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94章

  除夕夜当日,季末早早就来到了青城区的大厦,来提一箱贵重的货品。这是说好的替许森做的最后一件事。季末不带任何感情和心思的来,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并没有见到许森。

  今天的老板办公室不对任何人开放。

  季末心想,那个男人面对他的话无从反驳又不愿承认失败,被气得不轻,应该是再也不想看见季末了。季末得到注定的结果,久违的自由,倒没觉得高兴或者放松,只是无感。和刚出狱时一样,阴影始终赶在他的前头。往后再见面之时,和许森就只剩仇人关系。

  青城区的黑鹰。这是许森在季末身边构建起的世界,就是季末如今现有的全部了。季末陷在其中太久太久,如此猝不及防地,这个世界要求他完全地抽离出去。那除了复仇的信念,季末要做的事情,做一件少一件。

  没有了工作,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情,他再无事可做。

  心潮已经干涸。

  门是一向不锁的,但关着也不是给人随便进的。季末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应答,便干脆地转身走掉。一边打电话给一个核心干部确认任务细节,一边等电梯。

  电梯载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上来。电梯门打开之时,季末和阿龙面对面碰上视线,双方都微微一愣。

  季末捏着手机,眼神移开了。主动退至一旁,让开了路。

  “嗯,我代他去就行。他今天不方便。”季末回电话,“……心情不好。”

  阿龙低着头,匆匆行过。

  季末看着他的背影。阿龙很快就回来了,大概也吃了个闭门羹。这时季末还在等电梯。

  已经结束了电话。与其说在等电梯,不如说是在等阿龙。

  “……”

  阿龙无言,只好怀着复杂的心情与季末同乘一班电梯。

  一时场面有些尴尬。季末不尴尬,先开了口:“阿龙哥。”

  季末问:“你要和我一起去码头出任务吗。”

  阿龙否认:“我有另外的紧急任务。”

  “这样。”季末看着电梯屏幕上不断下坠的层级数。“阿龙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阿龙不敢看他,心里闷死了。“哦,好,好的,不谢……”

  语无伦次,本不该说这个的,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

  季末没再说话。

  自此电梯里陷入了沉闷的氛围,安静到空气凝固。阿龙数次想朝季末说点什么,但瞥见他不带任何情绪的侧脸,顿时什么话都吞了回去,只得作罢。

  数字跳到了“1”。电梯门打开,自然的天光照入,季末率先走了出去。阿龙落在后面忍不住叫他。

  “阿末。”阿龙叫出他的名字又沉默,过了一会儿,只是问,“你会游泳吗?”

  季末想了想。“会。我水性还不错。”想和阿龙多说几句话。“小时候夏天喜欢在江边泡着玩儿,解暑。”

  阿龙收回了目光。站在电梯里,没有跟他同一时间走出去。

  “好。”他说。“没什么事,我就随便问问。”

  许森一整个白天都没有离开办公室。没有让任何人进来这个房间,也推掉了所有工作,任它们拖着。借口处理要务,给沉浸于工作很久的自己放了个假。

  一宿没睡。不可能睡着的。打算把爆发的问题都留给第二天,以期从失控中解脱出来,像往常那般游刃有余地解决一切。但一闭上眼,眼前就跳出季末的脸,利落转身的背影,决裂时说死的话。他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回响不休。许森的神经快要炸开。

  朝旁边伸出手去,被子底下本该有一具熟悉的人体,曲线的地方娇软,硬直的地方骨感。暗示性地摸摸少年的后脖子,再往下碰上敏感地带,他就会在被子里钻来钻去地躲避,软化了锋利的心气,情动时发出些耐不住的喘息,又害羞又想要。磨得不行,就会主动将微微烫的体温贴上来。

  但现在拉开被子只有凉风会灌进来打招呼。

  愤怒是熏烤脊髓的冰火,不甘心是黏腻缠身的湿冷潮气。怀念和想念被控制欲和毁灭欲的心魔咬住,不能迈步。

  一宿没睡着,从今天凌晨就起来开始工作,回复组织的邮件,然后在天亮的时候接到一通电话,大吵了一架。

  闵先生打来电话,开口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质问:“黑鹰背叛,许森你在做什么?全无行动,放任自流?”

