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108章

  许森两夜没有合眼,直到听见阿龙汇报季末的消息,他才忽地放松了,一下子卸去所有的警惕和戒备,就此回到家中好好休息了一晚,恢复精力。

  今日一早,保安发来信息说季末回来了。

  许森抛弃了过去几天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他洗漱一番,疏齐短发,系上领带,穿戴好一身正装,打理仪容,仿佛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然后听见了枪响。就响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许森迎面碰上推门而出的季末,他的枪口还在滴血,许森却在这一眼里霎时回想起当初他们相遇的第一面。

  那是个被丢进人间炼狱,无权无势人人可欺的羸弱孩子,非要跨越重重阻碍执意爬到许森身边。被几个狱警压倒,跪伏在地也要梗着脖子,昂起头颅喊出许森的名字,只当那就是唯一的救世主。

  而现如今这个少年长身玉立,神情浅淡,碰到权柄又全然弃之,视其如草芥,衣上点点溅上去的污血染不了他分毫。他才刚杀了许森的哥哥,这就拿着枪来找许森算账了。

  ——事态走向失控是步步铸就的祸,醒悟之时不知已经晚了多久。

  可是,三日不见,今日得见他归来,许森险些脱口而出,回来我身边吧。

  血一滴一滴跌落在地。许森没有开口。他心想,他的少年真是漂亮。

  保安们被枪声惊扰,闯入这间屋内。他们看到和自己老板对峙的是季末,连举枪都变得迟疑了几分,围堵在楼梯口,谁也不敢当着老板的面擅下杀手。

  季末静立,没有分出一个眼神给外人。

  许森不胜烦扰,作了手势令保安退下。清出一片空间,再度投视向季末时,在心里打了千百句的腹稿,话术种种,策略依次排开,威逼利诱,陈情许诺巧取……一句也没说出来。

  脸上如往常般只有一片不显山露水的从容,谁知从这开头第一句起,话里就含着多少种复杂难言的意味。

  许森目光沉沉,勾出季末的身姿体态,道:“因为你,我两个晚上没有睡觉了。”

  季末才杀一人,眼下悲喜哀惧全都脱离了灵魂。他毫无怜悯和动容,只坦然迎着男人的目光,平静又坚决地开口。

  季末回答:“因为你,无数人睡不了觉了。”

  季末为了给一个叫叶箐的人报仇而来。还有陈警官的仇,唐涣的仇,葬身江中的死者们的仇,不幸被卷入黑帮势力倾轧的无数无辜者的仇。

  也为了一个叫颜文峰的人的伤而来。为了他今后的生路。为了无数人的生路。

  只有季末才能结束这一切,所以他便来了。来做个了结。他要回应所有死者和生者在不同道路上共同所做的努力,回应他们的热血、眼泪和愿望,拿到那个美好的未来。

  “……”

  许森顿了顿,没有接话。他思索着什么,右手缓缓探入大衣里侧。

  季末心里一跳,眼中涌上无限的痛,像惊慌失措的鱼群,躲不开大网,被捕获晾在岸上拖到渴死。

  季末来不及思考,立即举起手枪:

  “砰!”

  “唔!”许森闷哼一声,后撤半步靠在墙上。右手手臂在剧痛中无力地垂了下去,其上一个枪口正在冒血。

  许森捂住伤口,喘了口气,回神后第一时间看向季末,眼里一片震惊。

  却看见季末脸上更加受伤的神情。

  季末盯着许森,在咬牙忍耐。快要忍不住了,濒临决堤的感情和心绪正在四溢,夺出眼眶。来时的决心,为壮志赴义的不悔,报母之仇后的心沉如水,站在这个人面前死寂般的冷静,眼下全都被打破了。

  “你想杀我。”季末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挤着说。眼里江潮兴起,呼吸渐粗,牙齿都因为愤恨在打颤了。“我给你做了那么多事,可你却想杀我!”

  做了那么多不情愿的事情。曾那么相信这个人,信他是世界,是污浊泥淖之下唯一的容身之所。

  愤恨之余,全是委屈。简直悲凉至极。

  季末果然还是放不下,接受不了。开枪时打得那么准,现在瞄着许森的枪口却在颤抖。男人的身影一片模糊,看过那么多次的面容,交换过无数次呼吸和亲吻的男人的嘴唇,如今都做不得数了。季末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没有好下场,猜到这个男人是最后一杯鸩毒,但没想到明知他的本性还是会被他伤到,一次又一次。

  许森背靠在墙上,为此默然。

  “我想杀你……?”他怔怔道,“怎么会。”

  守在一楼的保安如同惊弓之鸟,听见第二次枪响,连忙急匆匆地冲上二楼。许森没有掩饰自己受了伤,他挡住保安们的行进路线,以及他们看向季末的视线。

  眉目一厉,大声呵斥手下众人:“滚!都滚下去,没我的命令不准上来!”

