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季末第一次单独踏入风月场所。在早间七点这个诡异的时间点。
提了个小箱子，正装肃然，木着一张脸就进来了。步子走得笔直，真有些所谓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味道。但来的是非法场所，箱子里装的是用于非法交易的现金。此外，季末身上还带了一张卡，这次来就是为了结账。
早上到公司的时候，许森正在处理文件。在诸多需要高层审批的拨款申请和企划案中，季末看见了那份最新打印出来的待结算账单明细，来自一家高档娱乐会所的。
他当场就问了。
许森乐了：让你去查干部作风，怎么第一个就查到我头上了啊？而后，在季末沉默且直白的眼神下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解释道，那是许霖刷的。
许霖昨晚把卡刷爆了。会所打电话来说玩大了，有人吸过去了，让我们兜底。当时没工夫管他，说记账上，现在他人应该还在会所里躺着。
我去给你跑腿，把人赎回来。季末说。
许森闻言扫了他一眼。
你不会喜欢那种场所的。过了一会儿许森才道。
但季末坚持要去。
——这就真的来了。
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季末并不太抵触这种场所。不过是目不斜视，不愿多看。不过是屏声呼吸，不想呼入这里的空气。不过是暴躁而易怒，不能抑制地外放冷气，心里结冰。
保安提前收了音信，知道季末的来历，问过身份便点头致意，开门放行，客气地请他进来。刷过卡签过字后，前台待机的一个姐姐站起，引着季末往会所里面去，走到一个小包厢，结算不能留流水明细的消费款项。
工作人员清点现金数额的时候，季末看到了消费记录的全貌。首行就是过于夸张的“特色服务”费用，接下来还有整个会厅的包场费，高端的烟酒、各种助兴药物、违禁慰藉品……季末不免咋舌：“这是，点了多少啊。”
迎宾姐姐看他年纪小，有些尴尬地回答：“许先生是办了‘年会’级别的聚会。”
季末心道，没有工作的纨绔办什么年会。不过是狐朋狗友一群臭虫聚在一起烧钱罢了。
等跟着来到会厅，才骤然懂得，许森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入目便是一场肉体的糜烂盛宴，极致的安静伴随着呼呼大睡的鼾声带来第一波精神冲击。用狼藉都形容不了的现场：墙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情趣玩具，现在已经空了大半；特殊设计的低矮壁顶下方挂着钩网和吊床；房间中心摆放着展台，调教床，拘束架。
这是一间SM会厅。
在年会夜，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在这个会厅里自由地交媾，在精神飞升的幻境里陷入癫狂的梦，在现实里透支肉体的潜力直到精疲力竭地昏死过去……夜尽天明后，像死人一样躺得到处都是。还有做到一半，四肢缠在一起睡去的。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混合了季末能够想到的所有恶心的气味。或许，还有燃尽过后的药物。桌面和地上，四处都是倒伏和滚落的瓶瓶罐罐，性爱道具，以及使用慰藉品的工具。
地毯上还有斑驳的血和污迹。撕碎的布料。打碎的酒瓶。人体上以血绘出的诡谲的画，就大喇喇叠在交错的鞭痕和穿环之中。
“去把换气系统打开。”季末退开了。
没有踏入这样的疯魔地狱，靠在过道的阴影处沉默着，思考着。工作人员走过来，瞧着他的脸色询问的时候，季末才微微醒神，答应了一声。
心里在想：查案才需要讲证据，复仇不用。
光是看到这样的景象，重现于心中的怒火就足够驱使一个人动手了。
亲自动手，将这个房间点燃。
看着人间被地狱腐化的一角真正地一点点烧起来。同样是在最后，这些人饱餐性欲和嗜虐欲的末尾，他们生命的最后一程，回敬以焚毁一切的火种，助他们火化。
想象这一幕的时候，心中冷静至极。从购买汽油，到进入会所，扬手投出打火机，穿什么装束，走什么路线，经过什么人，在心里铺开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迎宾姐姐问：“先生，您还好吗？先生？您是要去接许先生回去吗？”
季末：“嗯……嗯。”
