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迷荼>第49章

  “……”

  季末这几天游戏输得很多。原因无他,自许森说了要带他出去过后,就没了动静。这个男人还是一如既往忙于工作,似乎总也等不到合适的时机。

  房间里依旧整日长时间的寂静,他的心情却吊直了,无处安放。等用余光目送许森经过身边时,心跳声就变得格外大声了些。心思悄悄跟着男人的脚步声,走近了,走远了,走了几步,停下了,自作镇定。

  不过,纵使满满都是话堵在嘴边,季末也从不问什么,克制得死死的。

  就这样等了好几天,这个惊喜终于具象成为现实,由许森亲手兑现。

  这日一早,季末还在沙发上睡着,侧躺着睡得安恬,半截胳膊露在外边。点点温热的触感落在手背,爬上手腕,轻飘飘划过手臂,靠近了脸侧。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在耳边低声说话,呼气搞得耳朵有点痒:阿末,起来了。

  季末心里一跳,睁眼便见许森已一身穿戴整齐,拿着外套站在一旁,只等着他睡醒了一同出门去。

  来了!

  睡意顿时散了个干净。季末一把掀开身上搭着的薄被,边套裤子边跌跌撞撞地冲去洗漱,嘴里喊着叫森哥再等一下下。

  许森在身后笑道,不急,我们先去食堂吃个早饭。

  ——又一次的“炫耀”。

  季末喜欢的保留节目。

  //

  季末知道要出去必然是坐车出去,但他没想到是两人堂而皇之开着车出去。重点更是许森当了司机,亲自载他。这何等荣幸,季末的心情已经不是用受宠若惊可以形容的了。

  临上车前秋风一扫,腿脚发冷,季末又有些迟疑,因最近美好得不像是他配得到的“奖励”实在太多了些。他想了想,问:“就我们两个吗?在外面不用保镖的吗?”

  许森闻言有些好笑似的瞧着他。按着季末的肩膀示意他上车,而后关了车门,慢悠悠道:“别把我想得太高高在上了,阿末。我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

  于是乎,他们延续了十足低调的作风,虽然开着车,却避开集合的囚犯们,驱车沿着人少的方向从侧门离开。

  阿龙跳出来给他们开门。这时岗亭没有狱警在,是早就打过了招呼。

  许森在阿龙面前稍作停留。摇了车窗,十足好心情地勾了唇角,同外面的人互换了眼神。

  “就当今天休假。”他轻松地说,“你留在这里,当心疯狗。”

  阿龙垮了脸:“森哥,我怕。我能不能也休假?”

  许森笑笑,摇起了半扇车窗。车子启动,他毫不留情地打击道:“那就跪在叶箐面前哭着求他,看他会不会饶你。”

  阿龙脸上更是绷不住。“那还是杀了我吧。”

  车很快就驶离了监狱的范围,将过去一小段生活的印记抛在了身后。许森抽空去瞥季末的神情。小孩自从听到了某人的名字后就静了下来,现在靠在车窗边,看外面飞速掠过的景,心里想些什么,多少也能猜到。

  许森并不在意,开口将他的心思召回:“阿末,快到城中心了。”

  季末偏头看了看他侧脸,转而望向面前的一片坦途,应了声:“好。”

  “一会儿开慢点,我们随处逛逛。”许森专心开车,手指握在方向盘上,同样目视前方。下一句话,说起时似漫不经心:“虽说今天特地带你出来玩,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可以下车。”

  季末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因为他现在还是正儿八经的“服刑人员”,随便出现在外面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吧。

  “好,我知道了。”认真应下。

  进了中心城区,上了主道,视野里渐渐出现的人多了。不同于监狱里统一服饰的囚犯们,现在所见,都是有着各种职业,各种生活,不曾沾染过罪恶的普通人。

  季末坐正了。一张张脸越过眼前,映上车窗,然后还未留下一个清晰的影就被远远甩脱了下去。他在发呆,琢磨森哥的话,心里有些小小的雀跃。

  休假,抛开工作带他出来玩,特地为了他的愿望和期盼来这一趟。

  就两个人。

  无视一切监狱里头的规则,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偷跑出来,一同去看江城的秋。

  心里发热,跳舞的小人影子都成了高大男人的模样。坐在这个人身边,离得这么近就是不想正看一眼他。手撑着下巴,明明没看他,心思却全飘到他身上去了。

  许森放慢了车速,他们像是在追行人的步子。

  外面确实是到了深秋,起风了,吹得叶子簌簌地落。季末眼睛盯着那些摇曳的树影,和漫天卷起的落叶,突然觉得和许森这趟出行有些浪漫。

  所谓浪漫,必须得有昂贵的礼物才能表明心意吗,必须得有盛大的场面才足够见证吗,必须得受到很多人的祝福才会长久吗。

  现在这样,不也挺浪漫的。

  如果能和他并肩走在外面,就好了——会忍不住抱这样的幻想。如其他人那般,坦然相恋,牵手,走过大街小巷,不被任何纷杂侵扰。

  可那终归只是傻里傻气的幻想罢了。因是许森的话,这样的场景连想都难以想象得出来。

  那么,只跟在他的后面,看他的背影,慢慢地走,如何呢。似乎仅仅是那样就能够满足了。

  汽车驶入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路过记忆中的各个角落。在季末不在的时日里,太阳底下的这些建筑,和过去没有任何的分别。

