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88章

  江城的这个冬天很冷。但没下雪,江面上也结不了冰。

  季末长期奔波在码头,频繁地来往于城区的住处和接应航运的工作。

  年历很快就翻到了新的一年,这样的生活仍旧没什么变化。

  跟着干部们巡线,卡住可疑的船只,查验货品,和船老板们周旋,提交对干部们的观察结果……一贯地认真和上心。工作越来越熟练,钱越攒越多,也无处可花。

  工作得再出色,于季末而言也只是工作。他自己的目标没什么进展。大海捞针,还在拿滤网去仔细地淘那枚针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季末拿着一叠货单站在码头卸货口守着,任船老板求情说已经拿到许可也寸步不让的时候,他看见了江堤上遥遥出现和站立的两人。

  一个人是许森。季末对他的身影和着装太过熟悉了,甚至隔着这么远都能知道他脸上是什么神情。而立于许森身旁的那人,相当眼生。

  那个能和许森并肩站在一起的人是谁。

  江堤。

  “听说你又暗中处理了一个干部。”闵先生眺望码头的方向,享受高处的好风光。一览无遗的江面,风催起水波,轮船正待靠岸停泊,岸上是无数忙碌的人影。

  “搞得人心惶惶的。”他感慨。

  在世界背面掀起的腥风血雨,就远不如江上的一阵风这般平静了。

  “闵叔也感兴趣。”许森的目光钩住了人群中的某一个身影,注意力随着那个身影的移动被引动。今日本来无事,两人不过出来转转,随意闲聊。

  “能让你感兴趣的人可不多见。我是得特地来看看那位声名鹊起的小朋友长什么样。”闵先生道。他也看到了,扬手指了指那个回头停下来,伫立在江风中的影子。

  他看到了他们。

  “就是那位。”闵先生好奇,“还很年轻。跑动的时候像只小兔子。”

  “小兔子……”许森听到这句形容,被逗乐了,闷闷地笑,惹得闵先生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大错特错,他可不是。”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叫他的吗?”许森问。目光盯紧了那个一身黑的影子,从这处看去只能看见一个指头大小的小人。

  他从人群中凛然穿过,比风更无情,更专注。风鼓起他的毛呢大衣,缠上他的身体,试图让他的脚步停留,但他只是将围巾扯得更紧了一些,步伐快而沉,直指目标,十分明确、有力。直到被许森的视线抓住,他无视了边上围过去的聒噪的船工,比所有人都更快投来相迎的视线。

  许森于遥远的江岸顶端同他对视、相望。揭开谜底时声音猎猎,语气傲然,无需遮掩:

  “江上的黑鹰。”

  闵先生听了这话,再看过去时就换了种打量的心思,觉得该重新看待那位小朋友了。

  “说他出手凌厉?”

  “他有一双看问题最尖锐最透彻的眼睛。”许森一条条陈述这个名号的由来,说起来十拿九稳。“在我们的港口入城和想要途经中转的来路不正的东西,没有逃得过他的眼睛的。而且他从不循私情,不收贿赂。”

  “不错。”闵先生点评。开了个玩笑:“听起来,他更适合去做缉私警察。”

  许森呵了一声:“在我手底下经事,屈才了是吗。”

  两人都笑起来。

  “现在好像有点风头太猛了。干部们私下里都不太想谈起他。”许森心情非常好,谈性十足。“我正准备把他调回城区看看。他脑子转得动,学什么都快,又有我亲自教他。”

  闵先生提醒:“港口各航线的放行,出入江城的船员的身份核验,带标的货品的真伪证明,这些是重中之重。应该交给最放心的人去做,避免人员流动。”

  “嗯,我知道。等这次肃清全部结束过后,我再考虑将他召回,把这一部分工作移交给其他人。”许森接受建议。又解释道,“我是觉得他们叫得不准。”

  “不是江上的黑鹰,是许森的黑鹰。”

  他像还在开玩笑一样地笑说。

  因为该得到的东西都早已得到了,所以追求些常人难以体会的快乐。

  “……”闵先生难以评价。“你还是那么任性爱乱来。”

