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季末提了铝制的货箱，跟着许森来到临江一处茶楼赴约。随行的还有两个保镖。
前来碰头的人还没到，季末先下了楼，在附近转着打探，警惕是否有形迹可疑之人。
突然之间，像是看花了眼，有个身形样貌都很眼熟的男人在此处停车，人下来了正往这个方向走。
穿着经典皮夹克，那可不是颜文峰，颜警官？！
季末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碰到好久不见的……说朋友也牵强。关系不清不楚，没能割去干净，但放置在那里不管不顾，季末就当已是陌路了。
对，他是警察，现在季末才是可疑分子。许久不见，身份已经大换样，不得不对立起来了。
季末一闪身，躲到了一辆车后边。远远就望见颜文峰准确无误地朝这个方向前进，目标赫然是茶楼，心里顿时泛起久违的紧张。实在是猝不及防。
那人依旧不怕天不怕地，便衣出行，孤身前来。但一个警察出现在黑帮接头的现场是想干嘛？又是暗中得到了什么消息，自以为抓到了线索，就来想私下调查？
……这可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
季末绕到车后蹲下，谨慎起见连帽子都拉起罩住了头。抢着时间，他立刻给不省心警官拨去了电话。无论该偏袒哪一方，维护哪一方，结果如何，让这家伙介入进来的后果都不是季末想看到的。
很久没有联系和来往，也不知道颜文峰会不会接这一通电话。在这种时刻。
好在他接了。
熟悉的声音：“……喂，季末？”
季末压低了声音：“颜文峰，你现在在哪里？”
“在外面。怎么了。”
“我有事情和你说。”季末拖延时间，悄悄往路上看去。“你方便找一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话么。我就耽误你几分钟。”
先用电话吸引注意力，同时尾随绕后，再直接把人敲晕拖走绑起来，阻止他出现搅局。
心里已经有了这样一套应急方案。纯粹黑帮的手法，简单粗暴，快捷有效。
但意外地丢失了颜文峰的踪迹。没有在路上看到那个身影，电话里也失去了应答。季末十分诧异，正准备问点什么，眼前视野里悄然出现了一双鞋，还有这个人的裤腿。
“……”季末捏着手机一愣，嘴巴闭上了。
突然之间，这通电话就失去了意义。
“我找到你了。”这个人笑着说。他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亦响在头顶上方。
季末挂掉了电话。颜文峰蹲下来，这张熟悉的脸终于出现在季末眼前，两人对上了视线。
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既视感。眼下这副场景就像当初季末被颜文峰捡回家前一样。季末知道警察的腰间挂了手铐，但不知道没喝得烂醉的颜文峰是否也会用强硬的方式胡来。
现在，季末出拳会很快，很熟练，并且狠。
所以，要当面袭警吗。正面打倒他的机会只有一次。
季末视线低垂，在思索什么，颜文峰便抬手，隔着帽子摸了摸他的脑袋顶。“要跟我说什么，现在可以当面说了。”
季末打开他的手，抬头认真地问：“你现在能回家去吗。”
“不能。”颜文峰回答，看向季末的眼神变得微妙了些。“因为，我就是来找你的。”
“我就是你的接头人，季末。”他说。
季末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在这一刻，信息阻滞在脑海中。这句话延伸出无数种意味，每一种都能轻易解构他们过去共处的时间的意义，那些一同经历的事情，还有轻易破碎的关系。
“是不是以为我在钓鱼执法？不是的。”颜文峰有所预料似的，替季末提了问题，又自行解答。他了然地笑了笑，然后在季末面前推翻一切构想，说出实情。“不用帮我找解释。别骗自己，季末。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会是好警察。”
“帮你那么多，说过了，是因为看上你了。要说真心，也确实是真心，真心喜欢你的身体。没得手睡到你一次，就一辈子都不想罢休。”
“……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颜文峰捏住季末的下颌，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就此笑叹着下了宣告：
