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气温骤降,窗外光线黯淡,下起一阵小雨。
蔺怀醒来时,蔺景渊已经起床了。
“哥?”他想下床去找他哥,可刚一坐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副身子酸软无力,差点又跌回去。
蔺景渊听见声响推门进来,他已经穿戴整齐,深色西装勾勒出优越的身材,发丝打理的一丝不苟,手腕处戴着一块精钢手表,如他本人一样锋利高贵。
他俯下身,摸摸蔺怀的额头:“生日快乐。”
“你要去公司吗?”
“抱歉,今上午有事情,没法陪你。”蔺景渊把一杯温水放在床头,继续道:“时间还早,再睡一小时。早餐放在厨房里保温了,起床后记得吃。爸妈知道你回来了,中午接你一起回家吃饭。”
蔺怀抬头:“爸妈知道我昨晚住在这里吗?”
“嗯,昨天给我打过电话。”
蔺景渊停顿半晌,斟酌后道:“小白,因为很多原因,我可能暂时没法给你明面上的爱。”
蔺怀能得到蔺景渊,已经别无所求,一把搂住他:“没关系,我喜欢跟你偷情。”
“不对,我喜欢跟你偷偷摸摸谈恋爱。”
*
中午,天色变晴,两人一起回到蔺宅。
一年多未见,詹静看见蔺怀就抱上来。
“你这孩子,跟妈妈赌气赌那么久!”詹静松开他,摸摸他的脸:“上次见你都要瘦成皮包骨头,这次倒是好了一些,以后也要记得好好吃饭。”
蔺怀坐下,没忍住笑:“知道了。”
一家人难得能聚齐吃上一顿团圆饭,詹静亲自掌勺,做了满满一大桌好菜。
蔺景渊去酒窖取了瓶酒,给父亲倒上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蔺怀下意识也想要,但看他哥并没有给自己的打算,只好把话咽下去。
蔺父小酌了几杯,微醺着看向自家的大儿子,欲言又止。
詹静皱眉:“蔺玉奉!一家人好不容易吃顿团圆饭,你又想说什么?”
老婆发话了。蔺玉奉放下酒杯,还是没忍住:“景渊,我上周跟你乔叔叔见过面,对于北昭跟你分手的事,他很惋惜,说愁得好几晚没睡着觉。”
詹静瞪他:“你!怎么还提!”
蔺玉奉叹口气,仍觉得惋惜:“北昭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你们这些小辈们,各有各的门道,我们是看不透了。”
詹静其实也觉得惋惜,但更尊重自己的儿子,何况分手这件事是乔北昭先行提出,自己的儿子还是被拒绝的一方。
她只觉心疼,安慰道:“哥哥,伤痛的愈合是需要一些时间,这段时间要多交流,不要自己憋着好吗?”
蔺景渊面不改色,中规中矩地道了声:“好”。
蔺怀抬起头,音调婉转:“哥,你真的很伤心吗?”
詹静拍他脑袋:“不许打趣你哥哥。”
“哦。”
今日是蔺怀生日,话题很快转走,谈话的内容变成了蔺怀的童年往事。
一顿饭吃得温馨愉快,詹静尤为高兴。她察觉到两个儿子的关系正在渐渐缓和,虽然不知道两人之前闹了什么别扭,但现在好似已经冰释前嫌。
也不知是不是太开心出现了幻觉,她总觉得大儿子今日要比平时柔和许多,不再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冷漠模样,就连一贯淡薄的嘴角,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小儿子也是,之前总觉得他满腔心事,忧虑快要将他背脊压断,今日也出奇的轻松自在,眉眼间带着一股灵气,一颦一笑间都很像他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她发自内心的高兴,甜腻腻的蛋糕吃在嘴里,也没有她心里甜。
*
午饭结束,蔺景渊前往公司。
蔺玉奉喝了不少酒,已经有些醉意,詹静让阿姨给他泡了一杯解酒茶,喝完后又扶着他去卧室午睡。
蔺怀一个人守着诺大的客厅,随便寻了个电影看。
电影前期铺设很长,蔺怀忍着看完,刚要看进去,旁边的手机响了。
叶青禾声音低沉,颇为漫不经心:“你回国了?”
