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97章

  这声突兀的枪响过后,场内爆发一片小声惊呼,接着气氛喧沸躁动起来。所有人惶然又小心,冒犯又狂热地谈论起那个名字:

  叶箐。

  叶箐!

  “……”

  叶箐站在三爷的尸体面前,垂首默然。心中的世界静得很,萦绕着淡淡的惆怅。沉重压抑的东西被剔除到一旁,不想再去管。

  这么说可能会叫人误会,但叶箐不是在缅怀三爷。

  这个恶毒的老头死得痛快,叶箐亲手复仇,其实心里并无太多感情。三爷该死,现在他死了,叶箐只觉得做了一件必做之事。命中注定,恶有恶报,都是命罢了。叶箐和这个养大自己的老人之间的仇怨,到此就已全部了结。

  可叶箐的复仇之路,还远没有到头。

  将枪交到叶箐手上,逼着他去复仇的,是所有黑色势力构成的深潭,而非只是三爷一人。一环扣一环的仇怨咬着叶箐,不愿意终止,不愿意放过他身边的人。

  叶箐一身逆骨,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发。

  可叶箐,也在面对旧友和故人们时唯沉默以待,无从回应。

  那些是叶箐曾经私交甚笃的人。有东河区的干部,有叶箐过去的手下,也有常年往来熟识的共事者。叶箐脾气大得很,一言不合就抢了三爷的东西,宣布另起新的阵营。可这些不够勇敢的人有各自稳定的生活和工作,没那么容易说拥护叶箐,就真的能跟着叶箐背叛东河区,放弃一切,一走了之。

  他们不够洒脱,没那么放得下,挡了叶箐的路。他们选择继续为东河区效命,和新兴的叶老板的势力竞争、为敌,将过去同叶箐这个好兄弟的关系和愧疚深埋入心,任由这不致命却触之即痛的伤口无声结痂。

  是叶箐要分道扬镳,却是他们里外不是人。

  叶箐对不起他们。

  今日叶箐盛大登场,穿过毒杀风波,证伪了已死的传言。有人仇有人忧,也有人惊喜万分,以热烈的目光迎接叶箐归来。这些念旧情的人从船上抛下绳索,帮着拉叶箐上船,给叶箐干净的衣物,为叶箐指路,一路尾随着叶箐感怀地呼唤他的姓名。

  如此指引和目送叶箐,仿佛要捧他成王。叶箐因此能够大步走向三爷。

  在与东河区决裂后,还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三爷面前。叶箐平静送上迟来八年的偿还,扣动了扳机。

  叶箐知道,三爷已死,若他叶箐愿意,他现在就可以回归这个世界。过去的关系都会复苏,过去的拥泵依然会追随叶箐。权力,地位,钱财,万人拥护,叶箐失去的一切都可以回来。

  但叶箐当老大早就当腻了。这些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叶箐反而才是视之如敝履,率先抛弃它们的人。

  叶箐不会留在这里,不会留在旧追随者们的眼中的王座上。叶箐的复仇是为了结束一切,会将他们的热爱的生活推翻,会将他们期待的未来打碎。清算之日来临,这些人全都要因为叶箐而死。

  叶箐站在三爷的尸体面前,低着头。这一刻,他为所有牵连着的人的不幸命运默哀。

  “……”

  三爷一死,一层大厅里喧闹起来,议论纷纷。围坐三爷身边的干部全惊得站了起来,震惊无比,看叶箐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对于干部们来说,首领被叛徒当众击杀,这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叶箐相当于跳到他们所有人的脖子上骑着,狠狠地抽他们的脸。

  围观的手下,还有群众们拥堵着挤到前排,探出头来想看地上倒着的尸体是不是真的死透了。三爷向来做事狠绝,残暴的声名常被妇人拿去止小孩啼哭。这下他一死,客人们好奇居多,恐惧就更是全无。没了话事人,他们从众而兴奋地等着看这一幕该如何收场。

  东河区一众干部惊怒交加,颇有些六神无主,既是被大众的压力裹挟,也是不敢在这种时候触叶箐的霉头。他手上还拿着枪,谁想当出头鸟和他拼一拼子弹的速度?

  一名老派干部实在不堪受辱,亦拔了枪,指向叶箐:

  “叶箐,你好大的胆子!来我东河区的场子闹事,更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杀害了养育你、待你如父如师的恩人,好一头白眼狼!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跑得成!”