  瞧着许森,又问:“戒指呢,也给他了是吗。”

  许森承认:“是。给他拿去玩了。”

  想到了新的画面,略微思索着说:“我有点想给他另打一只合适的戒指,你觉得怎么样。”

  轻笑道:“闵叔,你知道,有主的鹰,都会戴脚环。”

  闵先生瞥了他一眼。“想都别想。没有会员会同意这样荒唐的请求。”

  见许森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闵先生就知道说不了他,除了由着他去外别无他法。许森是不会受严厉指责影响的,反而越是明令禁止,越是会叫他想要找些另辟蹊径的方法去达成。

  有能力的人,偏偏是这种叛逆,说一不二的性子。最沉稳,也最自负,最低调,也最张狂。

  闵先生:“你收敛一点。那个的重要性你不是不知道。随便乱给人,以后要是丢了,会很麻烦。”

  “丢不了。”许森不以为意。也依言收了几分玩闹的心思,淡淡道,“就算是死了,也是我的。”

  没有指明主语。

  “况且,也不是很重要。”不痛不痒地补了一句。

  闵先生负手而立。码头上那个他们谈话中的对象早已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正在和旁边的人交谈。或者说,是在听对方手舞足蹈的激烈叫骂。

  鹰是不会为小鱼小虾中断巡逻的路线并烦恼的,鹰的眼眸只看向真正要被击溃的猎物。他昂首站立,一言不发,也一步不退地静静听取对方言语中透露的信息,甄别真话与谎言,寻找漏洞。听够了,便抬手止住对方的发言,直白地挑出矛盾和含糊处,叫人哑口无言,再将货单递上,原样退还。转身就一个电话拨去给负责人,要求拒收,或是打上标记,告知需要扣留并深入调查细节。

  闵先生看了一阵,无奈道:“真是就怕你这一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满足你的玩心就行。这世上就没有你看重的东西么。”

  “有的话,就会有弱点。”许森如此回答。

  闵先生偏头,见许森不太明显地勾着嘴角。回答问题时笃定,视线却始终追逐着那个背影,胶着于一人身上。

  恐怕许森自己都不曾察觉,这种玩乐已然过了线。倾斜的特权已经超过了他们的地位一向允许的,到了旁人无法视而不见的程度。

  若当真是举翅翱翔于江上的飞鹰,岂会自甘被压制,乃至套上脚环认主,乖乖成就一人的黑鹰。

  闵先生投目向远处滚滚逝去的江流。

  “小许啊,你最好公私分明一点。”

  许森收回目光,扫了闵先生一眼。

  “我如何公私不分了。”

  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再次回头时,许森朝他招了招手。

  打通了他的电话。

  “阿末。”

  “上来一趟。”

  ……

  季末朝江堤上走去。

  见许森身旁站着的是位老者,有些没弄明白。

  五六十岁的年纪,面目慈祥的老爷爷。普通又和蔼、平易近人的相貌。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发丝梳抹到头顶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干练而精神,挺胸抬头不驼背,不显老态。穿着加厚的休闲夹克,拉链拉了上去。上衣口袋里夹着金边老花镜。

  季末无声地打量对方,疑惑又怀疑。

  这位老人,好像曾在电视机里看见过。开什么大会来着。见过他的脸,或是听过他的声音,至少是有些眼熟的。是会出现在江城新闻节目里,神色凝重地坐在会议席上,面前摆放三角姓名立牌的那种人中的某一位。

  应该不是季末记错。但季末其实也不怎么看电视,偶尔在许森家里等佣人做夜宵的时候,才会无聊地拨动电视遥控器,听一听重播的发生在正常世界里的事情。因此季末也不太确定。

  许森揽了季末的肩膀,带他过来面朝闵先生。

  “季末。这是闵叔。”许森介绍,在老人面前温声说话。“老朋友了。”

  “季末。”闵先生严肃叫了小朋友的名字。季末一愣,就见老人脸上神情一变,转而亲切地笑起来。“早上好啊,小季同学。看你工作好认真,想叫你休息一下。”

  说着,向季末伸出手来。

  “……”