“嗯,昨天下午回来的。”蔺怀扬唇,故作不经意地补充道:“我哥去接的机,还专门包了水饺。”
叶青禾一愣,嗤笑:“哦,这么说,在一起了?”
“嗯。”还挺得意。
蔺怀胆大包天,很轻易就跨过了那条禁忌的边界,然后得到纵容,一切开始失控。
叶青禾“啧”一声,懒得听他炫耀,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之前让明哲帮你找的那个人,陈臻。”
蔺怀敛眉:“嗯?”
“我找到了。”
蔺怀关掉电视,低声确认:“你找到陈臻了?”
叶青禾不说废话,继续道:“他还在给你家效力。你哥自掌管公司后,对稀土矿产很感兴趣,陈臻一直在巴西负责这个,还改了个本地国籍。”
“这六年多,他一直在巴西?”
“嗯。”叶青禾点头,又补充道:“近段时间,他将会回国。”
蔺怀怔了怔,坐直身子,下意识扬起声音:“你说陈臻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是玻璃杯坠落在地的声音。
詹静站在楼梯口,嘴唇轻微颤抖着,脸色煞白,直直看着楼下的蔺怀,像是突然失去了精气神。
蔺怀大步跑去扶住她,不明所以:“妈,您怎么了?”
“你刚才说......”
詹静欲言又止,眼眶竟红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忍着别过脸去,低声问:“你在...你在跟谁打电话?”
“哦,是青禾哥,有点事情麻烦他。”蔺怀简单跟叶青禾道别,把电话挂了。
阿姨听见声音也跑出来,看到碎了满地的玻璃碴,一边提醒两人注意脚下,一边很快收拾干净,又去给詹静倒了一杯温水。
“小怀,我以为你已经...可是......我......”
詹静眼眶通红,肩膀卸力般一点点沉下去,嗓音沙哑晦涩,使劲好几次也没把话完整说出口,徒劳地用手捂住了眼睛。
蔺怀跪在她脚边,心疼不已:“妈,您怎么了?”
詹静胡乱摇头,肩膀颤抖不停,终究是呜咽着哭起来。
“妈,为什么突然哭?怎么了?”
早晨的小雨只下了一阵,此刻窗外是大片的阳光,柔柔笼在詹静细软的发丝上,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温柔以及脆弱。
蔺怀不再开口,伸手搂住颤抖的詹静,轻轻抱在怀里。
“儿子,对不起,妈妈失态了。”
詹静终于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抬手摸摸蔺怀的脸颊,挤出一个微笑:“我的儿子长大了,他应该是自由的,是开心的,是无拘无束的。”
“小怀,妈妈很爱你,妈妈真的很爱你,其实,无论如何,妈妈都希望你能幸福。”
蔺怀抱住她,声音很轻:“妈妈,我很幸福。”
*
蔺怀在家陪了詹静一下午。
在细致入微的陪伴下,她心情逐渐好起来。蔺玉奉也酒醒起床,下楼看到詹静和儿子在前院修剪花草,也出去一起帮忙。
自天气变冷后,白昼也变短,三人一边劳动一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到傍晚,天色已经黑沉。
“弟弟,你不是要出门吗?”詹静记得他中午说过,晚上要出去跟朋友聚会。
蔺怀看看手表:“时间还早,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快去洗澡换衣服,今晚是小寿星,要打扮的帅气一些。”詹静说完,蔺玉奉也在一旁附和,蔺怀只好上楼换好衣服,道别后出了门。
其实根本没有朋友聚会,只是为了跟他哥独处找的借口。
眼下蔺景渊有个临时会议,暂时脱不开身,蔺怀便一路开车闲逛,中途路过了风云场。
风云场的夜晚热闹非凡,衣着时尚的年轻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蔺怀没进去,只是把车停在楼下,仰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楼。
约莫一个小时,蔺景渊打来电话,问出地址后,要他乖乖在车里等。
不久,一辆黑色迈巴赫驶进停车场,蔺怀立刻开门下车,一路小跑着迎上去,钻进他哥的车里。
蔺景渊摸他耳朵,声音很轻:“等了很久?”
