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早些时候,阿龙约了东河区一个有点名气,也有点实权的干部出来谈一桩交易。
两人都是单独前来赴约。
阿龙单刀直入地开口:今天晚上船上安排有一场针对三爷的刺杀,一定会成功。因为是森哥要他死。
对方神情骇然。
因为是许森要一个人死。见识过许森手段和能力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句话的份量。
阿龙继续说:这一次,你也可以扑上去挡枪。但是结果会怎样,望你考虑好。
疤脸尽量沉住气,然而神情摇摇欲坠:……你告诉我这个是想?
阿龙:想和你做个交易。季末今晚会出席和你们东河区的交易,而你要把他带来给我,在8点以前。他身边的人会在7点40分准时被调离,你有20分钟去做这件事。
阿龙:重点,只让你绑票,你绝对不可以伤害他。这句话就不必让我多作解释了吧。
疤脸咽了口唾沫:叫我背叛三爷,你们能开出什么条件?
阿龙答:森哥说,条件任你开。
疤脸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依然问出了口:看来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啊。就这么直接将目的告诉我,如果我拒绝的话,今晚我就会和三爷一起死,对吧?
阿龙顿了一下,依照台本念出了台词:后果但凭想象。
…………
一切都按照剧本所述的发展。
这对阿龙来说是十分简单并且寻常的事情。在为许森效劳的这些年来,只要相信许森的决策,一比一地落实和执行到位,那就必定能够得到他们所需的结果。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不需要去质疑的真理。
哪怕许森这次想要做的事情令他相当难受,他也还是一如既往成为了任务的执行人。但他没想过,最后问题出在了自己这边。
不仅乔装被莫名其妙地认出,他还超时了。
准备前往约定地点的时候,出现了上前来找茬的人,非要纠缠阿龙。阿龙掐着时间,甩不脱对方就干脆地将人打晕,但很快出现了下一个拦路的人,好像是对方的同伙。
船上的工作人员震惊地围观这一幕,不知道在后厨打架的人是想干嘛。阿龙不想耽误时间威胁他们,若他们向船上的警卫报警,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麻烦。阿龙冲了出去,绕了远路,挑人声寂静的路奔跑起来。
如果不是顾忌太多,自己又只有一个人,阿龙会发现这些人耳中戴着耳麦,其实可以顺着这条线索反向潜入,摸出是谁在干扰计划。但时间实在紧迫,面前又全是意料之外的重重阻碍。
阿龙更想不到,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同样气喘吁吁奔来的叶箐,简直就像是知道路线,特地来堵他的一样。
差点心肺停止。这尊煞神舍不得去地狱,怎么偏上了这艘要驶往地狱的游船。
叶箐跑得一脸汗,看见阿龙了直接全力加速冲刺过来。这人这副要发狠撞死谁的神情阿龙最是熟悉,并且心理阴影。才懵了一瞬,叶箐就拔了枪。
叶箐逼问:“季末在哪?!”手枪指住阿龙的头,逼得他连连后退。
阿龙喘了口气,计划被打乱,情况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尽力先找回一些思维能力,稳住问:“叶老板……现在是几时几分了?”
“八点过吧。”叶箐哪有空去关注时间。盯着阿龙,不耐烦道,“你想拖时间等援手?现在时间还早着,我们其实可以找个房间坐下来慢慢聊。”
只有阿龙心里知道时间不早了。他立刻说:“我知道季末在哪里。我看到成阳将他抓走了,好像是往休息室的方向去了。我知道路,离这边很近。”
叶箐神色阴晴不定。“好哇,那我们一起去找他吧。要是他不在你说的地方,那你就死定了。”
阿龙正待辩解,视野里黑影一晃,一个人出现在叶箐背后。
颜文峰到得稍慢一点。来了见到此情此景,他毫不犹豫地掏枪,手枪枪口戳在叶箐的后脑勺。
颜文峰斜眼道:“叶箐,你在做什么好事呢?坏了我的计划,断不可能让你活着下船的。现在还不快放了龙哥?否则我直接开枪了。”
叶箐怔了一下,被指着闪开两步。偏头望见颜文峰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唱红白脸。
可还没接戏,阿龙视线在同场两人之间绕了几个来回,先开了口:“得了吧,颜文峰,我们早就知道你和叶箐是一伙的。”
颜文峰和叶箐齐齐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什么时候知道的。”颜文峰问。
“从你第一次拿着叶箐的货出现在我青城区的地盘上之时,就知道了。你以为森哥真的图你那点货,缺那点钱么,不过是想看看你们能整出什么好戏来。”阿龙叹了口气,说。
“现在,二位,都把枪放下,听我说吧。落在你们手上,我是不可能跑掉了。就别拿枪对着我了,我乖乖当个俘虏行不。”
在示意和允许之下,阿龙简述了一番和疤脸的交易。
原来是疤脸将阿龙放进来的,再将其送到后厨去伪装成帮工。
颜文峰听了无言,心道,成阳真是个傻子。
为什么指派他去绑人,分明是因为他最显眼。不管他用什么手段,东河区的人只会知道季末最后见到的人是他,整个一替罪羊。无人得知季末被转交给了赵杰龙,就不会有人怀疑到许森头上去。
而成阳的名字在清扫队的名单上已经等候多时了。最终结果就是季末失踪,成阳已死,死无对证。哪怕有船难的幸存者,也没人能够说得出季末的下落。
一面又感慨起来,许森这手借刀杀人,祸水东引真是玩得炉火纯青。
“这就是许森的计划,想悄无声息地将季末带走。”叶箐上上下下打量阿龙,“你怎么会这么大方地出卖了许森,将计划泄露?”
