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几个冬至>第04章 秋遗

  距离付知冬要搭的高铁还有两小时出发、江祺学校的晚自习还有两小时开始时,两人仍然滚在江祺的小床上。付知冬分出一点清明神智,想要劝江祺偃旗息鼓,但终究抵不过江祺磨他,又做了两轮,直到时间实在紧迫起来才穿好衣服准备出门。

  江祺收拾书包的时候有点急躁,从书柜里拿册子的时候没注意,手扫过去的那一瞬间就倒吸一口凉气,但最终没有接住,玻璃罩连着里面的东西一起碎了一地。

  付知冬闻声过来,看他没事才松一口气,江祺却像要被自己气死一样紧紧拧着眉毛。

  玻璃罩子里关着的是付知冬去年秋天给他用银杏折的蝴蝶,放了一年多已经失去所有水分,落下来粉身碎骨得相当轻易。

  银杏蝴蝶是小时候付知冬为了哄他开心才折的,那时候的江祺小小一只,非常好哄,一片飞不起来的假蝴蝶也能让他高兴一整天。

  发现这招很好用之后,付知冬每年秋天都给他折几只。说不上麻烦,揪着叶柄转一圈轻轻打个结再捏开翅膀,最多是分叶柄时需要小心些,不要把两条触角撕断。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江祺非要留一只他认为最好看的直到第二年秋季再折再挑。一开始发现没有东西罩着容易碰碎,后来就买了玻璃罩,年年银杏黄时关一只展翅的蝶进去。

  江祺盯着地上的残骸叹了口气:“今年都没有新的。”言下之意是旧的也没保住。

  今年秋天付知冬只在国庆时回来了几天,那会儿江祺天天在床上缠着他,或者是被他赶去写作业,两人都没记起来要折一只新蝴蝶的事情。这只去年的蝴蝶显然也不够好运,未能再跨一个年就葬身冬季。

  “明年多折几只给你房间摆满好不好?”付知冬依然会用哄小孩的语气跟他说话,而江祺却不再是会轻易买账的四五岁,边让付知冬离远点自己把玻璃渣清掉,边说:“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哄。”

  他说到这里却停住,非要每年拥有一只新的银杏蝴蝶,这不是小孩是什么?

  江祺归根究底还是在和自己生气,十八岁是太自负又太脆弱的年纪,哥哥已经在因为工作焦头烂额,自己帮不上忙反而在因为一片去年的银杏叶置气。也许是分离焦虑又加重,江祺不可能真正生他哥的气,只能气自己。

  “算了,”江祺故作轻松地扫掉玻璃渣,把付知冬推出门外,“快走吧,我俩都要迟到了。”

  餐桌上江燕留了一张纸条,提醒付知冬要带一些水果回学校,一两句话里仍然出现一个别字,把“带”写成了“代”。明明不是很稀罕的水果,付知冬也能在学校买到,江燕却总是要他带走,说这些水果是她精挑细选的,肯定好吃过他在那边买的。

  出门前付知冬想了想,还是把水果连同纸条塞进了包里,添了点不必要的重量。

  付知冬坐上高铁的下一分钟车厢关闭,江祺踏着晚自习上课铃走进教室。

  江祺的同桌傅可砚看见他,把书包从他椅子上搬下来挂到椅子背后,说:“还以为你不来了。”

  “哪能让你一直有鸠占鹊巢的机会?”江祺笑嘻嘻地回,伸手,“英语金卷借我抄一下,懒得写了。”

  傅可砚翻出来扔给他:“你真不自己写啊?”

  “写这个也没用,浪费我时间。”江祺翻开她的作业,迅速地抄起答案,一个字都不改。倒不是江祺不在乎,高中英语就这点知识,他前几个月的高考就能拿149分,再来一回实在没必要在上面多花时间,有空江祺还是更愿意写几道地理题。

  他还没抄完,傅可砚就伸手在他桌上轻轻敲了敲,压低声音提醒他:“陈总陈总。”

  陈阔是他们班主任,负责教英语,这个外号是一次他课上开玩笑“要是不当老师可能回去继承家业”后传开的。大部分时候他都腆着小肚子和颜悦色,唯独会在发现学生抄作业时发火,江祺这种次次接近满分的也不行。

  江祺头疼,马上把傅可砚的作业盖住,一目十行地扫过题目自己先写点。陈阔眼睛尖,进门那会儿就看见江祺的动作,下一秒就把他叫去走廊谈话。

  江祺面不改色地先对傅可砚耳语:“等会儿要是课代表要收作业了我还没回来,帮我把后面抄完一起交了。”

  傅可砚翻了个白眼:“快滚。”

  滚出去的江祺对着陈阔依然嬉皮笑脸,问他有何贵干。陈阔叹口气,说:“你要是真不想写作业跟我讲一声,不收你的就行了。但题还是要做的,你不要太骄傲,我可以单独给你找几套题你自己看着做保持手感,也别费时间抄人家傅可砚的了。”

  江祺没想到陈阔这次如此正经严肃,呆了几秒,应声:“好,谢谢陈总。”

  “我知道你们压力也很大,复读都不容易,”陈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当时说要复读,要和你哥去一个学校,我也算是带着你们俩一路上来的,加上今年我带你的时间比带你哥还要长,我了解你比了解你哥还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都想拿到,但是也别钻牛角尖,好不好?”

