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57章

  许森毫不费力地兑现了承诺:让季末提前出狱。

  当季末回到家中的时候,许森的车就停在红灯区的楼下,不紧不慢地等着。因为同时生效的,还有另一条承诺:

  如果季末不愿意回自己家,可以搬去许森家中住。

  许森会一如既往作一个好老大,慷慨地向季末倾斜爱与关怀。只要季末愿意相信,两人间的氛围就可以像在牢里时一样。而与之相应却不对等的,许森会顺遂自己的心情来摆布这段关系。需要季末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分寸感将由大人来拿捏。

  这便是已经写明的游戏规则。

  许森没有下车,但季末就是觉得隔着车窗,仍被那个男人的视线裹挟着,目送他直到他终于走进漆黑的楼道,将身影藏进了阴影中。

  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没有承蒙大赦一场,终于解脱的感觉。

  回到家,用门口旧信箱里的钥匙打开了门。季末曾无数次在狱中幻想过此情此景,但母亲失踪的消息,猝不及防还原了现实本来的面目:残酷又真实。并不给人追逐美好幻梦的机会。

  虽说是家,但一贯的空无一人,无人相迎。窗户倒是关好了,不漏风进来。只是心里寒成一片,如何能说与人知。

  季末是来收拾行李的,进门了就开始发愣,觉着其实没什么行李可带。他在家里转了一圈,干脆将里里外外打扫收拾了一通。擦去家具上的落灰,洗净地板,将抹布挂到阳台晾起。

  坐在母亲的房间时才发现,两人连一张合照都没有。若要他拿着照片去找人打听母亲的下落,那也是拿不出来的。

  最后,两手空空又下了楼。

  载他来的私家车还停在那里。季末见了,没有直接走过去,停了步子站在街边沉默着。眼瞳中映出傍晚绽开在远远近近的霓虹灯色。短暂地,那辆车的影开不进这双雾沉的眼眸,被空气远远隔开了。

  像是一场较劲,那个男人在等他主动走过去,而季末有那么点不想让他如愿。

  至少别那么快。季末知道是逃不开,躲不过的。那能不能让他稍稍叛逆一下,有一点独自喘息的空间呢。又或者,现在的许森,能容许有多少时间花在他身上等着。

  “哐哐——”

  那辆车分毫不移,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季末身旁的门面却先发出了剧烈的声响。季末退开,闻声望去,发现小诊所的卷帘门只是虚虚盖到了底,还留了一线,没有锁死。

  先前季末站了一阵,身影挡了光线,叫里面的人察觉了,这时一只手探出来,从下抬了卷帘门一点点拉起来,到半腰的位置。

  有人弯身看向外边。一个声音惊讶地问:“季末?”

  方医生?

  季末一震。他立刻转身朝那辆车挥了挥手,示意再等一会儿,一弯腰钻进了诊所。

  与方知行面面相觑。

  方知行将卷帘门往上推了推,瞧了外边几眼,回过神来:“你怎么……出来了?”

  季末听了这话心里一酸,大概是终于见着外面世界的一个熟人了,这时才真的有了那么点归乡的意味。

  诊所关着门,开了深处的灯,能一眼望见里边的陈设,各处都熟悉得很。哪怕记忆中留了许多不好的片段,但季末现在踏入这方地域,终于觉得真切脱离了人渣聚集的监狱,回到了正常人的社会中。

  物是人非,其实是季末忘了这里还有未变的人、物。犹如一场突然的失而复得,令人惊喜而雀跃。

  季末走上前去两步,不管不顾,先给了方知行一个大大的拥抱。因无人迎接和祝贺,他便紧闭了眼,抱着白大褂的医生,先开口颤声说了,自己宣布:“嗯,我出狱了。”

  方知行拍了拍他,慢慢将季末推开。他看了一眼外边,结合传闻,联想到季末出现在这里可能的缘由,那一声恭喜怎么也说不出来。

  久别重逢,第一面还是物是人非的暗恨占了上风。

  甚至声音渐渐染了些阴沉。“你是借了青城区的东风,才减刑出来的吗。”

  方知行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季末,开口就是一阵穿心刀:“攀上了许森本人,是不是。”

  “不是,我……”季末急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抗拒和否认,又在我字后哽住了所有话。在过去相识之人的诘问和审视下,内心的负罪感无所遁形。

