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55章

  叶箐,难道不是你希望我手上不要沾血的吗?

  ……

  这句质问从季末嘴里喊出的那个瞬间,叶箐后悔了。所有的试探顷刻间化为乌有,连挽回的机会都不复存在。如此突然的,叶箐就失去了他。

  那张扭曲起来强忍着不哭,即将崩溃的脸,狠狠地击穿了叶箐的心脏。他沉默地从枪膛里退出子弹,心想,是不是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一如最初,明明是他先抓到了季末,却因为一点可笑的,不折的意气,将人推走,错失了主动权。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确实是局势将他逼至此,但他怎可借着这愤怒发狂,迁怒于季末,非要看看一个不能回应自己的人的心呢。

  所谓试探……不过是一个落水者满怀期待,希望从上方递下来的绳索是真正的求生索罢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者,也有幻想抓到一线天光的权利,对吧?

  叶箐靠在阳台,叼着烟远眺,看苍穹之下,风流云动。

  室内烟气袅袅不断,但在外面,没有一片云能在生生不歇的大风中停留。他捏着烟,由心入肺,吸了一大口,再徐徐吐出,散掉所有的不痛快。

  绝路,着实是绝路。但叶箐碰上的绝路还少了吗,哪次不是硬生生从中凿破了生路出来。

  等这一支烟抽完,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一定要出去,他得拼命。哪怕身边再空无一人,只要独狼的爪和牙尚在,就够了。

  那个把所有人玩弄于掌中的男人,玩得很开心吧?自以为到了终局,可实际上,他叶箐手中也还有没打完的牌。

  不到最后一刻,孰胜孰败,不要轻易下定论,明白么,许森。

  //

  季末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叶箐的背影,撑在窗沿,独自迎着那方蓝天。

  这场景十分寂寥。

  窗帘拉开之后,房间里倒是明亮了不少,驱走了压抑逼仄的氛围。或许是受环境影响,叶箐看上去状态恢复了一些,冷静下来许多,不似先前一副亟待寻死,或是要当场杀了谁的极端模样了。

  听见门响,叶箐转过身来,有些意外来人,但心里有数,就平静接受了季末的回归回归,不再过问结果。不咸不淡扫了一眼季末,随口招呼说:“你来了。”走入房内,正要说:“准备走——”

  季末:“你让我去做的事情,做成了。”

  叶箐微微一顿,住了口。凝神,视线落在季末的脸上。

  回答错误。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叶箐咧开了笑。爱恨交杂难辨的情绪在此爆发,就压在轻浮恶劣的假面之下。他踏前一步,咄咄逼问:“真的吗?你真的毒杀了一个人吗?那你有看到他最后的死状吗?”

  季末自见到叶箐起就面无表情,说话干硬,这时听到这句话后睁大了双眼,心神一下子都给抓了回来:“什么?”吞了吞口水,紧张道:“我……我下完毒就直接跑出来了,我怕被发现。”

  叶箐又走近了些,逼至身前,盯着季末慌乱找补救的样子,并不打算放过他:“你去了很久,阿末。那个毒药三十分钟内就会发作。”

  “你们不是一向独处吗。”

  刚抬手,季末下意识虚了下眼。叶箐便收了手,继续说:“那我告诉你罢。毒发后,首先是会突发心绞痛,痛不欲生;接着就会觉得呼吸困难,气越出越少;然后呢,全身都会肿起来,血管一根接一根地爆开,脸会……”

  平静又漠然讲述的声音,哪知会如缓慢推入胸前插着的尖刀,迫使其插得更狠了些——

  季末听不下去了,一把推开他,慌神中吼道:“好了,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

  心中罅隙,本就是蒙着烛火的灯纸,这一动摇,轻易就让叶箐的话钻进来,燎起滔天火。

  叶箐还在说什么呢?现在说什么都是晚了。脑海中联想到那样濒死却不能立即死去的痛苦模样,让负罪感百倍千倍地膨胀,都快要怪到受害者头上了。水煎火烤,因无能而起的短暂怒火过后便是漫漫的无望,恰似被强摁着头按入水中,在溺毙之时听自己的心声,一面如腐败的白花泣诉,一面如狰狞的恶鬼嘶嚎:

  是你亲手,要去做这样的事情。

  没有别人,不是替谁顶罪。

  找不了借口,怪不了谁了。

  季末吼完那句就偏了头没再看叶箐,表情生硬得很。心潮汹涌,自己和自己负气,并不解释方才为何情绪激动。手指不自然地抖着,他强行捏紧成拳,也控制不住这股子气。

  叶箐被推开了,站在一旁。气氛又凝滞起来,追着人心挤压。叶箐默然凝视季末的神情,觉得那张脸上恨得都快要滴出血来。僵持了会儿,视线一收,哼了一声,放弃了似的,说:“……那行。”

  他伸了伸懒腰,退开了,让出大片的光线和开阔的空间。

  “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季末心里一跳:“这么急。”

  “嗯。”

  叶箐再没话说。

  ……

  叶箐说走就走,当即就去外边找狱警“借”了个行李箱,开始整理衣物、用品等。

  季末一直在看他的水杯,心里一片苍白而无感,放空了自己。在叶箐和狱警交谈,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时候,他将那包叶箐给的粉末洒进了水里。

  “……”

  下完毒了,却更加犯难,突然地心慌起来,下一步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手尴尬地捏着杯子。

  劝一个人喝水会很不自然。那要怎么才能让叶箐主动喝水呢?

  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从杂志上看来的段子,大侠救不清醒的人尚可含了药,嘴对嘴渡过去,那么反过来呢?毒药也能这样操作么?……

  季末对于走到现在这步,既无经验,也无充足的时间去制定计划。说到底,这本就是许森临时给的一重考验。他顾忌时间,被局势推着,怀着冲劲就来了,等真的开始做了才恍然觉得束手束脚。这会儿六神无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乱飞。一会儿想着图书室里的叶箐,对待憎恶之人以拳相报,以血了结仇怨。一会儿想着如果有一天他要死了,叶箐只怕也会来拖着他下地狱。

  投入的粉末已溶解殆尽,这杯水看不出有分毫变化。季末垂望杯中,杯沿递在鼻下,嗅闻是否有特别的气味。正待此时,从旁伸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捏紧了,以强硬的力气拗开他的动作。

  季末抬头,望见叶箐站得极近,面上凝着寒霜。

  叶箐盯着季末,眼神下移至手中,复又抬起,审视着,在他脸上逡巡,最终落在这一双瞳目闪烁的眼眸。季末额上浮着细汗,叶箐问:“你在做什么。”

  季末强作镇定:“只是想喝水。”

  叶箐咬着他的话,声音冷极:“那我再给你拿个杯子。”握着季末的手没放,使出另一只手从他手中强行取出了水杯。

  “哦,好。”季末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头慢慢低了下去,身上的血渐凉。嘴里出话,机械式地吐出了一句:“你不喝水吗。”

  “……”叶箐将水杯放上桌面,闻言动作一顿,停了下来。手上捏紧了杯子。

  “我喝。”叶箐冷硬地说,自带了十二分的气性忍着,仰头便豪饮下肚。当着季末的面,大口吞咽,将一杯水喝得一滴不剩。饮尽,握着水杯“嘭”地砸在桌面上,爆发一声巨响。

  额角青筋毕露,咬牙切齿:“还要我做什么,你说。”

  季末像是被他这一系列的举动被吓到了,呆愣愣地看着叶箐。

  叶箐神情扭曲起来,忍不住了,怒气横生,暴躁直言:“哭什么?又不是死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叶箐是真的想杀人了。这小孩是命里的克星?打,下不去手,现在说话态度稍微对他硬点也受不得!是没见过叶箐发脾气时要人命的样子吗?!

  往叶箐面前一站,哪哪都是破绽,就从没想过他叶箐会报复?