  陈阔话里的“你们”指的不仅是江祺,还有傅可砚。比起今年没考砸却要复读一年的江祺,傅可砚这次已经是第二回复读,原因和江祺差不多,只是想死磕一所学校。

  高考成果和陈阔的奖金挂钩,但他其实不太在意,不然也不会得知江祺要复读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让级长把他和傅可砚都排到自己班。

  学生复读毕竟也是经过家长同意和支持的,做老师的并没有多大话语权,但这回他只是不想江祺和傅可砚一样,只是为了一所学校就再浪费一年,人生并没有第二个十八十九岁了。

  江祺点点头,他明白陈阔的意思,笑着说:“我知道,我就试这么一回,绝对不向傅可砚学习,行不行?”

  “这又什么话?当时把你俩排成同桌就是想让你们互相学习打气,你俩只要不一起钻牛角尖怎么都行,成绩都不差,今年好好准备,明年我不要再看到你俩的脸了,知道了吧?”

  江祺的脑袋点得比小鸡啄米还勤快,被陈阔赶回去后,一下课就和傅可砚说起刚刚的对话,问她:“你要是今年还没考上梦校还准备复读吗?”

  他其实连傅可砚的梦校是哪所都不知道,之前每次问她都会被“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堵回来。复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也没敢问她考不上怎么办,这话太晦气了,任何人问江祺他都会不高兴,所以也没想过去触傅可砚的霉头。

  傅可砚回得很快,像是早就想好了:“不了,再考不上我就回香港读。”

  “那你这两年不就浪费了,你爸妈真能让你这么作吗?”江祺有点惊奇。

  “没有浪费啊,我做了想做的事情,也就是又尝试了两次,成不成功都完成了心愿,怎么叫浪费?”傅可砚理了理卷子,转头问他,“你呢?”

  这话讲得太松弛又散漫,好像不是在讲参加两次全国高三学生都能焦虑到胃痛的高考,而是一场普普通通的跳高比赛,跳两次不过杆就算了,换个项目玩。

  江祺很少嫉妒甚至羡慕谁,但这会儿他隐隐感受到这种情绪,觉得傅可砚的人生甚至可能和他不在一个维度。

  其实这种感觉从他和傅可砚见的第一面开始就产生了。高四返校那天江祺意外迟到,因为非要送付知冬去高铁站。他踏进教室时,里面一个空座位都没有。

  他对着黑板上贴的座位表去找自己的位置,傅可砚和他视线交接了好几秒才不情不愿地把堆在旁边桌子上的杂物收过去,示意江祺可以做她同桌。

  那天陈阔也来晚了,所以尽管已经开始晚自习,教室里还是吵吵嚷嚷的,江祺很轻易就听见后桌自认为小声地在谈论傅可砚,语气中可怜多过震惊:“这姐今年第二次复读了,我靠。”

  江祺往傅可砚的方向瞥过去,却看到对方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不紧不慢地在每一本新练习册上写自己的名字,不是简体,而是很凌厉的:傅可硯。

  这种行为换在以前,江祺只会觉得对方在装逼,或是像当年初中讲到北魏孝文帝改革,得知自己的姓在鲜卑族汉化前可能是“独孤”“普氏”时,有些同学整个学期都要求别人称呼自己对应的鲜卑姓氏——总之都是脑子不太行的表现。

  但傅可砚的特立独行也确实不同,她不仅用繁体写自己的名字,还比任何人都从容地念她的高五,也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现在还要再加一条:并且很松弛地不打算遵守任何社会时钟。

  江祺从前也像别的同学一样觉得她古怪,后来逐渐滑向“特别”,然后是微妙的艳羡。

  因为江祺当然不打算再复读一年,他哥都毕业了,考进一所大学已经不再有很大意义。追逐付知冬的脚步本来只是江祺的偏执,从初中到高中,付知冬前脚毕业离开,江祺后脚就踏进同一所学校。

  但成年的江祺只有一回任性的机会,这次如果不能考上付知冬的学校,他可能只会选一个付知冬工作城市里他能够着的最好的,因为他承担不起浪费——高四读到一半,江祺才肯承认今年的复读是浪费时间。

  “也不了,”江祺尽量让自己听上去轻松一些,“我哥去哪工作我就去哪就近上学吧。”

  “又是你哥,你也太爱你哥了吧。”傅可砚“啧”了一声,一如既往说他是个兄控。

  “是又怎么了?”江祺承认得太坦然,让人反而不会怀疑这种爱已经溢过某个边界,“你不也是太爱那个谁谁,在这个破高中多挥霍两年青春。”

  江祺不知道她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为了能上喜欢的人在的大学才连续复读两年,江祺自问自己还没疯到这个地步。

  “是啊,”傅可砚也很坦然,“做两年梦,要是圆梦不了我就去做自己的另一个梦算了。”

  江祺依然觉得傅可砚古怪,特别古怪,又特别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