  一队保安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后退回去,紧急呼叫医生前来。

  季末冷眼旁观乱作一团的场面。许森充斥怒火的声音,在面对季末时又低了几度语调,放缓了神情,说:“阿末,我们单独谈谈。”

  说完,他面对枪口,转身往书房走去,毫不在意袒露后背。季末无言片刻,也放下枪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锁上门便看见许森用一条毛巾按在手臂,皱着眉费劲地将之扎紧。

  那块毛巾很快就浸满血,染红了。男人额头、脸上痛得出了一层冷汗。他靠在书桌前,意志力叫他忍下疼痛,保持以往的风度,先看向季末,不急不慌地问出主题:“……我们和好吧。”

  垂眼打量季末,还从未用如此请求的语气说话,看一个人的脸色。目光里隐没的渴望,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宝物。

  “回到我的身边来吧,阿末。”

  许森目睹季末一步一步走至自己面前。

  这是太熟悉,太习惯的距离。季末义无反顾说了决裂,开枪直指许森,却也下意识地走进了许森周身气场之内,这般习惯他的存在。站在许森身边自然得就像鱼待在水里,花绽在枝上,鹰展翅于空,再正常不过。他从来都不怕他。

  有多少次和其他不怀好意的老板,以及亡命之徒打交道时,漂亮而冷酷的少年就如此站在许森的身侧,或是跟随在斜后方,成为江城里一道格外别致的美景。用这个距离,定义着世人眼里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距离也是许森一抬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

  若这时触碰他的面颊……

  许森已经三天没有抱过他,亲手丈量他利落匀亭的骨和温软丰满的羽,沾染上他的气息了。他可知许森有多怀念他尚在身边的时候?这两日死了那么多人,他可知许森有多记挂他的安危?

  差一点,就被他逼疯了。

  许森走近了季末一步,微微低头,左手捧住他的脸,垂望时无声发烫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喜欢什么,我去取来给你。你想要做什么,我替你去做。”吻在季末潮湿的眼睫,挨近了,许森低声叹息着说。“你觉得我哪里对不起你,我让你报复回来,这样可好?”

  季末看不穿男人存了几分真意,只听见他一句一句漫天承诺。

  “你提条件吧,阿末,要我如何。我只要你回来,留在我身边。”

  季末想问,你究竟有没有真心,会不会动情。以及,要不要脸。

  面不改色地扯谎,装温柔的本事又变得厉害了些。

  季末无比憎恨懦弱而优柔寡断的自己,更加讨厌被哄骗,像个白痴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这种事。短暂地平复心情之后,站在许森面前,他已将破绽百出的一面收好,现在心里只剩下痛恨。那是燃起在荒原之上,将所有枯草的根都焚毁殆尽的没有温度的死火。

  执枪而立,半步未退。季末开了口:“我想看你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你也行吗。”

  许森落在季末后颈的手一僵。看过来的眼神多了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你想羞辱我。”

  这就生气了。

  季末笑起来。

  “不是说可以报复回去的吗。你的自尊心价值千金,我的尊严一文不值,对吧?说穿了,你有在乎过我的想法吗,尊重过我吗?你想杀我,杀我不成又反悔想和好,叫我提条件,那条件是可以在我的心意范围内提,还是只能在你允许的范围里提?”

  “……”许森正待开口,季末的神色已转冷。

  “我恨,你总是这样对我,控制我。”季末质问,“难道我不配被爱,不配被珍惜地对待吗?难道我非你不可,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你有什么资格求我回来。”

  “许森,”他冷声直呼这人的姓名,“一直高高在上,不腻么。”

  手枪抵在男人的大腿,季末直接扣动了扳机。

  “砰!”