  这一片都是红灯区,灰色地带。

  季末看到了那条小巷。从那里走进去就会看到一间歌舞厅。在梦里,整条小巷墙上地上都涂满了红色的油漆,歌舞厅的门上遍布弹孔,走进去会看到无数面目全非的死尸。而他沉默地从中走出,顺手合上了门。

  “等等!停一下!”季末喊了一声,突然坐起,抓着许森的胳膊按紧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马路对面的一间店铺。那个名字含在嘴里,险些叫出声来。

  那不过是街边的一家发廊。破破烂烂的招牌,透过贴了些方块字的玻璃门,一眼就能看到内里十分廉价的摆设。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哗啦一下将一大盆水倒入了马路边上的排水沟。

  涂茶茶!

  季末眼看着她走出来,一眼不眨,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快靠到许森身上去了。

  她站在外面,同店里的一个高个子女人说了几句什么,耸耸肩,又进去了。

  许森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目睹了这寻常的一幕。复又回望季末的神色,停顿后轻笑了一声:“还说不是女朋友。反应这么大。”

  “不是……真不是。”那女孩儿看不见了。季末一下子靠回椅背。心神震震,眼望着车顶发愣,想不明白。“她怎么出来的?不是被关起来了么。”

  “或许是因为,”许森看了远处一会儿,“得贵人相助。”

  他淡淡地问:“不好么。”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叫人不敢相信,万一不是真的呢。”季末快速一股脑地说。完全没想到的发展,眼下比起惊喜,苦恼竟占了上风。他没意识到,因为心情惊疑惊喜不定,还一直抓着许森的手臂没放。

  “等等,这里的发廊!”季末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手上捏紧了,急道,“不会是那种……?”

  许森自然明白他话中未明说的是什么。他没有对于季末的一惊一乍表露任何的不满。

  开在红灯区的发廊,多半都兼任了某些风尘场所的任务。

  许森点了点那个方向:“这条街上,也不是所有店子都涉足不良产业,那间碰巧就是其中的例外。现在只是间普通的理发店。”

  季末呼了一口气,慢慢松懈下来。

  “太好了。”脸上浮起逃过一劫的庆幸。许森见了,提议道:“这么在乎,要不要我们靠近些,去看看她。”

  季末松开了男人的手臂,靠回边上,目光撇开了,只看着前方。“不了,我现在不想被她看到。”他掩了情绪,说,“她本来就不该碰上我这种人的。能还她救我那一次,就很好了。”

  许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样。”

  又慢慢地开车上路,路过许多人。

  有些奇怪的是,路过家门口时,季末看到楼下的小诊所关了门。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不营业了吗。

  那,是谁把茶茶救出来的?

  季末本来以为是方医生救她出来的。可诊所关了门,方医生也不知去哪里了。除了第一次外,他就没再来探过监。

  季末想了一会儿,似被直感提醒了似的,暗自偷看了一眼许森的侧脸。

  还是看不出这个男人在想什么,眉目间一片平静。

  “到你家了。”许森突然说。

  季末慌了一下,挪开了眼神,顺着他的话朝外面张望:“啊,是到了。”

  车停在家门口,两人都没动。

  许森等着他:“想回去吗?”

  “想。”季末轻声答了,实话实说。“但是不敢。我怕我不知怎么跟我妈解释,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她会不会以为我失踪了。”

  他看着那黑洞洞的楼道口,墙面上贴满了小广告。黑字的红字的,还有喷漆上去的字体,互相交叠盖在一起。所有含着近乡情怯的思念,和想要回归正常生活的愿望,在此交织,止步于一片漆黑。

  看了没多久,便觉眼眶湿润,舍不得走了。这样还哪敢再看。

  “而且,我们等会还要回去。”季末收回了视线,生硬偏头,转而沉沉望向许森。“……回去继续坐牢。”

  所有的眼泪,都忍住了。

  许森凝视季末的神情。从小孩的头发垂眼至五官,接着向下落在颈肩。他心想,对比第一次在监狱里见到的样子,现在的季末身体养好了一些,不再那么瘦弱,心性也磨得坚强、成熟了些,不那么懦弱,总低着头了。当初可真是一副一吹就倒的样子,好像多说他几句就要忍不住崩溃了。

  现在能过家门而不入,懂事听话,在他面前装成跟小大人似的。

  大概是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碰到了熟悉环境的缘故,还没听季末一天内说这么多的话。至少许森在监狱里没听过。但即使话多,也绝不是滔滔不绝的聒噪,而是叫人透过这双蕴了种种温热感情的眸子,看到他眼中的世界。