“现在，我是站在许先生那一边的。”
这个笑容是季末见过最陌生的笑。连带着，这个人的眼神也看不懂了。
季末和颜文峰一起进来包间的时候，许森正坐在小桌前品茶，手指抚弄杯沿，静望袅袅升起的热气，偶尔望一望江面上的景色，十足惬意。
“颜警官，早上好。”许森视线在两人脸上不动声色扫了一圈，见了后面的来客，有些好笑道：“颜警官脸上怎么了，打架了？”
颜文峰脸上肿了一块，有些擦伤。他倒不在意形象，友好地笑笑，向大老板打招呼问好：“早上好，许先生。我前来赴约。”
见许森感兴趣于自己的脸，解释了一句：“不小心给路过的小动物撞倒了，没受伤。劳许先生挂怀了。”
许森微微起身，将倒扣的茶杯提起。颜文峰殷勤，连忙接过，涮洗两枚杯子，给三人都添了茶，最后在对面落座。
许森会心一笑，悠悠地评价道：“没拴起来的宠物是有点危险。”又转头问季末，温声发问：“阿末呢，没伤着吧。”
季末素来在外人面前冷淡，今天更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进了包间后就径直走向许森，在他身侧坐下。眼下摇了摇头，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无事。”
看也没看颜文峰一眼。
许森对他这种不收敛的，明明白白展露的恶气看在眼里，表现地恍若未觉。向着两人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城的新起之秀，颜文峰。表面身份是白道的警察，手里却握着不少货品供应的路子和大批的资源。在江城的生意还在越做越大——是不是？扩张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
颜文峰答得谦虚：“许先生肯给面子，颜某今天才能有幸能和青城区坐在一起，谈一笔买卖。”站起向着许森伸手，道：“以后还得多靠许先生照拂。”
许森象征性地同他握手，不吝赞扬：“借着警方的情报网四处突击，扣押货品，再转手倒卖。这一手实在玩得厉害。这才没多久，颜警官都已经截了不少大鱼了吧？真是奖章不见给你发的，钱倒是滚滚江水入你怀啊。”
颜文峰欠身，奉承了几句回应坐下。瞟了一眼斜侧——季末全程听了没有一点反应。不感兴趣，不想听。
许森继续介绍。
“这是季末。”简短而亲切的一句身份说明，许森意味深沉地笑言：“我们家阿末。”
颜文峰这才真正看向季末。知道季末不想握手，便没有向他伸手讨打，只克制礼貌地微笑。接了话说：“你好，阿末。”
“……”许森有些惊讶地扬眉。“颜警官。”
“名字可不能乱喊。”含笑投向颜文峰的视线里多了不明显的，锐利的东西，一如话里机锋。“你这样喊，会让我以为你们本就认识，还关系不错。”
季末凝目，盯着杯中绿茶没做声。心里在想，给这两个男人一人一脚，把他们两个都踢死就好了。
颜文峰收回目光，略作思索，而后向着许森说道：“看来季末没在许先生面前提起过我。”
顺便及时修正了“错误”。
“颜某和许先生家的小朋友确实认识，见过几面。都是因为我之前经手的案子才得来的缘分。”
实话实说，所以毫不心虚，叫人无从挑错。
“后来发觉是我太固执，没必要追着意外事故不放。钻牛角尖会妨碍到我的职业生涯。”
“所以许先生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查那些事情了，以后不会再惹到这位小朋友。”颜文峰赔礼道歉，笑起来露出两列整齐的牙齿，十分爽朗。“现在我是站在许先生这边的。”
又是这句话。
季末神色愈发冷漠，摆了臭脸，低下头去，不想融入他们的谈话氛围。捧着在腾热气的茶，幻想有一只苍蝇落在茶汤的水面，落下去淹死了，这茶不能喝了。
现在心情就和喝了这样一碗恶心的茶一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自己含着烫喉咙。
许森在装不知道颜文峰和季末认识，好看他们遮遮掩掩地瞒，直到穿帮。以看这种表演为乐。这人一向坏心眼。
更有可能，是在当面试探颜文峰和季末的关系。毕竟以后大家做生意要长期往来，许森需要在开头就扬手警告一次：搞清楚，谁是谁的人。
颜文峰也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承认了两人相识，又立马划清关系，一来表忠心，二来大概是在暗示季末：以前的事情翻篇了，别在许森面前提他在白道时装好警察“乐于助人”、“发善心”的那些事。