  左腿上飚起一段血线,突然袭击的剧烈疼痛让人脑子里一阵金光闪烁的眩晕感,眼前视野全黑了。许森咬紧了牙关没有痛哼出声,脸色绷紧,冷汗骤出。他腿上失力,站立不稳地一头栽倒,半跪在地,手扶住了季末的腰部才能勉力支撑。

  高大的身躯就此倒下。呼吸一时难以再保持平稳,许森扯开领带和最上的扣子,高频地呼吸以生生捱过痛楚。唯一能动的那条手臂扣住季末的腰身,箍得紧极了。

  季末沉默地看着面前抱住自己腰的男人。只能看见他的发顶,看见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炽热急促的喘息喷薄在腰上。因为疼痛,男人的身体在抖,但他一言不发地忍着声音。

  季末不再看他,漫无目的地望向墙壁,书架,书桌上堆砌的书本和文件资料,天花板。

  一分钟变得比一小时还要长。许森险些因为这一枪失去意识,漫长又尖锐的痛苦却拽着他的神智,不能放过他。过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喘过气来,能睁眼看看这个昏花的白天。地毯上积了一小洼血,许森一身衣物都被冷汗湿透了,额前的发丝上缀着细小的汗珠。

  季末说:“现在我们平等对话。”

  许森状态不太好,冷热剧痛,无暇回答。

  门口响起一阵惊慌的脚步声,有人在大力捶门。

  阿龙大吼:“森哥?阿末?里面怎么了,怎么又有枪响?又是谁受伤了?快点把门打开!不然我把门砸了进去了!”

  季末静默,没有开口。

  阿龙急得不行,在屋外连连又喊:“阿末?阿末,你把门打开!重新再给森哥一个机会好不好?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你年纪小,他不肯主动说!他亲近你,难道你看不出么?他什么时候那么宝贝别人过?我给他鞍前马后跑生跑死八年,他关心我的话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月过问你的话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性格上强势了一些,但是从来没有想害你啊……哎,你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阿末,你让我进去行不行?你听我解释,我来给你当人质!”

  许森扶着季末,慢慢撑起上半身,眼里清醒了些。他克制住呼吸,嘶哑着声音高声应了一句:“阿龙……我没事。你在外面守着。别说了。”

  季末手按在许森的肩膀,俯身耳语,似随口一说,又不似作伪:“我去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看看你这副狼狈的样子。”

  许森抬头,直视季末的眼睛,犹在低喘:“你就这么想看我颜面尽失。”

  季末站直了。“不然怎么才能让你心痛呢。”

  外面停了一下,又捶得门轰隆作响。阿龙使出全力,扯着嗓子劝道:“阿末,求求你原谅他吧!前天晚上在船上,没保护好你是我的失职,森哥交代了要保护好你的,你要怪就怪我!你哪次出任务,森哥没交代我们看好你,就是怕你出事啊!他一直对你上心得不得了的!你冷静一点啊……”

  “好了,阿龙哥,别再说了。”季末大声打断,冷淡道,“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别管。”

  季末退了一步,让许森自己手撑在地上保持平衡。再要退远些时,许森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手。”季末垂着眼,“放开。”

  “给我机会,我能弥补。”许森放开了。痛苦之色还没有从他脸上褪去,他捂着流血的枪眼跪在季末面前,沉沉叹声,首次承认了,低头说:“是我不能没有你,阿末。让我弥补,求你。”

  “你在说什么鬼话……”季末想了一想,忽地明白了。“现在知道说好话了,何必这么假惺惺?你不是说不怕死?枪指到头上了,知道怕了,想活命了。”

  思及此,嗤笑了一声。“阿龙哥叫我原谅你,放了你。那你呢,我今天放过你,你会给我生路吗?”

  许森反应过来了。他得到了解释的机会,立即直言:“叶箐和颜文峰骗了你,我根本没想杀你。我只叫阿龙避人耳目,带你回来。我岂会杀你?”

  季末略微挑眉。许森继续说:“闵纪勇与我有一些摩擦,想利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借机敲打我。让你落入险境,是我出了昏招。以后不会了。”

  “再有什么事,我都提前告诉你。好吗,阿末。不骗你,也不逼你。”

  季末没说信还是不信。他在脑海里过了一下许森的话,迅速思考。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想,只是两眼空白地在这个房间里站了站。没有结论,没有意义。鼻子里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季末回神,认真问:“那,我打了你两枪,你能原谅我,不报复我吗?”