  许森正捏着玻璃保温杯,这口茶没喝下去,他险些把杯子砸出去。

  “谁告诉你的。”他忍着问。

  “许霖。早上一个电话就打到我这里来了。”

  许森闻言放下了杯子,这句话杀机毕露。“他倒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打我小报告的机会。就那么等不及想被我整死?”感慨道,“医院里的止痛药还是太多了,让他闲出花来了。”

  “放着他在那里挺好的。不是许霖,我怎么知道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幺蛾子。”闵先生在电话里斥责道,“他也没冤枉你啊,小许。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不向我报告,我看你是不准备报告了?你还敢说你没有私心!”

  “你怎么可以让一个知道那么多机密事务的人跑掉?你是想要青城区死,不,你是想要整个组织死,是不是?”

  许森感觉脑子里的血管在胀痛,很快这种感觉就会变成刺痛。

  许森只说:“他不会背叛。”声音冷冽,寒气十足。“很快他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闵先生对此呵呵一笑。“你不会陷进去了吧,小许。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你疯了不成?如果你有把握将人控制死,还会发生现在这种事?叶箐闹一回事,后续收尾费了多大劲儿,我们冒了多大的风险,你跑了几个月,难道你忘了,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

  “既然手下人有二心,你就该斩草除根才是。不然就算你用强硬手段逼他回来,他也还是会对你怀恨在心。这种定时炸弹为什么要留着?你也想试试噬主的滋味?你是想把整个江城都玩没了。”

  “不是说你有能力让事态回归正轨,我们就会给你无数次机会让你去走错路。”

  “闵叔。”许森打断了他,脸色很不好看。“你指责够了没有。”

  闵先生顿了顿。“我不多说。那场交易不是正好在今天。“考虑着说,“应当在清扫队的名单中加一个名字。”

  许森眉头一跳,当即拒绝:“不行!不可能的,我不同意。”

  “许森!”闵先生厉声道,“你一向喜欢托大,这次是真的鬼迷了心窍了?”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口口声声说不会感情用事,不会阻碍我们的事业!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早就多次告诫过你,不要把一个外人看得太重,你几时听过?”

  “现在有叛徒不去铲除,尽在维护他,包庇他。不会背叛?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这样任性,把我们所有人的安危都不放在眼里,难道整个组织你都想拿来当玩物?真是反了天了。”

  “折枝断掉的花,哪怕再还回来,也不再是原先那一朵了。这样的道理,你会不懂?”

  “许森你——”

  “嘭!”

  许森猛得拍了一下桌子,怒气沉沉,喝止道:“行了,不要说了!”

  电话那头看不见他拳头攥紧,额上暴起青筋,实在忍无可忍。“闵纪勇,你当初被发配来江城就任,就像一只落水狗。是谁任你所用,用肮脏的手段帮你争得整个江城,帮你稳固位子至今的?我还需要你来对我指指点点?”

  闵先生短暂地哑口无言。

  如今闵先生有明面上大牌得很的官职,而许森出身的家族,经营产业本就涉黑,其人骨子里更是实打实嗜血而狂放的掌权者。不崇尚暴力,不代表他好说话。

  假如撕破脸皮,彻底断绝利益联系,结下仇怨,还真不好说双方谁先有危险。

  “也是我抬着你上位,让你成为金彪的一员。”闵先生缓缓道,“这些年来,我们算是互帮互助,互惠互利,在各自的领域里独占江山。现在也还在互相照应着。我们其实没必要为一点小事反目。老头子我年纪大了,不像你这样的小辈非要争口气。”

  “但是小许啊,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闵先生说,“叛徒你处理不了,我会上报给组织,让会长酌情定夺。你这脾性我不说你,等会长来了,你自己想。”

  许森想什么?想,假如闵先生现在站在面前,许森真的会给他一枪,叫他后悔踩着许森的底线来回试探和施压。

  老不死的东西。本来一点失误的小插曲,远犯不着惊动会长。而将许森的家事捅出去宣传得人尽皆知,就更不合适。闵先生装作退让,好话都给他说完了,实则下狠手,逼着许森让步。