  听见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叶箐终于有了反应。“谁是下啊。”

  大逆不道?恩将仇报?若是唐涣他们在这里,怕不是还要上前对着三爷的尸体再踏上几脚,好好发泄这些年来的怨与恨。不把三爷的手指全部折断,捆起三爷用鞭子抽,用棍子打,用烙铁和烟头烫,折磨个半残,再丢进江水倒挂着冲泡几天……怎么算得上是还完了呢?三爷一个人的命,根本远远够不上还他们的。

  叶箐从思绪飞舞被撕扯的风暴里脱身,抬起头来散漫地一笑:“白眼狼?”

  笑得不行。于人群中央慷慨大笑,不屑而轻狂。

  “三爷死了,你们不正好可以商量一下,谁来接下一棒,成为新的爷?”叶箐被枪指着,眸光烁烁。他勾了唇问,“不谢我吗?”

  看客席中爆发嘘声。打量和猜忌的视线醒目地转移了目标,质问叶箐的干部反而手抖了。

  “你……你说什么逼话?!故意想要引发内讧是不是!”他怒道。

  叶箐说中了这人的心事。他不立刻向叶箐开枪的原因很简单,对他们这个位置的人来说,比一枚子弹更贵的从来都不是人命,而是利益。叶箐讽刺他,是再清楚不过:首先站起来喊得最大声的,可不就是想要造势引导舆论的那位?且看看谁才是等着吃尸体的白眼狼。

  但哪怕是事实,叶箐将这等龌龊事直接当众拆穿,确实让人下不来台。

  干部恼羞成怒,吼道:“东河区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叛徒说话?三爷遗体在此,尚不能瞑目,首当其冲要被清算的就是你!”

  “去死吧,叶箐!”

  叶箐早看出他沉不住气动了杀心,因而有所防备。干部稳住手瞄准要开枪之时,叶箐反应极快,一手扯下外套猛地朝他甩了出去,同时躲避和移动。

  “砰!”

  虚张声势举了老久的手,开枪了。

  一枪打穿了这件制服外套。子弹在其上留下了一个孔洞之后,误击到了对面的一个客人。那人惨叫一声,胳膊上飙出血花来,他痛苦地倒了下去。

  这才终于引发了群体的恐慌。

  行驶在江上的一艘船是无援的孤岛。紧急医疗手段能临时挽救和留住一个人的性命,那么更多人呢?东河区,这帮持械暴徒……他们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黑帮啊。

  当子弹呼啸着飞过,人人自危,大厅中爆发惊恐的尖叫。

  叶箐借着那瞬衣服飞起,近距离遮蔽住敌人的视线,他拔腿就跑,冲进人群。

  干部手枪指向叶箐的背影,再去瞄准开第二枪就瞄不着了。客人们惊慌失措地逃窜,场面乱成一团。其他干部纷纷掏枪,高喊着下了命令:“堵住他!杀了叶箐!”

  “生擒叶箐者,更加重重有赏!”

  “谁胆敢协助叶箐,谁就……”

  却又见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砰!”

  开枪者不知何人,混在人群中开了这一枪,而中枪倒下的赫然是东河区的一名重要干部!

  干部们都站在显眼处,没有逃难的人敢接近他们。可几分钟之内他们阵营中就出现了第二个身亡的人。死者断气的速度极快,胸前衣襟上晕开血色,枪伤触目惊心。

  “砰!”

  “砰!”

  又有杀手在暗中接连朝他们开枪。一枪打爆了桌上的一个杯子,酒水溅了一个干部一身。而今夜的第五次枪响则打穿了另一个干部举起掩护的木头椅子。

  这些是在人流的冲击之下乱中开的枪,子弹却全是从与先前不同的角度和位置射来的。

  干部们冷汗直出,目睹同伴中枪死去,皆慌了手脚,吓破了胆,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了自己。他们紧急掀翻几张桌子制造掩体,一面躲避,一面朝人群中张望着开枪,疯狂呼唤周围的保镖和手下打手,大喊道:“船上究竟混进来了多少叶箐的人?!全是内鬼!都给我杀!!”