  他自以为能借方知行回到过去,但将过去和现在的季末联系起来的,中间狱中生活的这段过往,既不能抹去,也不能当没发生过,轻易就让对方用一句话穿了起来。

  顺着方知行的视线看去,那个男人已经下了车,正靠在车边等着,远远投了目光和玩味的笑过来,不是许森又是谁。

  季末不仅借了青城区的势,攀上了许森,还听命于他,亲手杀了人才得以将自己放出来。

  这如何能说得出口。

  季末手足无措地后退,主动避远了方知行,垂了头下去,像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惶恐不安。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无辜。那句话说出来变成了:“我……我不是过去那个季末了。”

  方知行沉重叹了口气。他确实不再用过去的眼光去看待季末了。

  安抚性地说:“我没有怪你,季末。时局不同了。”瞧着季末,在心里盘算着,面上按捺住了,尽可能温和地开口解释,“这跟你也算沾点关系。你知道吗,这一片红灯区原本都是东河区的地盘。”

  “自从丁诚那桩案子之后,警方突袭关闭了不少灰色产业。”

  “这些地段上的店子,现在都易了主,成了青城区来管,和收保护费了。”

  说至此,语气里掺杂了咬牙切齿:“就因为我接诊了几次东河区的老主顾,就被青城区砸了场子,勒令关门,不许营业。你知道这些人有多猖狂吗?现在我只能暗地里维持诊所运转,做些上门处理伤口和送药的生意。”

  季末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但要是他没懂就好了。艰难道:“你想要我去找许森求情,让你重新开业吗。”

  “不,诊所不开也行的。”方知行盯牢了他,目中暗藏了凶光,令人不寒而栗。他索性直说了,“我需要钱。诊所关掉就关掉,有本钱我再去做别的营生。”

  季末一愣:“我没有钱。”

  方知行:“你可以叫青城区开个口子,支一笔钱出来。他们成天放贷,手上都有大笔流动的现金。这对你来说也很简单,对不对?你张一张口,许森都舍不得你坐牢。还从没有听说过他身边有带人的,你怎么迷到他的?”

  用这种词来评价:“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季末简直无从辩解,视线在逼问面前逃窜。攥紧了拳头,觉得难堪,愤怒又无处发泄,羞愤欲死:“你不要乱说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这种苍白无力的反驳约等于变相的默认。方知行抓到了这个破绽,像是找到了得胜的契机,更加逼近一步:“也许只要你开口,连利息都能免除。你对他来说总是特别的……就算没有免除也没关系,我会还你的。”

  声音放柔了许多,几乎是请求着说:“帮帮我好吗?季末,我知道你一向是好孩子。你说过了要帮我的,好孩子可不能毁约。我过去也经常帮你和你妈,你不记得了吗?”知道小孩性子,吃软不吃硬,特地做足了姿态,百般诱哄:“你妈不知道去哪里了,一直没有回来过,我一直帮你留意着你家里的情况呢。你朋友倒是出来了,现在过得也还算安稳。我都有帮你照看着。现在你不会攀上高枝就不念旧情了吧?”

  方知行抓着季末的肩膀,在一人后退和一人紧逼之下,几乎要把季末推到墙上去。他索性压了上去,强迫季末转过脸来对视,用尽耐心发问:“你还想要什么?”

  季末有一阵没有答话。从瞪着面前的男人,到逐渐泄了气。

  方知行说了那么多,季末耳朵里听着,嘴上沉默,心想,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方医生吗,还是说,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在过去,季末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之时,这个人就已经涉足了地下世界不是吗。

  现在泥足深陷,又能怪谁呢。只能悲哀地挣扎,从中打滚了啊。即使季末想救,也是有心无力。连叶箐那样锋利的人,都挣脱不出,还能怎样。

  季末必须承认,自己同样已经成了“这边”的人了。他要习惯这边的规则,习惯这样利益交换的事情。该抛弃的,就全然抛弃,谁也不信谁也不爱,才能不受伤。

  抛弃过去的叶箐,抛弃伤痛,背上罪责。抛弃过去的方知行,重构关系,面对新的黑灰交杂的世界。抛弃过去软弱、麻木、恃宠而骄的季末,好好活着。

  他犯过这么多错,现在只想找到失踪的母亲,让她不要像自己一样,为了生计终日发愁,去做不情愿的事情。他会代替她走在暗无天日的道路上,换她去过普通人的,平静、正常的生活。

  如此抓住的信念,不负天不负地,不负自己,不负任何人,成了现在的季末唯一的精神支柱。

  心中一片宁静。季末昂头看着方知行的眼睛,应了:“好。”紧接着说,“我帮你,那你也要帮我。还是之前说的我妈的事。”

  “她不是没回来,是失踪了,现在青城区找不到她。要是你认识很多东河区的人,就让东河区也去找吧。”季末说。问答、视线皆直指面前的男人。“可以吗,方医生。”