  季末有几秒钟的停顿。直勾勾地盯着这个闵叔的神情,戒备得生分。

  刚刚才留意到停在走道上的车,以及守在不远不近距离处的保镖。都是季末没见过的人。不是许森的保镖,而是闵叔的保镖。

  老朋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季末醒悟,意识到这个老人的身份不低,至少是有不低于许森的身份。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都站在至高处。

  能和许森一起巡视青城区的货区,监管手下。闵……会是“金彪”吗?给许森传去命令的大人物。许森替他打掩护,打扫犯罪现场。

  会和许森是同一种人么。在这里装好人。

  季末同他握手,问好,郑重说:“闵叔好。”

  闵先生乐呵呵地拍了拍季末的手。

  “好伶俐的小子。眼睛很有神。”他朝许森说,夸赞道,“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啊,我都能感觉到,他眼睛里有一种压迫感,想把我看穿。有点吓人啊?就是这么辨别那些坏人的吗。”哈哈大笑。

  许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

  “……”季末咽了口唾沫,眉毛上都隐隐跳了起来。

  “抱歉,闵叔。”稳住,低头解释了一下。“我刚刚才在盘问别人,表情还没变过来。我没想瞪您的。”

  “哎,小季同学别紧张,不用这么拘谨。闵叔也是想和你认识一下,做朋友。”闵先生笑眯眯地说。笑时像极了电视剧里,春节会拿着腊味去邻居家串门说新年好的老爷爷。“听说你在工作上帮了小许很多忙,我就想着和你聊一聊。”

  “……好的。”季末于是点了点头。想再说几句客套话,又觉得这样地位的人极少在外面露面,连恭维都是不需要的。

  许森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捏了捏他的围巾。

  “行了。”许森向季末说,“回去吧。”

  随口道:“再说几句,他要收你当干儿子了。”

  闵先生失笑:“我孙子在首都念书,我都好久没见过了。现在看到孩子想跟他说点话怎么了。”

  许森的目光只落在季末的侧脸,手上用了点力气,催促他。

  季末向闵先生道别,转身慢慢下堤,回去码头。

  心里在想,这两人关系之熟稔,季末是不曾在许森身边见过类似的人物。他们是认识多久了。

  比起上下级,真的更像是朋友一些。

  难道不是他。

  还是如他们那种顶流身份的习惯,表面上都要做足人设,须得演技出神入化。

  什么和善爷爷。季末只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穿过寒凉的冬风,一步步走下堤岸的台阶。耳边的风声渐渐换成了嘈杂的人声,愈来愈清晰。就此迎着诸多快速投来而后擦开的视线,回到船工群体之间。货箱在这里分门别类,完成开箱检查后贴上标签,装箱上车。

  “小末哥——又到了一批新的货。”

  船工在喊。

  手下跑来报告:“小末哥,黄老板的船队今晚要进西港,叫我们提前给他们腾位置。”

  有电话打进来。

  “季末,今天早上走货进账的东西不足秤。”城区来的干部在电话里说,“等你,速来。这些垃圾我可收不了,你别当我好打发。”

  季末抬眼望见江上一片广阔的天。

  江城地势低,云积得高而厚。风大的日子,江上一点雾气都没有。

  回想起了一件往事。一些细节。只言片语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拼凑出许森背后那人模糊的影子,套在刚刚见过的老人身上。

  许森:有一些东西,得通过东河区去流通。这就是他们存在的价值:把黑的,洗成更黑的。真要查起来,查不到青城区头上。

  颜文峰:许森助我和丁三指达成了合作。现在我为东河区效力。

  季末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许森的用意,为什么把颜文峰推到东河区去。

  许森早暗中把自己的手洗白了。哪怕没有证据,只是怀疑颜文峰的目的,许森也把所有事都撇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了。当这颗雷大爆之时,被翻出来扔到太阳底下去炸得面目全非的只会是东河区。青城区,许森,金彪依旧置身事外。

  天塌下来了,有东河区作替死鬼挡着。

  ……真难啊。

  季末知道那人的视线依旧紧紧抓着自己的尾后。他便没想回头,只朝着目的地走去,在一阵沉默之后回答了干部在电话里的问话:“好,知道了。”

  “我来了。”

  ……

  许森目送那个身影远去,问:“如何?”