  ——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心知肚明:现在动手的,其实是金彪的清扫队。

  他们不得不动手了。情势已经烧热,三爷暴毙,若不趁现在动手,借着混乱的环境打东河区一个措手不及,那等东河区为了揪出叶箐,开始动用武装力量控制和盘查船上的所有人,清扫队再要展开行动就会就无比艰难。最后压不住场,清扫队更别想全身而退。

  一时局面完全失控。东河区与来历不明的人混战,猛烈地交火。宾客们惊叫着四处奔逃躲避。桌布掀开,下面藏着的人不知是敌是友。

  时间错位,本来可以名正言顺站出来控场的人没有了登场露面的机会。计划书成了一张废纸。

  全都乱套了。

  “……”

  颜文峰看完了全程,直到叶箐消失在人群里,仿若鱼尾一摆鱼就游入江流之中,不见了。颜文峰暗自评价了一句:

  拉都拉不住的疯狗。

  一个人单枪匹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就将三爷杀了,再羞辱一番干部们,拍拍屁股离去,走得倒是潇洒。他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很帅?

  坏了旁人的计划,现在局势演变成这个样子,是谁都料想不到,也不想看见的。

  接下来只能全靠临场应变了。

  颜文峰到场晚,离舱门最近。枪战爆发,人们混乱地逃难之时,他不多留,转身就离开了大厅,退至走廊,匆匆往人少处走,朝和季末分别的位置靠去。

  留意了一下时间,才20点05分。

  他捏着竖起的领子,遮蔽口型,低声朝麦里讲话:“全员都有:现在闭麦,保持镇定,不要惊慌,听我说。”

  “行动已经失败,任务终止,我们提前开始撤离。”

  “后续的清扫任务由金彪全权负责并执行,我们不需要插手,只管保护好自己,撤退。”

  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重复一遍:行动失败,撤离时间提前。”

  “A组—特别火力小组掩护其他人离开。B组—后勤安全小组联络在江上待命的X组,做好协调工作,要求必须立即将我们的运输船和保卫船开来。D组暂时在监控室待命,你们与我留下断后,最后撤离。”

  “大家当心流弹,尽量不要开枪。注意不要和任何人起冲突,不要被划分到任何阵营,直接走,去甲板上等X组接应。”

  “现在叛离东河区,没有人能够问责你们,所有干部都会死。”

  “最后,保护好自己。你们才是今后重组的新东河区最珍稀的人才资源。”

  作出了决策。但还未全部部署完。颜文峰切换到加密频道:

  “D组开麦,反映季末现在的位置。”想起了什么,皱着眉补充了一句,“还有赵杰龙,他现在有什么动作了吗。”

  麦里传来一些沙哑的电流声。颜文峰一顿,听见从背后追上来一个人,颜文峰险些直接拔枪。

  这引发轰动和骚乱的罪魁祸首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与颜文峰碰面便问:“季末呢?”

  扫了一眼颜文峰的神情,叶箐揶揄道:“哟,看到我脸色这么臭啊。里面打起来的是你的人?安插了这么多杀手,好狠。”

  颜文峰很想当场给叶箐一拳。

  再快的应对能力也跟不上这家伙搅局的水平。

  “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把情况搅得一通乱的傻狗。”颜文峰冷声道,“交易已经结束,说好了我们各走各的,还出现在我面前做什么。”

  叶箐根本不在乎这人怎么想。“那行。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情。”

  “季末在哪里。”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会帮倒忙给他添麻烦,动摇他……”见叶箐一脸漠然,颜文峰忽地反应过来,叶箐与船家约定的离开江城的时间,正是明天,大年初一。

  颜文峰看叶箐的眼神变了。“你不是来杀三爷报仇的,你是来劫人的。”

  叶箐扬眉,并不否认:“你想跟我抢人?”

  语气危险起来,目露锋利不可后退的寒光,还有炽盛而浓烈的,渐渐袒露的疯狂的神色。叶箐手一撑,挡在走廊里:“你是想死?”

  颜文峰同样不会后退。

  但还未开口,这时耳麦里传来加密频道的一些人声。

  ——我们盯梢赵杰龙的人被打倒了,已经联系不上他们了。

  ——监视器找不到季末的踪影。

  两条消息一前一后出现在频道里。

  颜文峰一下子被定死在原地。

  青城区的大厦,是整座江城里最高的建筑。许森站在自己的办公室就能看见江面上的风光。

  夜晚降临,整座江城都亮了起来。江上航船纷纷点了灯,开启照明系统。

  19点45分,是任务流程中最后一次通报和确认的时间。阿龙发来消息,向许森报告一切如期进行,计划继续。

  许森不必回复。在办公室里待了一整天,现在不想再坐下去。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不带一个手下,独自驾车去往江畔,亲自赶到现场。