——怕季末坏他买卖。
季末捏着瓷白的杯子，心道，刚才揍的那几拳还是轻了。
颜文峰说的不会再插手是真的。说的他是坏警察也是真的。收黑钱是真的。掩盖案件真相是真的。和黑帮同流合污是真的。
站在许森那一边，是真的。
可笑季末还在颜文峰身边短暂地停歇过。可笑他以为那是真的能够安歇的地方。可笑他是为了保护那一点正义感才选择主动远离。现在回首才发现，原来心怀不甘，藏了不愿屈服的怒吼在心里的，全世界只自己一人。
季末难以形容这种感觉，突然发现，好像是犯了相同的错误。
又一次地错信。
又只能怪他自己非要相信，对不对？
这个世界向来只有利用和被利用。人心和感情成了这些人交易的筹码，以及攀向高枝的工具。用不上了，就能干脆地割开。那真的割不开的人是怎么回事呢。
究竟还要陪你们玩这种愚人的感情游戏多久。
季末心情越来越糟糕了。在整场交易里他一言不发，听他们谈价格，沉默地打开样品箱，展示内物，以供查验。
听闻交易内容，要换的是警方突袭查获的一批违禁货品。这些货品的来历十分曲折，它们原本藏在叶箐以前一处不为人知的据点里，给查出来后，颜文峰第一个带人去查封缴获了，东西因而落在他手里。
季末听见那个名字时，不知为何，感觉身边两个男人好像都暗中瞧了他一眼。但季末心里已经冰凉得很了，没有作出任何他们想看到的反应。
这次的生意很顺利地谈了下来。确认过样品没问题后，双方便定下了正式取货交易的时间和地点。至于许森想要的那批被扣押的东西，颜文峰只说改日叫人去警队拉货就是了。
事成后，许森称赞：“不愧是颜警官，青年才俊，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笑了笑，随口一问，“听说你是一从警校毕业就分配来江城了。才这么年轻，车都换了两辆了吧？”
“我看颜警官胸中自有气度在，哪里是一般刚毕业的小年轻能练出来的。说话很稳当，做事又圆滑，实在老道。”望着年轻人的眼睛，许森笑着打趣道，“颜警官不会年龄和学历都是伪造的吧？”
“……”
颜文峰面上神情一僵。
在这种事情已谈妥，大家都和和气气笑着闲谈，松懈下来准备收尾的时候，似无意间递来的玩笑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但刹那间的反应已经暴露。这位青城区的老大肯定已有所怀疑……颜文峰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唯有极快地思考，心里斟酌各应对方案的优劣。
收不住的表情，就干脆跟着它接着往下走。颜文峰敛了笑，脸色沉下去了些。他说：“许先生说笑了。颜某平平无奇的身份，是人人都知道的。这个实在没有必要造假。”
“非要说的话，我现在能有这种行事风格，都是拜警队的前辈们所赐。”颜文峰回视，语气隐含忿忿不平，仿佛强压着心绪才能说出这些话，是直到现在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能尽诉委屈。
“来江城一年，受到的打压之多，让我不得不快速成长起来。尖的利的也都磨得圆了。学会了拉帮结派，跟着风向走，不做无用之事。这样才能在江城立足，赚别人求不得的大钱，过别人想象不来的上流生活。”
“才能将踩在我头上的那些人都掀翻下去。”
说到这里才住口。是否又……解释得太多了。画蛇添足。
颜文峰结束了发言。许森一直处于和睦的氛围之中，面带笑意地倾听，看不出端倪。听颜文峰说完，他点了一点头：“这样。”
似乎想到了什么值得一试的新点子。许森缓缓品了一口茶，余光留意到闷头不语，自己在那儿琢磨心事的季末，又笑了一声，向着颜文峰道：“你这个人，也还有点意思。”
——好像是对上了正确答案。
颜文峰不知道是哪句话叫这位大佬觉得满意，总之，先应下这句评价。
“许先生谬赞。”
后面许森再要客气，说不如共进午餐，颜文峰就委婉地推拒掉了，很有眼色地告退，说，不打搅二位。目光接触到季末的眼神，一触即离。
等回到自己车里，颜文峰才真正有一种劫难已过，可以暂时松一口气的感觉。知道不能够，但实在忍不住隔一会儿就去观察那个男人的眼色。否则，说不了两句话就要出汗了。