“我没事。”脸色恢复了一些。看起来。变得更加自然，像一个普通人。他说：“不要叫他许先生。”
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心里漠然滚动着一句话：在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食腐臭虫如何污世人的眼，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呢。
拯救世界、净化人间是警察的事情。
我只要杀一个人就好。
季末走了回去。穿过一地臭虫，走到一处展台前。
许霖躺在那里酣然大睡，身上盖着展台前垂下的半面帘子，露出了仅剩的右腿。季末揭开帘子，看见他身上趴了两个裸女，穿着黑丝，手互相拷在一起。长发盖住了赤裸的身体，以及使用过度饱受摧残的皮肉。
季末放下了帘子。看了看四周，问：“轮椅呢？”
迎宾姐姐小声回答：“应该在他们来时的车上。许霖先生来玩一向是不用坐那个的。”
“那他从大门口爬进来？”
“不是……许霖先生会指定一个‘工作人员’帮他抬进来。”
“抬？”
“就是，当活动的椅子。”
季末明白了。他不再问了，低声说了一句：“畜生。”
巡视场内，走到另一只臭虫旁边。会厅内开了大功率抽气通风，大概是觉得冷了，这家伙看上去快要冻醒了。他裸露的四肢在抽搐，脸色苍白，意识在留恋的温暖幻梦和冷飕飕的现实间来回穿梭。
季末蹲下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叫醒他，问：“你，醒醒，该回家了。我们怎么回去？”
“蠢货，去叫司机……”
“地址是？”
“你他妈不知道我是谁吗？”男人痛苦地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瞳中涣散，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面前是个男孩子。
不知道颠倒的世界在这浑浊而无魂的一双眼中是什么样子，他的精神还浸泡在药物的长久副作用里。男人嘿嘿笑起来，朝上方伸出手去，想要碰到幻觉中触感柔软的天使：“我还以为是司机呢。好漂亮的孩子，跟叔叔回家去……”
季末任由他抓住了手。看着对方迷乱的神色，眼里没有半点情绪，语气渐扬，乖巧道：“行呀，叔叔家在哪？叔叔，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叔叔就厉害了，你跟我，不会亏待你的。叔叔啊家里……”
聊起高官的职位，虚荣地享受着在懵懂孩子面前耍弄名利，使出了那点可笑的拐骗技巧。季末观话中大意，父辈是政坛名人，给他在江城谋了个既有点权力，又能放纵享乐的位子。
听完，季末不再多话，甩开他的手，站起身用力一脚踢上这男人的头，叫他来不及呼痛就继续昏死过去。
季末又看了另外一些臭虫。已经睡死的，就可以更简单地捡起他们散落的衣裤，翻看证件，查验身份。
大致明白了，平日跟许霖一起厮混的这票人，年纪不一，有阔绰有闲的富二代官二代公子哥，也有本人就亲身涉政，猎艳多年，热爱通过这种聚众的方式发泄的。他们都性癖相同，且混同个圈子的，身份也是相近的。
性虐的嗜好。不低的身份。
这两条完美对应上了作案犯人的条件。
季末最后起身向门口的迎宾姐姐走去。对方第一次看到季末将那个男人踢晕，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再往后看，就镇静了下来，只默默走到门口去等着，当作万事不知。
有眼色，识时务的人。所以才能在这种场合工作下去。
“姐姐，帮我个忙呗。”季末压低了声音冲她说。
拿出手机，打字，而后将屏幕朝上调转了方向，示意着：
我想要你们会所所有会员的详细资料。以及今年九月上旬使用SM会厅的客人的登记记录。
迎宾姐姐惊讶无比，看着面前的少年，露出震撼之色。季末滑动屏幕，指住了底端的最后一行字：
你要多少，开个价。
许森接到了今天内季末打来的第四通电话。他示意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等待一会儿，稍微远离，走到了落地玻璃墙前，按下了接听键。
这次没有先开口，等着听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声音。
“我把账都结清了。”季末汇报。停顿了一下，问，“我可以打他么。”