  跨年的夜晚,按照往年的传统总是要办一场烟火晚会的,对江城来说就是该在江边举办。现在观景的好地方,堤岸和江滩上已近乎挤满了人。

  临时的夜市摆了许多售卖小吃的摊子。人来人往有些吵闹,许森走到他们之中去,并不在意。周围人以情侣居多,结伴而来,都是赶着除夕夜来看烟花的。

  晚上八点半,烟火晚会准时开始。

  那艘船也准时爆炸了。

  远处的天边炸开绚烂的烟花,是其它地方定点定时燃放,为呼应烟火晚会而制作的点缀。各色形态和变幻动态的烟花绽开成盛大的景,夜空亮如白昼。

  而眼前的游船滚起了巨大的火球。在响起几声不输给烟花鸣响的爆破声后,浓烟腾起,岸上的人隔着这么远都仿佛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火光照亮了整片江面,同天上的烟花一齐争夺人们的视线。

  何其壮观。

  烟火晚会开始时,许森站在人群中,就像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看客。

  游船爆炸,周围一片惊呼声。人们难以置信发生了什么,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和摄影。除了记录下此时此刻,以及在灾难面前无比担忧和焦躁地四处走动,哭泣着流露无力和恐惧之外,人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许森就成了其中唯一没有动作的那个异类。

  他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心情十分不错。

  手机都快被打爆了,全是来自于同一个号码的呼叫。许森任由铃响,不作动作,刻意拖缓了这通电话的时间。旁人都投来异样的眼神,而许森观赏了好一会儿江上的美景。

  终于接起电话之时,对面满怀怒气地质问:“计划九点启动的引爆装置,你私自篡改了程序设定为八点半?!清扫队都还没有来得及撤出!他们肯定以为时间还很充裕!”

  “怎么会。我也是才知道。”许森笑意不减。“闵叔怎么这样怀疑我。”

  想了想,许森推测说,恍然大悟:“大概……是因为八点半的烟火晚会吧?船上带了那么多烟花,都是易燃易爆品,可能是烟花燃放时不慎连带着引爆了炸药。”

  “这是意外,也是我的失误。我欠考虑了。”许森淡定承认错误。接着轻松宣告道:“行动失败了,可是也成功了,闵叔。”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

  再开口时,闵先生语调都有些捏不稳了。

  “你是真的心狠手辣。江城这支清扫队不仅是我们的底牌,也是你我秘密培养发展这么多年来的心血,你竟然为了一个人一夕之间全部葬送……”

  许森平静听完了这一段控告。

  “季末也在那艘船上。”他没了笑,神色渐渐冷漠。“我明天会派人去捞给你看的。不过我想,应该是什么都捞不着的。尸体都烧成灰了。”

  声音同样冰凉,凝结着江上的寒风寒露。

  “闵叔,你还是别太把清扫队放在心上,别在他们身上倾注太多感情。”

  “毕竟他人都一样,只是工具,随时可以替换的东西。没了也用不着心疼,反倒还能少些叛变的风险。”

  “你说对吧,闵叔。”

  闵先生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承认,许森这样的人只适合当同一阵线的队友。若是非要惹他,站在他的对立面上……闵先生还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上过,现在就知道了,那是种什么感觉。

  闵先生在电话里沉沉叹了口气。“其实闵叔也不是非要找小朋友的麻烦。只是看你状态不对,觉得不能让你被无用的感情绊住脚步罢了。”

  好言相劝:“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小许。”

  许森最耳熟这人说好话时的样子。一边装作苦口婆心,一边痛下杀手。

  “这时候又说不需要他死了。”许森笑笑,仅是扯动了一下嘴角。“我看他还是死了为好。小孩子性子倔,总要时不时跟我闹闹脾气,反倒搞得闵叔紧张起来了。这多不好。”

  “我一向是懂得斩草除根的,闵叔放心。”

  闵先生无言,知道许森这么说,是没有走回头路的余地了。

  当时怎么想得到,许森此人报复心这么重,反扑如此决然至险。更想不到,那孩子对许森来说这样重要。杀一船人对许森来说当真是眼睛都不必眨一下,无所谓。可碰一下那孩子,就万万不行。

  一石激起千层浪。早知道就不逼许森了,先将那孩子争取过来多好,还能成为许森的掣肘。闵先生心下惋惜。现在许森找到了完美的借口将人藏起,反而……

  唯一的弱点消失了。

  闵先生:“真是怕了你了。”

  挂断了电话。

  许森不再说话,放下手机静静望着夜空,还有浓烟滚滚,着火烧得噼里啪啦的游船。

  世人眼里风起云涌,而许森眼里映着点点火光,他只是在等一个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