  “没关系。”许森亲口保证。“你说我骗你,伤你,那这两枪就当是我还你的。从今往后,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你想要我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你。”

  季末又问:“我杀了许霖,你也可以原谅我吗。”

  许森道:“没关系。死得好。”

  季末哼了一声,嘻嘻作笑:“我把你青城区和金彪的情报都卖给你的敌人了,你马上就要变得一无所有了。这样也能原谅我吗。”

  许森盯着季末,没有立即作答。他的眉前还凝着汗珠,这时的眼神一变,目光有些锋利了起来。

  “我的敌人……”他咀嚼着这几个字。

  季末点点头,说:“不错,很强大的敌人。闵先生和金彪也要完蛋了。你一手建立的这个世界都岌岌可危,即将毁于一旦。哦对了,还有,你给我的那个戒指,我冲进下水道了。”

  语气好像还有那么点骄傲。

  许森看了他半晌,眼神倦怠,就像在看一个恶意弄坏玩具的孩子。他叹了口气。

  “没关系。”他平稳地说,“有我在,从白手起家再一次到达如今这个地位,也不算什么难事。”

  一贯的狂傲和自负。

  “至于戒指……”他苦笑了一下。“正好再打一对新的。”

  季末无声凝望男人的脸,玩笑收敛了。许森因为那两枪,头发都凌乱了些。他随时都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陷入生命危险,却拨出了最紧要的一部分时间,拿来陪季末玩这个报复游戏。

  不论是折磨人,还是跪在地上的男人,季末都已经看腻了。他语气放轻,说:“最后一个问题。”

  “我喜欢上别人了。”季末慢慢地说,“我和他亲过了,做过了。我爱死他了。”

  “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在没有黑帮的地方当一个普通人,就普普通通幸幸福福地过日子。”

  低垂的视野里看见许森因为震怒一使力站了起来,踉跄着,瘸了一条腿靠着书桌立住了身体。

  季末不紧不慢地抬眼,问:“你能放过我,放过我们吗?”

  明知答案也还是问出了口。说完季末才自嘲地笑了笑,说:“你根本就不会放我走,还说什么让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来骗我。前面解释那么多,有用吗?”

  “你现在的眼神就好像是在说,谁敢碰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许森深深凝视季末,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是你在杀我,阿末。”他说。手指攥紧了书桌的边角。“就连阿龙都看得出来,我很喜欢你。”

  身上季末打的那两个枪眼痛得厉害。许森猛地看向季末,今天所有的假面都粘连着血肉,尽数剥离了去。他直直说,痛得呼气,犹如暴烈的怒火在炙烤灵魂:“我爱你,阿末。你对我而言是特别的。我不可能放开你。”

  季末捂住了下半张脸,害怕自己脸色扭曲,就快忍不住要讽刺地笑出来。

  “别让我难堪,许森。”他说,声音像是要哭了。“你说这个字,是在侮辱我。”

  “你知道我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了什么吗。”捂住发热的眼睛,抽噎着说,“一座巨大的金丝笼。”

  “……”许森脸上有瞬间的空白,忘了该辩解什么。

  “你说你爱我,你却注销我的户籍资料,当真做了一个笼子!你想对我做什么?若我今天被你说动留下来,你会做什么?你真的有把我当成你喜欢的人来看待和爱吗?”

  季末终于绷不住汹涌的感情,情绪激动到失控。他举枪,抬手便用力狠狠按下了扳机,所有的气愤,悲伤,痛心,无奈,酸楚和恨裹着这枚子弹倾泻而出,传过去拥住另一个人:

  “我不想原谅你了。”

  “砰!”

  温热的血滴落。

  温热的泪滴落。

  血花绽开在右胸。许森站不住了,靠着书桌坐倒在地,捂着胸前,大段的血从指缝间蔓延而出。他像一台破旧的风箱一样喑哑地嘶声喘息,说不出话来。咳出的不是火星,而是一股股带沫的血水。目光灰败,面前人的身影就快要从他的世界中被抹去,永久地消失。

  他拼命地睁开眼去寻找季末的影子。嘴唇颤着,想说些什么,又有些太费力了。

  季末擦了一下脸,眼泪打湿了手心,还在不住地涌出,溢出指间。

  又擦了一下。和有过肌肤之亲的将死的男人待在同一间屋子里,蹲在他面前,季末断断续续地小声笑说:“你玩弄我,骗我那么久,诱使我给你做那么多坏事,光凭两枪怎么还得完。”