很突兀的一个请求。
许森短暂而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在城市的另一端里发生的事情，有些难以想象。
——他很愤怒。
会愤怒到什么地步？会砸场子，将所有人都揪起来暴打一顿出气么？
那样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摆平。
这从手机里传递出来的声音依旧冷清如常。但许森知道，他今天心情不会好。
许森应允了：“可以。”
“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声当即响起。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寂然无声。
“……”许森试着问：“他没醒么，还是不愿意跟你走。”
“叫不醒。吸多了。”很简短的回答。
没有情绪波动的声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怎么办。”
他终于说了长一点的一段话。“我怎么把他弄回来？我不会开车。能不能把他扔到街上，我自己回来。”
可以想象到他冷漠的神情，为垃圾一样的东西占用了他的时间而感到不快和不耐烦。想象这个画面时，许森没有控制，在面前的玻璃墙上留了一个会心的笑。
“不行，他会冻死的。”许森严肃表达反对并告诫他后果。
刻意压低了语调，没让语意里的笑气发散。许森转了话风，哄着说：“再等一会儿吧。阿龙已经上班了，他带人去接你们了。”
对面挂了电话。
许森放下手机，回来再看向面前谈话的人，这时含笑含的就只剩下礼貌和面子。
“抱歉，让你久等了。”许森露出带歉意的神情。随着后面的话出口，笑里的风度很快换给了钝头的刺探。“颜警官没有等得打瞌睡吧？我这里有供人休息的地方，是否需要叫人带你下去歇息一会儿。”
从警察一进门，许森就注意到了对方的状态：双眼浮肿，眼里爬满血丝，眼下是深深的青黑。不像一宿没睡，简直比进行了连续三天不眠不休的高压工作后的样子还要夸张。当时许森就调侃，怎么，陈警官昨夜也去找你了吗。
“承许先生好意，岂还敢怠慢。”颜文峰毫无不舍地跳过了这个送上门的打探环境的机会。正色道：“我是专程来和许先生谈生意的。除此之外工作繁忙，不便久待，还请许先生理解。”
许森点头：“理解理解。颜警官现在是大忙人。”
颜文峰由于精神不好，眼下说话颇有些气力不足，却也不得不强行振作起来应答。在这个人面前得用上十二分的心力才行。
他问：“许先生考虑得如何了？”提醒着，“刚刚我们聊起的，我想和青城区构建起长期亲密的合作关系，有钱大家一起赚。”
许森回忆了一下。“颜警官确实已经向我们展示了足够的诚意。”
友善的笑：“救了我们家阿末一命；除掉了陈警官，这令青城区如芒在背的敌人；将我们蒙冤被拘的船老板放了出来——于情于理，都该在生意上多多照顾颜警官才是。”
“那便提前谢过许先生了。”
颜文峰知道谈生意需先打过两轮太极，循序渐进地建立虚伪的友谊，寻找双方利益最大化的那个平衡点，再徐徐图之，甄选机会，伺机而动。
但现在有了相对紧迫的事情，该怎么做才好。颜文峰心道，便干脆兵行险着，且看是上策还是下策。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许先生。”颜文峰说，“我呢，一直都想和许先生家那位小朋友交个朋友，所以先前将他妈妈的一些情况透露给了他。这件事我们上次聊起过，那桩案子是有了盖棺定论，彻底翻篇了，不会再有人查。”
“但奈何他对我还怀有很大的怨气，冷脸对我，让我的处境有些尴尬。许先生是知道原因的，因为我爽快地结案了。”
许森靠在老板椅上，未着言语。审视之下，终于用了几分正眼看向面前的警察。
颜文峰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真心请求：“这次救了季末，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挽回关系的机会。还望许先生在他面前帮我说说情。”
许森没说可以，或者不行，于心中细细地思忖。
“颜警官。”眼神探究，揣摩着什么似的，许森避而不答，状似不解地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为何我听闻，你和陈警官素来不和，甚至还有过过节？”