  怎么就……硬是不怕他呢。

  “啊。”季末低下头去,真的看见视野模糊,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手背,滚开了去。起初还是烫的,能烫化心中坚冰保护层的热度,慢慢就感觉不到了,温度在飞速消失。

  “我没哭。”他用手背擦眼睛。又擦了一下。

  又擦了一下。“不是……”忘记了要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片发晕,总是跳出叶箐的脸。那些穿过叶箐的背影,叶箐转身袒露的胸膛和热烈搏动的心脏,穿过叶箐的声音,穿过轻声细语,缠情作乐间泄漏的些微感情,穿过回忆追寻而来,全部融化在眼泪里。

  打碎了。接不着了。

  季末痛恨自己,还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最可恶的人是自己。

  “凭什么说不重要?”仰头质问的时候,眼泪就掉个不停,打在膝盖上,滚滚而落。

  叶箐沉默下来。

  明明看起来迫切地需要被人抱住,为什么就是能死咬着不松口,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哭呢。叶箐认命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他无力地说,重复:“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啊。”

  放弃所有防备,主动靠过去,坐在床沿,把小孩揽进怀里。觉得不够,干脆把人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季末低头遮住眼,叶箐肩头的布料很快浸湿了,捂得发烫。

  叶箐亲亲热热搂着季末,开口却只剩一阵无言:“……可是你也做出了选择。”

  究竟要怎么对待他才好,究竟要怎么对待这样一颗易受伤的心才好。

  这些似乎都已是不用再去考虑的问题了。因为,叶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现在就尽情地为他伤心吧,反正季末很快就会忘记他这样子的人的。叶箐心道,是该从你的世界里退场了。大人们的争斗,就让大人们去解决,何必再把小孩子牵扯进来。

  在心里开了一万次口说服自己,跟着穷途末路的叶箐一起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或许现在的选择才是对的。

  这样,了无牵挂的叶箐,也可以放开了手脚发疯了。

  此生一别两宽,各有各的路要走。这样很好。

  若他叶箐还能赢下全局归来,到时候再来接季末。

  叶箐向来坦荡,不屑于谎言。但在这一刻,怀中抱紧了一个人的时刻,他想藏一个小秘密在这里,使一次坏,就当是一次笨拙的报复。

  叶箐抓紧了季末不放,嘴里话风一转,开始叫唤了:“哎,我现在心里好疼。”他低声问,“阿末你离我这么近,有没有感觉到?”

  季末挣扎着从他怀里抬起上半身,看着叶箐的眼睛,目露惶然:“你心疼,你心疼是因为……”

  叶箐追问:“因为什么?”

  季末说不出口。

  颓然低了头,额头抵靠上叶箐的下颌,借此有了一个小小的支撑。他闷闷地说:“叶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叶箐悄悄吻上他的发顶:“好,你说。”

  季末抱紧了叶箐些,轻声说起:“我是因为杀人,才进来坐牢。”

  叶箐不语,静静听着。

  “我也真的会杀人……”季末揪紧了叶箐的衣服,痛苦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叶箐?你喜欢干净、天真的男孩子,但我不是。我会打架,会拿椅子砸人,会杀人。弄得满地是血的时候,我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相信那是他们应得的。”

  “我是这样可怕的人。”他崩溃地哭起来。“我希望我能是你喜欢的样子,但我不是!都是假的,骗你的。你为什么要相信我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不值得你喜欢啊……”

  叶箐摸着小孩的后背,压进怀里,任他好好哭上一场,把所有积压已久的怨都发泄出来。过了半晌,他沉沉叹一口气,说:“知道了。”

  “阿末是个小坏蛋。”他幽幽道,开玩笑似地说,“那这么说来,叶箐就是大坏蛋。”

  季末挣动起来,大概是想捶叶箐,或者嘴利地想反驳,被抓着手又按牢了。叶箐唬他:“现在乖一点,听我说。不然马上喘不上气了。”吓得季末不敢动他了,乖乖缩在叶箐一对臂弯里。