  “我和人又不熟。这才说几句话,能看出来什么。”闵先生没好气的说。莫非不是许森卡着不让自己和小朋友说话?

  “我信你的判断,你是不会看走眼的。”

  许森嗤笑,微微昂起下颌。“我如何公私不分了。”

  “有多大的能力,我就会给他们多高的地位。”

  “……”闵先生只能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那个小朋友的身影上了船,看不见之后,他提起另一件事。

  “你还放着叶箐在江城里玩猫捉耗子么。这都多久了。”

  许森听出他这是在暗指自己办事不力。

  其实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那批丢的货早就回收了,你还疑心什么。”许森沉静道,“全部完整地收了回来。叶箐带着它们在江城东躲西藏,压根没敢动它分毫。”

  “据点被我的人突破的时候,他人还在监狱里发懵。以为躲在耗子洞里,躲一辈子就没事了,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做过。”自信一笑:“他就是想动那些东西,我也不会给他机会动。”

  许森做事情,闵先生当然是千万个放心的。

  “那就尽快把他处理掉,好好收尾,别再玩了。”闵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我不像你,孑然一身,没有顾忌,整个江城你都想拿来当玩具。老头子年纪大了,争不动了,只想退休之后和家里人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行不行。”

  许森表示理解。

  “行。”既然闵先生开口,许森便干脆地应下。

  “小心驶得万年船啊,小许。”

  看过了想看的,两人不在寒风中久留,乘车返回城区。

  穿过中心城区,行驶在主干道,透过车窗看见一座城市的繁华盛景。

  于富饶经济之上拔起和搭建的城市。在如今各位领导者的治理之下,将来会有更多的大厦兴起,也会有更多贸易的机会。

  闵先生感叹:“好久没有听闻叶箐犯乱的消息了,江城里的气氛都沉闷了一些。”

  怀念道:“当时我问过他要不要加入。可惜被拒绝了。”

  “你还拉拢过叶箐。”

  “他凭本事抢来的资格,自然是该给他机会。”

  许森没有正眼看过他人。没有人值得他称上一声“竞争者”。

  闵先生:“以后江城永久少了他的声音,也会叫人觉得无聊的。”

  许森无所谓。“这不是又塑造了一个敌手么。”

  “谁?你挑中了谁?”闵先生闻言有些惊讶,这段时间来还是第一次听他讲起新的计划。“还物色了什么新人,我没有见过。够格否?”

  “够不够格尚不清楚。未被揭露的那部分未知才令人期待,不是吗。”许森轻松地说,“你就收一收你的爱才之心吧,这是要送给小朋友玩的。”

  “看来新一轮博弈的双方你早就挑选好了,是我来晚了。”闵先生有些了解的兴趣,追问,“你不是一向最爱亲自下场,找点命悬一线的刺激,这次怎么退居幕后了。”

  许森笑笑:“得给新人表演发挥的舞台。”

  “另外,上次的那场戏,终幕和落幕我很喜欢,想看一次再演。”回忆着说。不听话里的内容,谁能知道他指的是他人一段多么残酷而又真实的经历。

  “满怀真情,互相残杀。”

  如此笑言。许森发出了邀请:“等着看吧。”

  “你可真是愈发地恶劣。当心玩脱了。”闵先生叹,“当初选中你,真是一段孽缘。”

  许森十分清楚,说他许森恶劣,这人若不是年岁已高,早年是比自己还要恶劣得多的。不过是因为儿女开枝散叶,在国内各地都有不小的发展,他背着家人亲族的枷锁,有了弱点,才变得胆小如鼠了起来,越来越谨慎。

  缓缓道:“假如当年你选的是我哥的话,现在我还是会坐在这辆车里。但闵叔就不一定了。”

  闵先生笑了笑,不必在这件事上同他辩驳。

  许森最后靠在车座,淡定下了结论:“不会玩脱的。”

  走的每一步都积重难返,步至顶点时还在乎什么来路。

  继续放纵心里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