没来之前是不知道深浅，实际接触过之后则不免想到：若当初第一个因为季末来警告颜文峰的，不是叶箐而是许森，那走到今天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不过，又有什么假如呢。正因为是许森，是富有经验的老练猎手，行事狡猾而谨慎，才注定了他没那么容易轻易上钩。
最后一个问题时，是颜文峰临场应变，本来打算公开的告知给叶箐的隐藏身份，最终并没有透露出来。那个瞬间的直觉在提醒：不让许森知道反而会更安全一些。
真叫人后怕。
镇了镇神，颜文峰拨了一个电话。
“喂。颜警官。”那头接通了，“怎么样？事情成了吗。”
颜文峰：“成了。我见到许森了，生意都还谈得拢。”
好在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至少叶箐剩的最后那点家底，许森很感兴趣，比起其他，它们更有切实的吸引力。这两人互相仇视，让此路通行。
这下忙活大半个月，终于也攀上许森了。身处顶端的神秘人物。
叶箐在电话里哼笑一声：“真有你的，颜警官，非要走最难的那条路。其他汤汤水水的小鱼小虾还不够你吃的？”
颜文峰靠上座椅，回想起许森的样子。衣着外貌，五官神情，说话的方式，还有气场，还有食指间并不过于闪亮却能叫人注意到的特征，那枚戒指。
最低调的人竟然会喜欢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张扬？还是说，许森本质是个爱炫耀的人。
“当然不够。”
“其他普通生意我怎么看得上。”颜文峰也笑起来。“要攀就攀最高的那座山峰啊。”
“胃口挺大的。像你这么贪的人，连我都觉得少见。”叶箐刺他，“我以前碰到过的，热衷求财的，是一个比一个死得惨。”
颜文峰稍微正经起来了一些。“叶老板，短期内你还有没有别的需求？现在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要用你以前的人脉。”
“什么事？”
“查一个女人。确切点说，是她的死因，死法，死亡地点，死亡时间……任何消息，不计真伪，无论多少，全都需要。”颜文峰说，“死者生前的样貌，我会给你照片。害死她的人可能是东河区的高层。其他线索我就不提供给你了。从底层收集来的情报，我自己辨别真伪，你只负责找相关知情人和信息。”
叶箐考虑了一下。
“行，那我们多加一个交易。”叶箐的确有个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他一个人暗中活动了很长时间，依旧没有办法推进这件事。
“你要死人，我要活人。有一个人我想让你帮把手搭救，但他身份敏感，你去只怕也是难……啧，那这个交易的期限，就到我们三人中有人变成新的死人为止吧。”
颜文峰听到叶箐描述的那人后叹了口气。“真是危险人物啊，你，我，他。”
叹完气，答应了这个交易。
除了利益需要，颜文峰和叶箐就没有什么能唠家常的话说了。临要挂电话前，听见叶箐在电话那头叫唤起来。“等等，还有一件事。”
“那个，他今天来了吗。”吞字似的，说不清楚。“他近来怎样。”
颜文峰难以想象，叶箐这等大凶大恶之人也会有温柔对待一个人的时候，甚至连说出那个名字都觉得难以开口。当下觉得鼻梁骨都隐隐作痛了起来。
“嗯，他很好……长高了一点。精神很好。”颜文峰回忆着，轻声说。
力气变大了些。扑上来揍人的时候可有劲儿了。
颜文峰同样好久没有走到季末的面前，好好看看他了。不能发消息联系他，何处不是想念呢。和叶箐说了两句心里已经烦躁起来，颇觉得郁闷，不是滋味。
颜文峰忍了这种感觉没有表露，故意说：“他好像把你给忘了。”
“……”
本以为叶箐会劈头盖脸上来大骂一顿，凶回来，最少也要嘴硬反驳几句。但是没有。电话那头只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听见叶箐说：
“忘了更好。”
手机里传来打火机开盖的锃亮响声，有什么被点燃了。
颜文峰已经感觉到了被烟气攥住气管、肺脏，那种扭曲的痛苦。
听不下去了。颜文峰深吸了一口窗边的新鲜空气，对着手机，说：“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叶箐。”
“……哈？”
“谈恋爱需要互相理解，彼此心意相通，然后才是……算了你滚吧，当我没说。挂了。”
“喂？颜文峰你什么意思？讽刺我？你敢挂我电话，你他妈……”
“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