“没有出卖。”阿龙有气无力道,“还不信我么?我如实相告是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再不去接季末,你们,我,季末,所有人都得被炸死在这艘船上。”
望向两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阿龙索性全说了:“如果九点这艘船才会爆炸,那我大可以陪你们两个慢慢周旋。但是实际爆炸时间是八点半。现在我们还有多少撤离时间?十五分钟有吗?够不够用?”
颜文峰眉头一紧。“八点半?许森他想炸死所有人不成。”
“对,就是想炸死你们所有人。”阿龙没否认主谋是谁,目的为何,只平静回答,“信吗。”
颜文峰和叶箐面面相觑,一时都有点难以消化这个信息。
叶箐率先说:“我去接他。你们自便。”
冲了出去。将另外两人远远甩在身后。
这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名字。
道路在眼中清晰起来,叶箐必须要找到他。
那是叶箐曾经放手的一个人,现在万万希望寻他回来。这一次就再也不放手了。
想他。很想他,想到骨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烧沸了心脏和四肢里偾张的血。叶箐后悔很多事情,但从没在哪个人面前如此频繁地一次次溃败过。
为他心软,为他妥协,为他反抗,为他蛰伏,为他守望,为他竭尽所能奉上末路的叶箐拥有的一切。现在终于忍不住,想他原谅自己的缺席,收回告别,解开误会,回应一个卑微的愿望,成为一个叫叶箐的人的天空中永恒的、美而不落的白雪。
……
叶箐破开了挡在面前的大门,一脚踢开。
抬眼便看见地上的一个袋子,非常常见的,用来装尸体的袋子。已经隆起形状,里面十分明显是塞了人进去。
叶箐脑海里嗡嗡作响,盯着那个袋子呼吸不稳,血压正在急速飙升。
疤脸一个人靠在墙边,正在抽烟。等得怪久的,没见阿龙来接头,心里在犯嘀咕。这时见到来的是叶箐,眉头舒展开了,迎上来,颇有些意外之喜的味道。
“啊,叶箐。”疤脸笑道。将烟头扔在地上,碾灭了。瞧着叶箐,说:“我们之间好像还有不少没算的账吧?今天就让你看点有意思的……”
叶箐有了反应,回给了疤脸一个眼神。他沉默不语,同样迎了上去。疤脸摩拳擦掌,而叶箐利落地拔枪,抵在了对方的额上。
“砰!”
不说一句话扣动了扳机。
血花四溅。疤脸的笑凝固了,带着头上一个血洞倒了下去。
恐怕只有在地狱里,才能算得明白和叶箐的这些账了。
叶箐吹开枪口的硝烟,收枪,冷脸踏过血泊。
在打开袋子后,神情怔忪。摸上里面人的面庞,感受到微微温热的体温,叶箐又似叹息又似劫后余生一般笑了一声,脸上露出喜乐哀伤掺半的怀念神情来。
“阿末。”叶箐摇他,手在抖。想听他的回音。
“阿末,醒醒。你怎么样了?”