  从小就出生和成长在这样的条件和环境下,往往只能凡事自己拿主意,再自己去承担后果。

  谁能碰到真正无瑕的世界呢。

  一般人连碰到季末都很难。

  见过了被欺负得一身伤还要闷头去撞出一条路的季末;

  见过了不愿意还强逼着自己做厌恶之事的隐忍的季末;

  见过了因打破自我保护的外壳,触及内心而心痛落泪的季末;

  见过了渴望被认可,倔强得不低头的季末;

  见过了动了真心,目露痴迷藏也不藏的季末;

  见过了打定主意想赖着不走,就直言暴露小心机的季末;

  见过了因为喜欢和喜悦,连步伐都轻快起来的季末;

  ………

  究竟还有多少未在他眼里暴露的一面?

  “阿末,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许森静静看着他。“你妈她现在不在家里。”

  季末为这直击主题的话发出了一声猝不及防的:“啊?”,接着听到了后半句——

  “她失踪了。”许森说。

  季末愣住。

  “怎么可能?失踪,失踪是什么意思?”像是没听懂一样,中途还哽了一下。“她只是去见……去见客户了。”直直盯着许森的脸,瞪大了眼睛分毫不让,等着后文,咬定了话未说尽。

  许森瞧着他,不语。那凸起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嘴唇微张,似乎马上就可以吐出一句话来,像在树林开了一枪,杀死一只飞鸟那般容易。

  无人说话,执拗的神情就渐渐衰败下去,掺杂了乞求,越来越挣扎,不稳。纵使他是如此相信这个男人的话,现在,也不敢去确信了。许森不是会随便骗人的人,可季末希望许森能破例一次,推翻刚说的话,承认那番可笑的,关于见客户的说辞。

  如果他即将收到的是不愿意听见的答案,又该如何呢,还没有想过。

  许森停顿了很久,斟酌着词句,向一个孩子解释一个词最基本,最直观的含义:“失踪的意思,是说,没有人能找到她。”真话总是过于残忍,他打碎季末的妄想和自欺欺人。“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客户。”

  季末的脸色苍白了起来,视线都找不准聚焦的点了,随处落在车里某处。半边身子靠在车门,没了力气,手哆哆嗦嗦地扶着,撑不住自己。

  许森视线偏过去。“阿末,我说了,不可以下车。”

  “我、我只是想上去确认一下……”季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惶然收回了手。在沉寂的空气中独自惊慌失措。

  难道,被骗了吗?不是去见什么客户,是真的抛弃他,远走高飞了吗。季末乱糟糟地想,思绪打上了断点。那这样是不是更好呢?抛弃掉这样不堪的生活,抛弃掉他这个“错误”,将来也不必面对一个有杀人案底的儿子。

  这样是不是才算更好的选择呢?

  不,她不可能骗自己的。一定是已经结束工作回来过了,然后,方医生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她肯定是失望了,这才选择“失踪”,不会再回来了。

  不,更有可能是被东城区的报复牵连了。谁让他名义上杀了东城区老大的亲戚呢。这说不准就是他们的报复。没能直接报复到监狱里的季末,就找上了他的家人。

  按着车门的手有些颤抖。熟知的世界就在面前倾斜,崩塌。脑子里几乎一阵一阵地发晕,搅不清了。尚且还不知道出狱后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总之,几乎不可能有好结果了。

  还要出去吗?还得面对的。

  听闻短叹声,响在很近,又好像很远。有人靠近了些,扣紧他的十指,握住了。体温和压得紧紧不放的力量便自手上传递过来。

  季末慢慢偏头,看向身侧的男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喃喃问道:“能不能,去报警……”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亮,说话亦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报警?这两个字听在许森耳中,应当算得上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了。

  他不可能会笑。沉了脸,握住季末的手,以稳重的声音,将一份怀疑钉入一个人的脑海:“江城的警察,真的牢靠吗?”

  轻声发问,提及不能外传的一点秘密:“若警察真的有用,怎会让你顺利顶罪,背了杀人的刑罚入狱来。”

  季末怔怔发不出声音,于这注视下屈服,丧失了反驳的欲望。其实早已看得清楚:假如当初被丁诚袭击就去报警,那多半也是没有用的。因为这座城市里的公权力系统,早就和世界表层下的黑暗纠缠不清了啊。

  如何还有的选呢。如何还逃得了呢。

  季末看着许森的眼神愈加迷茫,心中那条可怖的道路也愈加明晰。“森哥,那我该怎么办啊……你能帮我吗?帮我找找我妈……”他崩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就没有好好了解过她……”

  用力地回握了男人的手掌,不想放开了。

  此世间唯一的答案。唯有如此相信着。

  许森抽出了手,重新启动了车子。在几许温柔的回视间,他用安抚的语气,重复了那个还未兑现的承诺:“我已经叫阿龙派人去找了。江城这么大,现在还需要些时间打听。阿末先别急,等消息。”

  “……”季末靠回座椅,精疲力尽地阖上了眼。头脑已经不能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