蔺怀系好安全带,笑嘻嘻凑上去,吻他一下:“扯平了。”
车子拐上高架,一路向萧山居驶去。蔺怀看着渐行渐远的风云场,握住他哥的手:“风云场...其实是...我开的......”
蔺景渊声线很淡:“嗯。”
“你知道?”蔺怀提高音量,反应过来,又低下头去:“当时给你添了很大麻烦吧,对不起。”
蔺景渊摩挲着他的手指,沉默半晌,认真道:“以后可以闹脾气,但不许拿公司开玩笑,蔺氏是祖祖辈辈奋斗积攒下的心血,要懂得珍惜和敬畏,记住了吗。”
蔺怀被他说得脸红,很为当年的一意孤行感到羞愧,乖乖点头认错:“记住了。”
态度非常诚恳,蔺怀脸颊被臊得火辣辣的,默默垂下头,整个人都焉了。
蔺景渊趁着红灯间隙将人捞过来,安抚性吻了吻他的唇,转移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吃水饺?要三鲜的。”
“好。”蔺景渊揉他发丝,声线放软:“回去给你包。”
*
云京城的夜晚霓虹璀璨。
天空更是深沉,先被一场晨雨洗礼,又被午后的阳光烘干,此刻黑得发亮,
在万家灯火的某一处,正在筹备着一场生日晚宴,就两个人。
蔺景渊换了身家居服,正熟练的调馅和面,蔺怀在一旁当帮厨兼相声演员,学得有模有样。
两人一起包完水饺,蔺景渊还做了三菜一汤,蔺怀也跃跃欲试,独立自主的做了一条比锅底还黑的红烧鱼。
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没说几句话蔺怀就凑上去,伸着脖子要索吻。蔺景渊无奈,索性把他直接抱在腿上,胸膛亲昵地挨在一起。
饭后,蔺怀找出那部没看完的影片,两人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
电影演到一半时,蔺景渊将他抱在怀里,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深色的丝绒盒子。
蔺怀眼睛一亮:“什么?”
盒子被打开,里面是一把崭新的车钥匙,蔺怀的确很喜欢那辆跑车,全球限量款,有价无市,他拿起钥匙摸了摸,却又放回去。
“不喜欢?”
“不是。”蔺怀声音很小,虽然委屈,倒是诚实:“你这个盒子,我还以为里面是戒指。”
蔺景渊一怔:“你想要戒指?”
蔺怀急了:“不行吗!”
“行。”蔺景渊低低地笑,颔首吻上他的唇,在他耳边柔声道:“不过,求婚是不是得正式点?要不,你给我宽限点时间?”
蔺怀靠在他肩膀上:“那你不许忘了。”
“当然不会。”
一场电影播放完已是深夜,原来这影片讲的亲情,是一部口碑很高的温馨电影。蔺怀中途看哭了,眼泪悄悄蹭在蔺景渊衣服上,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声啜泣起来。
蔺景渊懂他的情绪失控,把他抱紧在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断安抚他的背脊。
良久,蔺怀终于开口:“陪我过生日最多的人,是爷爷。”
他声线哽咽,已是泣不成声:“哥哥,我想爷爷了。”
*
电影已经放完谢幕,整个客厅变得安静,蔺怀许久才平复一下心情,抬起头:“哥,我想出去走走。”
“好。”
两人换好一身厚实的衣服,很快出门下楼。
蔺怀没说去哪里,蔺景渊也没问,但进入车库后,蔺景渊带他上了一辆平时极少开的G63。这车私下又被改装过,马力强劲,几乎能翻山越岭。
“哥,你知道我想去哪里?”