颜文峰：“一个站在白道上的警察，一个站在黑道上的警察，自然会……”
“那就怪了。”许森慢条斯理截了他的话。
“陈警官为人正直，是从来不与你们一起出勤的。怎么昨天你那么突然就换进了陈警官的组呢。”指尖敲打在桌面，代替思索，更像是一场隐秘的严刑拷打。“恰好出现在现场，恰好找到合适的时机和借口，枪杀了陈警官的颜文峰你——”
许森试着作了一次推论，好奇地向对方求证：“不会是早就想好了，打算下黑手，蓄意谋杀吧？”
颜文峰盯着他带笑的脸孔，神情绷紧了，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颤抖的眼神，被突然戳穿的猝不及防，以及贯通天灵的愤怒和悔恨。
这个时候不去问，为什么你了解得这么清楚，连细节都一一尽在掌握。
没有意义。
且不论这个人是许森，江城里他的情报网铺得有多密，就颜文峰而言，已经做了的事情，还如何指望不被察觉？被人戳心窝子谴责，也是活该受的。
当下，无处辩解。
透过细微的反应，许森知晓，这件事已被证实。轻声叹了口气，道：“为了将踩在头上的人掀翻下去，爬上更高的位置，采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只是，”许森慢悠悠抬起眼来，轻松笑道：“为了你自己的私心才做的事情，怎么也能来找我讨要奖赏呢？”
颜文峰深刻意识到自己已落了下风。在利益互换中，想要名正言顺地占到这个人的便宜，根本不可能。
“陈警官是被我设计死的。”颜文峰在对视间一字一句地说，咬牙切齿，算是亲口承认。“许先生洞察秋毫，好眼力。”
怒气下沉，早就知道连一个人的死都会被拿来极尽可能地利用。颜文峰目光抓牢了办公桌背后的男人，还在试图交涉和谈判：“但客观上，我确实帮助到了你们，许先生不能不认。”
“别生气，颜警官。我很感激你对我们家阿末的照顾。”许森拿到了想要的答案，更是以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给出接下来的提议。“作为回报，给你推荐一个适合你的野心自由发挥的舞台，如何？”
“那是一个好去处。我会给你写一封满是溢美之词的推荐信的。”如此慷慨，并期待。“颜警官想要的钱、权、位置，都可以得到。”
“至于其他事情——”
许森只是笑笑，内敛的杀机藏在眼眸，不露声色。
“颜文峰，你就不要想着横刀夺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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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文峰一离开青城区的大厦，回到自己车里，就立即联络了叶箐。
“之前让你查的那个女人，有消息了吗。”
电话那头的叶箐一阵无语：“这才几天？我能给你把知情人变一个出来不成？”
颜文峰话里焦虑，心里更甚。听见叶箐的嘲讽，才勉强镇定了些。
叶箐不便在江城露面，行动受限，而自己也不能放手去查，这事儿着实有些难办。
叶箐问起：“我要救的人，你那边怎么说。”
这算是唯一一个好消息。颜文峰答：“有了更好的接近他的机会。我会尽力。”
叶箐懒洋洋应了声：“那行。”
只有短短几句交流。颜文峰打算挂电话，心里压着的事情实在太多。这时便听见叶箐主动在问：“你要找的这个已死的女人究竟是谁？她长的有点像……我不确定。”
颜文峰心里一动。
“叶箐，如果我告诉你她的身份，会不会让你查得更卖力一点？”考虑着这种可能，“算了，你早晚都是要查到的。”
直说了：“她是季末的妈妈。”
“我要找的，实际上是杀害她的人。”颜文峰说，“你最好能尽快找到那个凶手。越快越好。”
……
透过车窗，抬眼望向这直耸入云天的大厦，深深感受到其压迫力。
想起许森说的那两句话，手握在方向盘上，攥紧了，恨不得驾车出去，一头撞在这栋建筑上面，直截粗暴地毁掉一切，不问后果，不计代价。
但是不能。不可以任性。有的人有很大的容错空间，但颜文峰只有一次出错暴露的机会，那就是最后一次。每一步都不想错，为了想要好好活着的人，颜文峰才更要好好活下去。
接连碰壁，工作更是推进缓慢，现在唯有抢先把那个凶手控制到手里。
这是绝对无错的选择。
开始和季末抢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