  少年人未完成变声的嗓音十分细腻,独特,尾音婉转不赘,如春风回雪,凛而不伤。他直言所求时发音清晰,头脑清明,也沉得住气不露丝毫情绪,这清淡的声音便又如潺潺溪流绕树行,沁了心田,而后转瞬即逝,徒留一点意犹未尽的引子,格外勾人。

  方知行看季末的眼神渐渐复杂。现在才不得不承认,季末变了。在挑起了动摇整个江城的风浪,又从这风暴中毫发无伤地破浪闯出来后,经此一遭,那种倔强的,不休的意气,成了一种藏匿于骨的,内韧的暗锋。

  这样,会叫人忍不住想拆开了,剖出来仔细看看,柔软不堪的外壳是否真的只是假象,而内里的骨又是否真的不会弯折。

  折到什么地步才会折断了这骨,才会打碎了这眼里独自坚守,不愿给任何人看到的点点温热和难以泯灭的天光。

  “行,我会帮你找她的。”方知行注视着季末,再开口时目光有些飘忽不定,无端说起了另一个话题,“季末,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是吗?”察觉到方知行声音有些低哑,似乎人也凑得更近了些,那只手从肩膀移到后背,还在往下滑……季末动了动眉,在困惑后回想起了些什么,了然了。“你想量我吗,方医生。”

  推了下方知行,推不动,这下更加和回忆重叠上了。方知行的身体挡了灯光,面上一片阴影,缓缓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很熟练了,在监狱里的时候。”

  虚伪。

  成年人的必修课。

  季末再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很能看穿了。

  外表下重欲的嘴脸,迫切的渴求,铺面而来的恶。

  还没考虑好该说些什么来推拒,有人敲了敲玻璃门,发出些沉闷的声音。动静不大,刚好够吸引到室内两人的注意。

  许森站在门口,也不知看了多久了。现在出声,似乎是觉得看得无聊,随口提醒了一句注意时间:“叙旧还没叙够么。该回家了,阿末。”

  季末醒神,仿佛看到救世主一般,用力一推面前人,飞速从方知行臂膀下挣脱了出来,要冲到外边去,但也说不好——许森手一揽,拦腰截住了季末,捉住了没让他跑掉。

  倒像是季末主动扑进他怀里似的。

  方知行:“……”

  本来面对这位传说中青城区的老大,一时起草腹稿,有了很多话可以说,譬如服软认个错,拜一拜青城区,把诊所的开放权要回来。但被这番小动作一晃眼,所有话突然就梗在了心里。

  许森回归江城的消息道上都已传开了,青城区更是私下暗流汹涌。议论纷纷,都集中于许森从狱中额外多捞的一个人上。

  但这两人之间关系……似乎并非是如传闻中那般简单的关系。

  许森不做多余的事,就此勾了季末出门去。就好像没注意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般,没有一点打招呼的表示。等到出门了才回头扫一眼周围环境,自语道:“我记得这边是不让营业的。”不知说给谁听,“明天叫警察来贴下封条。”

  轻飘飘一句话就截断了他人的生路。季末被揽着,带向那辆车。这时不明所以,下意识接话,开解:“用不着吧……”

  许森垂眸无声瞥了一眼季末,在前面先上了车。

  季末在他身旁坐下,这时才反应过来:“你讨厌刚刚那个人?”

  许森叫阿龙发动车子。

  ……讨厌?如果说会引起不快的话,那确实就是讨厌了。

  许森很少讨厌他人。讨厌叶箐,是因为叶箐不讲规矩,做的事情值得天怒人怨。而有的人,从看到第一眼起,就令许森讨厌。

  手段低劣,说话装模作样,表演如跳梁小丑。这样像虫子一样的小人物比比皆是,他向来是不会垂首去注意的。只是这只虫子的恶心在于偏要混入他们的场合,坏人兴致。

  已经给了警告,叫他安分待着,不是么。给足了机会不要,偏要爬上舞台来。

  偏偏与他许森看上了同一件东西。

  季末正琢磨着,觉得要看穿许森在想什么,何其困难。这时听见许森说了句让他身子一抖的话。

  “阿末没有坚定地推开他。”许森嘴角似乎微微翘起。在车里,光线不明,这笑也半隐在暗处,有些捉摸不透。

  让许森从讨厌一件事到变成觉得愉快,只需要很简单的一步:将之变为一个理由,用来欣赏美好之物的绝妙借口。

  他自笑道,已经预想到了那个画面:“我会给你一点小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