  许森明晓,闵先生胆小谨慎,杞人忧天,又心性狠辣,宁可错杀,不容私情,断不会放过季末这样的风险存在。而闵先生对许森长期以来的我行我素也感到十分不满,若许森不松口,他就可以借题发挥,将事情闹大了,好好敲打一番许森。反正他有整个组织的虎皮可以扯来做大旗,最后必定能明哲保身。

  而许森要说的下一句“我不同意”,就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和组织翻脸之后势必会鱼死网破。

  许森无声冷笑。你想收的人我不能动,我想保的人你非要杀。

  他进而答应了。“行,加吧。在名单里加上那个名字。现在就联系人开死亡证明,注销他的户籍。”

  闵先生这才终于满意,表情舒缓了些。“很好。下手果断,这才像你。”

  “小许,你身边缺人,觉得空虚的话,闵叔可以做媒,给你介绍豪门名流家的小姐。”闵先生笑道,“给你将来进军政界铺路。”

  挂了这通电话,许森当真将那用了几年的保温杯砸了。

  冬季天刚蒙蒙亮的早晨,江城里还点了不少灯。从大厦顶层的高度望去,各色的暖光连成温馨一片。杯子就在这面玻璃墙上炸碎开来,茶水淌下,爬出扭曲的水痕,模糊了光影。

  不想说话,便敲起键盘,打了篇长长的文稿,陈述计划的细节,安排好工作,发给了阿龙。阿龙询问的电话打来时,许森将手机关机了。

  放弃了继续工作的想法。

  整夜没睡,从昨晚到今天这个白天,仍然神经紧绷,毫无倦意。就这么独自待在一方无人能触及的领域,放空了自己,开始权衡,不停地找其他事物来比较。

  季末:你是不是玩不起。

  季末: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是什么嚣张地刺激一个人的精神,肆意践踏心防,然后于长久地打磨之后,突然钻孔漏进一缕一缕的感情进来,继而想冲垮一切。

  比整座花园都贵重的花,还能有什么能拿去作比较。

  是许森急了。是许森玩不起。是许森不想他死。

  上次收到季末额头破了,一脸血的偷拍照片,许森一句话没说。静静听阿龙报告,说季末差几秒被警察枪杀爆头。第二天许森就让季末不要在底层跑了,配了几个保镖给他,送他去码头和干部们玩尔虞我诈。

  不可能想象的出,假如亲眼目睹季末中枪倒地,即将死去,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打开文件柜,强关进去塞满的偷拍照片哗哗涌出,像雪崩一样滑倒,全部倾泻了出来。尖角戳上胸腹,它们盖在鞋面堆积成一大摊。许森一张一张地捡起,一张一张仔细地查看照片中的年轻男孩子,手指碰上他的脸颊,照片冰冷的光面。

  然后一张一张点燃了它们。这样,他的面庞就变得温暖起来了。

  假如季末在面前,多看他一眼许森都要气得吐血,恨不得把他绑起来抽打凌虐,好好管教他,惩罚他。他不在这里的每一分秒,脑海里都瞬息跃出无数个他的面貌、身形,交叠成一个虚幻的影子。

  已经失去的,得不到的影子。在半是回忆半是幻想中,他脸上挂着的笑意更浓,除了嘲讽,还是嘲讽。对他来说,可能哪怕死掉,都要好过待在许森身边。

  他怎么能,这样无视许森寄托在他身上的……

  感情。

  许森不屑于承认这两个字,不想浪费心思拿它来做文章,但是心里恶意翻腾:连姓闵的都能用这个词来指摘许森,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弱点,抓到了他的罪行一般。那怎么季末就看不出呢?