  叶箐开口就说:“我喜欢阿末。”说完便沉默,陷入了思索。

  季末心里一颤,听见了叶箐的心跳。哪怕不听,也知道叶箐磊落,不会说假话。因此心里更加如坠深渊。

  不只是口头的一句话,叶箐当真是全力、全心去应证这句话。的确是盛情,只是他季末如何才能承得起这盛情呢。永远,永远都要辜负了。

  喜欢。叶箐说了这一句,感觉就已说尽所有的话了。由这一句,又能蔓延出多少种感情,只与一人有关。他絮絮叨叨地补充:“好心的阿末,我喜欢。坏心的阿末……在我眼里也是好的。”

  季末又一阵乱动。叶箐安抚他,慢慢地说:“阿末做坏事,肯定是因为没办法。”怀里的人不动了。叶箐接着说:“我肯定知道啊,我深有体会,这条路吃人。”

  “我也做了很多后悔的事情。三番两次把你让给许森,怪我。以后阿末要是过得不开心,全都怪我。”

  季末绷不住情绪,小声哭起来,头发一颤一颤的,一点点发出呜咽的声音,喉咙里哽着,比以往哪次都更好哭了些。衣服都给他捏皱了。叶箐有些愧疚,觉着,怎么跟他在一起,小孩老是被弄哭。

  手下按着小孩的后颈,抚弄着权作安慰。视线虚焦落在天花板上某处,眼底沉着几许柔情,都不像叶箐了。他不想在眼下陷入回忆,但他最该悔死的,是往前翻过许多年,最初的错处。自那以后,全是错误,走到今天,判一句咎由自取不为过。“我悔,当初就不该碰这条路,就不该接三爷给的那碗饭。”

  抱着季末,耳鬓间蹭着,埋首在小孩身上靠了一靠,喃喃道:“要是下辈子我能投生在普通人家就好了。哪怕还是孤儿也好,只要能遇到你。阿末身上也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没有人伤害你,你不用坐牢,不会被人利用,不用杀人。就算有人想欺负你,叶箐哥哥也会打跑他们,保护到你。我们就这样平凡地遇见,你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重来,就可以坦荡地相爱。一定是我追你……该多好。”

  叶箐不说了。幻景止住。他扶季末起来,替小孩擦去了满脸的眼泪。深深叹息:“别哭了,我心里疼得要命。”

  心知命数已定,回不了头了。如何能不认命。

  季末脑海里一片混乱。情绪的锋刃错落切割,割开出的无数个季末,每一面都在为叶箐流泪。他呆呆地望着叶箐,许久都说不出话来。都到了这个时候,无论给出什么承诺,都只是欺骗叶箐罢了。心下哀伤,没有服毒,但已绞痛万分。最终只能沉了眼眸,顺着叶箐的话认真说:“下辈子,我只跟叶箐哥哥。”

  叶箐细细打量季末的眉眼,突然问起:“那,还可以再提一个愿望吗,这辈子就能实现的。”

  季末眼巴巴地看着他,强打了几分精神气:“什么愿望?”

  叶箐手揽了季末的双肩,露出一个虚弱的,暗中得逞的笑:“可以向阿末要一个亲亲么。”

  季末呼吸一窒,心里突突地跳起来。面上泪痕未干,眉目间却舒展开来,缓缓勾出了一个平生最清亮的笑。

  坐在叶箐身上,伸手将他推倒在床上。叶箐仰面笑吟吟望着,藏了如狼似虎的兴奋等着,眼见季末趴了下来,俯身亲吻在自己额间,小心啄吻,吻至面颊。接着唇瓣贴了上来,细细地亲在嘴角,轻柔地吐息。

  恍若天边的云垂落,轻飘飘地下了场濛濛雨。

  纯情得叶箐受不了,一翻身把人压在身下,抱着季末的脑袋就深吻了上去,咬着嘴唇,含吮了舌尖吻到发麻,直亲得他喘不过气来。

  ……

  等季末想要逃开的时候,叶箐抓牢了他不想放。季末又开始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了,叶箐无法,只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季末起身下床,然后又一次逃似的冲到门口,头一别,身影快速消失在门边。

  对不起。

  这三个字是留给叶箐最后的纪念,纪念他们曾在这座监狱里,有过短暂的几番纠缠。

  再就,毒杀风波过后,只剩陌路。

  门合上了。叶箐看了一眼行李箱,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像是累极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