久别数月,终于敢当面叫出他的名字。
季末的意识还泡在滔滔江水里,感到彻骨的冷。他被摇醒,但并未清醒。缓缓睁开眼睛,世界一片昏暗,看不清楚,辨识不了任何人,只有听着那个旋转的声音,跳入涡流,希望能从水牢中被解救出来。
如果真的是叶箐,他有好多话想和叶箐说啊……
季末喃喃道,瞳孔扩张,吐息快要消失了,像蜡烛熄灭时的最后一缕飞烟,形态越来越松散,很快就会融进空气里:“叶,箐……”
用力说出些词句,是破碎的回忆里最叫人绝望的心愿,捞不住的念想。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把我赢走吧。”
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五感皆不在,灵魂被迷幻药麻痹,连挣扎都不能。季末咧嘴而笑,表情失控,眼泪掉了下来,他对痛哭毫无所觉。
“叶箐,叶箐……这次你选我吧,叶箐哥哥……别再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了,好冷啊……”
他的眼泪全部融化在叶箐的心上。
“……”
颜文峰看见叶箐像百米冲刺一样在走道里狂奔。
那一刻颜文峰腿上的肌肉自发地迸发力量,想要追上去。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手上握着枪,握得紧,手背上都迸起了条条青筋。
口气已经隐隐染上了不耐,对阿龙说:“来接应你的船应该已经到了吧?”
阿龙没说话,推测着颜文峰的下一步行动,有些紧张。最坏可能是会将自己一枪打死,抛入江水。在事关季末下落这件事上,这同样是一种死无对证。
“很遗憾,现在我不能让你带走季末,也不能让你回去向许森复命了,赵杰龙。”
“许森撕毁合约在先,现在也指责不了别人。”
颜文峰说道,踱步至阿龙身侧,抬手就是一记手刀,劈晕了对方。
用手铐铐住了阿龙,拿阿龙的外套罩住他的脸,然后拖着人往外走,要上甲板。一面开麦呼叫手下:“D组。”
“D组,连接船上的广播系统。”
“有人阻拦,则自由开火。今晚行动中我们不幸离世的人,我额外出三倍抚恤金,会照顾好他们的遗属。”
“用广播通告全船:脚下这艘游船运载了大量炸药,还有大概十分钟就会爆炸。希望各位船员和客人尽快逃生。救援船到了的,请尽可能地多载他人。没有逃生船只,无法撤离的……”
颜文峰停顿了一下。
话虽如此,但其他接应船怎么可能预料到这种情况,提前开来接人。
“……可以弃船跳江,潜入水下躲避爆炸。能提高一点生还几率算一点。”
不如期待周边行进的船只能在爆炸后尽快赶到,进行救援和打捞作业吧。
剩下的就是,全船人赌命。
颜文峰接着说:“D组,录音过后直接撤离,不用等我。”
“三爷已死,干部们更是生死难料,今晚的东河区会很乱,大家保护好自己。上岸后先点名,统计幸存人数。”
“若我没回来,由A组组长代理和接手我未尽的工作。”
打电话给宋小白讲了下紧急情况。宋小白已经开着快艇赶到了,靠近游船时遭到了警告,颜文峰立马一个电话又打给了船长,质问:
现在是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懂么?你们也被这一手时间诡计给骗了。是要配合我们行动,稳住混乱的局势,一起逃生,还是继续闭着眼睛,被卖了还帮幕后主使数钱,自己选。
不信船会八点半爆破?挺好。不信不逃的人,颜文峰不会圣母心泛滥,浪费时间去劝说他们。人是要为自己的命负责的。
宋小白站在快艇上招手,挥舞着救生圈。颜文峰打电话说:“再等我五分钟,我还有点麻烦事。要是8点25分我还没有回来,你直接开走。”
宋小白没来得及说话,颜文峰已经挂断了电话。他搬起阿龙就丢了下去,看阿龙扑通一声栽进水里。宋小白吓了一跳,赶紧跳水去捞。
又有其他人发现了这艘快艇,央求上船,宋小白犹豫了。颜文峰凝望他几秒,转身离开了船舷。
在甲板上截到了叶箐。
叶箐注意到他,表情看起来不太愉快,拉着嘴角,抿着唇,面色冷峻,沉默异常。有什么沉痛的东西抓住了他的心,成为牵扯和枷锁。
颜文峰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自己也同样为此而来。
叶箐双臂搂抱着一个人,于是颜文峰缓慢地拔枪,解除保险,将子弹上膛,举起手,稳稳瞄住了叶箐的眉心。
用上最不正当的理由和私心,做一生仅此一次的纯粹恶人。
“叶箐,放下他。”颜文峰沉声说,“别逼我在这里就开枪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