  许森是季末永远的归宿,遮蔽烈阳也挡开风雨的保护伞,永远会在外人面前保护他。怎么季末就偏要钉死了旧账不放,说是许森故意辜负他,伤他。

  姓闵的以为能介绍相配的女人给许森,那是要用来取代谁的位置?怎么季末就不能明白。许森身边的位置,有且仅有一个,早就为他预留好了。倾心倾力栽培,提供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条件和环境,季末努力走到今天,终于追赶至此,许森非常欣慰,也已期待了很久。

  但季末来到许森的身边,看尽风光,只是为了说一句:

  我看不上。

  还有一句:

  不值得。

  许森将照片烧毁。除了偷拍的照片,锁在柜子里的还有一本季末的个人资料,也被一页页地撕下,投入火中,给一个人取暖。

  疯狂的火光倒映在眼底。

  敲门声忽地响起。他来了。

  他来赴约,迫不及待地想要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逃离许森。

  许森不知道,他能不能逃离自己暴虐的妄想。

  只要季末能活着,并且能回到许森身边,那么用尽一切手段都是可以的。季末想要什么?他喜欢谈感情,不喜欢谈利益,哪怕他这么聪明。只有愚者才谈感情。

  他想要被露骨地爱着,哄着,像个小傻瓜一样被宠个没完。就像过去演一出戏还要全情投入那样,爱生爱死。那行,许森会给他多到漫灌的爱。如果他承受得起的话。

  反正他也不再需要翱翔于空了。看不上,不是么。当个小傻瓜也不错,他只要活着就该知足了。毕竟活着也是他的愿望,不是么。

  季末大声报上姓名,敲门询问是否能进来。而许森在一门之隔后静静站着,听他的声音,不着言语。整间办公室都因为火烧变得乌烟瘴气。

  主宰欲和占有欲叫嚣着,立刻马上就要得到他,必须得到他。许森将会打开办公室的门,将他一把拖进来,动用暴力使他屈服。他的整张脸上都只会留有惨烈痛哭的表情,就无法再露出分毫的嘲讽和轻蔑了。再想骂许森,说些伤人的话时,他应该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许森会满足他所有的愿望,给他比他想要的远多得多的爱,但会用许森的方式去爱他。

  还有许多光是说出来都会叫人觉得可怖的念想,许森已经等不及要去实现了。但在这一刻,许森控制住了这样的冲动,没有将它们付诸实施,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季末觉得许森不会应他,便放弃了进门,独自离去。脚步声已渐行渐远。

  确实是不该急的。许森听着门外的动静,心想。因为他不仅要给他制作一间囚笼。

  还要搞死对他们的关系指手画脚的老东西,再砍了所有企图碰他的人的手,让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胆敢插足他们之间的事情,乃至于置言两句都会成为一种罪。

  他要扫除所有障碍,给他建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国。

  打造一方独属于黑鹰的天空。

  叫许森的人有这个本事。

  傍晚的江边,水鸟慢悠悠地飞过,江上夕阳斜照,美景待佳人。

  今晚是除夕夜,江边正在举办一场私人晚宴,东河区租了一艘游船,邀请宾客前来。这种船家专业承办各种宴会,到了跨年的点,船上还会有盛大的烟火晚会。

  如果是在以前,季末会心存幻想,觉得这种在船上吹着江风,跨年看烟花的行为十分浪漫。但他早就疲倦于思索这些事情。今天前来,只是为了完成一桩交易。

  发生在青城区和东河区之间见不得人的交易。

  季末于约定的时间到来,提了一箱贵重的货品,带了不少保镖。登船时,东河区的一个干部迎上了他。

  在回忆里翻找了一阵,便觉得这人非常眼熟。脸上爬了一道曲折而夸张的刀疤,这一刀当时没叫他送命算是天大的幸运。后来三爷被唐涣刺杀,这个人扑上去挡枪,也没死成,运气一向好到不行。他甚至都没落下点什么病根,至少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看上去依旧比季末要壮上一圈。

  疤脸汉子看到来人,脸上笑起来。因为破坏美感的巨大伤疤,这笑也变得有几分古怪了。他瞧着季末,迎上来问好说:“好久不见。”

  “黑鹰。”

  仍是带着点暧昧取笑意味的语调。

  季末忘记了疤脸叫什么名字。加上昨天一夜心神难安没能入眠,到了今天晚上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因而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嗯。”

  带着手下上了船。

  时隔八年,又一艘新的,被命运选中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