地名。之后查了才知道,伊图里河镇竟然还有几个别名譬如“林城小巴黎”“沟里的小香港”。

  上世纪中辉煌一时的林业重镇,随着转型也渐渐没落,年轻人不断出走。舒奶奶为了给女儿带孩子也最终离开。

  “今年雪多,我有时候看着外边又跟做梦似的。”舒奶奶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一个笑,显然是想到家乡。

  他们往楼梯间的窗口望出去,雪小了些。也许此刻的槐城和动辄零下三十度的伊图里河并没有那么相似,正如寒温带总不可能和亚热带相提并论,但也不妨碍幻梦一场“小香港”。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雪也要下进来。舒奶奶回神之后拍了拍他俩的手臂,说:“两个好孩子,回家吧。新的一年你们俩兄弟都学习顺利,明年春天给你们送点最嫩的婆婆丁去吃。”

  两人也和舒奶奶道别,她却在刚抬脚一步的时候,小声说:“或者再晚点回吧,我出门听见你们妈在和人电话里头吵架。”

  付知冬和江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这是在和付一杰吵。老楼隔音确实不够好,如果一家人大声吵开,隔壁都能听到。正如当年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要离婚那天,邻居的小孩都被闹得哭声起伏。

  付知冬叹口气,谢过舒奶奶之后拉着江祺上楼。两人特地走得很轻,临近家门时果然仍能听见江燕的声音。

  江祺用眼神问他要不要进去,付知冬摇头。

  江燕的声音穿透那两扇薄薄的门,清晰地落进他们耳里。楼道里的感应灯没亮,黑暗中,付知冬牵住江祺的手。江祺知道他有点怕黑,手上紧了紧。

  “钱钱钱,你还有脸跟我在这磨着要钱?我们离婚之后你一分钱没给过吧?就算是没离婚我花了多少钱你给了多少?”

  “你放狗屁!”

  “孩子是我养的,我乐意花我挣的钱要你来指手画脚?”

  江燕的音量陡然降下去,但他俩在门外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你付出了个屁……当年……不都是你的错?算你拾漏毛儿一点事情没有你搁这跟我要钱?我瞎了眼才会觉得你一肚子墨水是好人跟你结婚!”

  “你敢跟他俩说?说了你也拿不到钱!”

  “别打过来跟我这要钱了,跟你现在的老婆要去吧,一起去死都不赖我的事儿!”

  付知冬表情全程没什么波澜,倒是江祺眉毛皱了半天。付知冬看见了,抬手给他轻轻抚平。

  很奇怪,小时候遇到这种场景,习惯性抬手盖对方耳朵的是江祺,长大之后,却是付知冬为江祺平展眉头。

  付一杰和江燕什么时候开始吵得不可忽视,他们其实已经记不清了。百分之九十的情况是为了钱吵,另外百分之十大概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互相指责。

  付一杰总是指责江燕举止粗俗土气,江燕指责付一杰学白上一分钱都挣不到,骂起人来更难听些。付一杰一开始也骂不过她,也许是后来浸淫久了,两人一来一往也能吵得更久。

  每次付知冬在学校听同学说父母结婚纪念日,他们父母如何为了给对方准备惊喜而派遣小孩去做事和保密时,都好像在听童话故事。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付一杰和江燕只会吵架,以至于付知冬曾经想过,他们是不是为了吵架才结婚的。

  付知冬还在上三年级时,某个正在抄写单词的夜晚,门外的父母又在争吵。

  江祺在他旁边的床上趴着看老师刚教的新成语,听到江燕尖锐的声音时抬头看付知冬。付知冬显然没办法继续写下去,于是合上书本在他身边坐下,问他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砸椅子的巨响。付知冬被吓到,肉眼可见地颤了一瞬,下一秒房间蓦地黑下来——小区正巧在这时停电了。

  江燕骂骂咧咧地去看电闸,没过几秒两人又重新吵起来,全然忘记还有两个孩子在房间里。

  江祺抓起床头的小台灯,摁亮之后放在边上,付知冬的脸色即使在暖色光下也看上去惨白。于是六岁的江祺跪坐在床边,捂住付知冬的耳朵,说:“哥哥不害怕。”

  只是捂住耳朵当然不能隔绝声音,但吵架声终究变钝许多,模糊得像从远方传来。在那一刻,付知冬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他和江祺。或者只剩下他和江祺就好了。

  “可惜腾不出来手给你捂耳朵。”江祺笑了一下,轻声说。

  门内的声音随着电话挂断而消失,几步之外的楼梯间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付知冬抬起那只没有握住江祺的手,盖住他左侧的耳朵,再压上一个吻。

  仿佛世界上的确只剩下他和江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