  “我知道你肯定一个人没杀,你从来不脏自己的手。可是,有哪一笔血债是能与你无关的。”季末平静地注视许森,看见曾经高不可攀,不可一世的男人苟延残喘,感觉悲哀。可痛到极致,心里就麻木了。“你这种大恶人不死,普通人要怎么活呢。”

  恨渐渐平息,以一种极端的,决然的,不可挽回的方式被安抚到退散。季末不可能觉得快意或者被治愈。他像木偶一样站起,摇晃着说:“……死慢点。”

  “你不是怕死时只有一个人,会寂寞。”他大步向门口走去,在最后戴上绝情复仇者的面具,不留一点情面。唯独声音惨然无比:“我去开门,让你死在一群你最讨厌的虫子面前。这样,你就不寂寞了吧。”

  “……阿……末。”

  背后传来轻微的三两字句。季末立刻停下了步子。

  “阿末……回头。”

  季末慢慢转身,却见许森左手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了那把贴身的手枪。

  向来在人前装得衣冠楚楚,从容不迫,季末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凶暴狠厉的一面。许森奋力坐起,望向季末,发红的双眼快要从眼眶中迸出,他用尽全部的生命力,还要挤出剩余仅存的力量,左手用力握紧手枪指向季末。他嘶哑地发声,字字混血,不能停下。季末听惯了的嗓音,现在也如同索命的厉鬼一般。

  “阿末,你陪我,一起下地狱吧。”他已经疯狂到了极点,“我说过,你就算是死了,也是我的。”

  季末脸上泪痕未干,一下子呆立在原地,呼吸窒住,像被整个儿冻住了一样手脚不听使唤,一动不能动。

  正如同许森不信季末真的会杀他,季末这时候信了许森的话,也完全没想到许森会想杀死自己。

  “……”季末木然道:“……好啊。你想要我的命,我把命还你就是。我们到地狱里再来谈情说爱吧。”

  许森笑了。季末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这也是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见如此温柔缠情的神态,毫无作假。

  许森张开五指,松了手,任凭手枪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我骗你的。”他笑道,咳出一些污血。想小小地欺负一下阿末的时候,他总是能够得逞。“最后一次了。”

  季末愣在当场。许森缓了口气,调动不多的力气,左手探进衣内,从里侧贴身的口袋里又翻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张从余烬中抢救回来的照片,有严重焚烧的痕迹。幸运的是,烧坏的都是边角,照片里的中心部分还留有少年完整的半面侧脸。

  许森其实是想和他和好。

  许森不怕死。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去看的好风景?有什么必须留恋的?可死后便要孤零零一人,见不到季末,再无人相伴,也许真的会觉得寂寞。可等真的到了死神降临这一步,他又不能带上季末了。舍不得。

  感情这种东西,怎么如此麻烦,叫人困扰?论回报,又收效甚微。还须得小心对待,不能苛求。不然他的少年又要使性子,这也不依,那也不干,不是生气就是哭个没完,闹起来了,不让人安稳地睡去。

  到最后呢,唯独向许森开枪打得这么准,这么稳,手是一点不抖。多么可笑,在他们之间,爱是用来栽赃和污名化对方的字眼。除了性命相交,别的拿出什么来也还不起。

  原本对感情不甚在意的人,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倍感寂寞。许森大概早就失控,也早就爱上了吧。

  许森松手,这张照片转眼掉进血泊里。他说:“还给你。”

  “你走吧……不用回来了。”

  “呵呵,去和你喜欢的人一起过吧。”

  “你要的尊重,尊严,都给你。”

  “我放过你了。”

  去往只属于你的天空吧,我傲气又烈性的鹰。

  别再和我这样子的人扯上关系了。

  放过你了。

  放过你了……

  把许森心里的那个季末,完完全全地还回去。

  神情黯淡,徒留颓色。许森强撑着,想站起来,但到底是没有余力了。他只想再说一遍这句话,强调:“对不起,我爱你,阿末。”

  这最后一枪没有打在心口,但现在心里就剧痛无比。表情都因之变得一团糟,脱离了意志力的管辖。他痛心道:“像我这样子的人……阿末,恶人自有恶人爱人的方式。”

  挣扎着,最终还是痛苦地倒下,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不能再说更多的话了。望向季末的方向,眼中已经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阿末,我快死了……”

  “现在我欠你的,还清了吗……”

  季末低头站着,眼底一片阴翳,情绪不明。

  “嗯,还清了。”

  最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