蔺景渊给他系好安全带,踩下油门:“如果去看星星,最好的视野就是护城山。”
*
市中心灯火通明,浮华璀璨。
黑色的越野车一路飞驰,向郊外的山峦驶去。
待花灯远去,车轮压在山脚下时,视野开始变得黑暗。车子的远光灯像是插入丛林的眼睛,照过山路两侧的每一寸草木,转瞬即逝。
车子开到半山腰,眼前飘起一层白雾,绵延山峦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虚幻。
蔺怀放下车窗,伸手去抚手边的雾,冷风撩起他的额前碎发,寒风中瓷白小脸失去血色,脆弱易碎,惹人心怜。
“哥,好大的雾,我们能看到星星吗。”
蔺景渊降低车速,升高两度空调,承诺道:“今晚若看不到,明天带你去北极看。”
蔺怀心情转好一些,仰头憋回眼泪:“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蔺景渊揉了把他的头发,认真看着路,轻声道:“小白,以后不开心就说出来,我都会陪着。”
“我不喜欢这个回答。”蔺怀偏头看他,密长的睫毛垂下,掩住水盈盈的光:“你应该直接说喜欢我。”
蔺景渊唇角上扬,认命一般:“好,喜欢你。”
两人一路说着话,车子已快冲上山顶,拐过一个巨大的弯路后,迷雾散去,视野瞬间变得清晰。
迎接他们的是万里无云,漫天星光。
蔺怀迫不及待下车,站在山顶一顿欢呼,蔺景渊熄了火也跟下去,从后座拿过围巾,系在蔺怀脖颈上。
后备箱有露营的装备,蔺景渊拿出两条厚毯铺在车顶,两人并肩躺下,一起仰望星空。
“哥,爷爷能看到我们吗?”
“也许。”
“算了。其实看不到也挺好,省得惹他生气。”蔺怀声音突然暗淡,真不敢再看天空,转头埋进蔺景渊怀里,低声道:“爷爷在的时候,我总是惹他生气,总让他为我操心,为我耗尽心力。”
他声音很小,克制着哭腔,说起往事:“爷爷离开那天,只有我和陈臻在身边。”
“那天下午,爷爷满眼都是忧愁,他一句话都没说,就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凉,那么瘦,然后慢慢失去力度,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大声喊他,一直喊一直喊,可爷爷就是醒不过来了。”
“爷爷直到离去,也不愿跟我再说一句话。”
回忆倏然冲进大脑,蔺怀竭力控制着翻涌的情绪,悲痛难以自抑,喃喃道:“八年前,我向爷爷坦白出柜,被门口的蔺沐香听到了,她进来大喊大叫,摔碎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动静闹得很大,不仅楼下的爸妈,还有前来拜访的几个董事,都听到了。”
“第二天,爷爷召开会议,说谁要是出去嚼舌根,就直接滚出蔺家和蔺氏,这才在明面上息事宁人,但关上门后的指指点点,谁又真能管得住。”
“后来,我突然就生病了。”
“爷爷是第一个发现的,他把我接回了老宅,一边替我保守秘密,一边替我寻找医生,那几年,他一下老了很多,弯了腰,头发也全白了。”
“当初和爷爷坦白,该是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
负罪感压迫着蔺怀的神经,让他险些喘不过气,他紧紧抓着蔺景渊的衣服,哽咽痛苦出声:“哥,我不要重蹈覆辙!我们不要告诉爸妈!永远都不让他们知道好不好!我知道我有错,可我控制不住...哥...我不要让他们知道......”
蔺景渊抱紧他,一声声安慰:“好,不让他们知道,永远不会。”
“小白,别怕,有我在,一切有我。”他抚摸着蔺怀的背脊,郑重承诺:“小白,以后你就负责开心快乐,剩下的都交给我。”
蔺怀胡乱点头又摇头,艰难克制住情绪,哑声道:“哥,我还是想爷爷......”
他说:“其实,蔺沐香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个杀人凶手,是个不肖子孙,我不配当蔺家人,更不配当爷爷的孙子。我不配给爷爷上香扫墓,我不配,我不配......”
蔺怀几近崩溃,蔺景渊心疼不已。
在一遍遍安抚下,蔺怀终于稳定下来,他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了自己。
“哥,爷爷不是因我而死,却因我死不瞑目。”
“爷爷,会后悔当我爷爷吗?”
*
夜色寂静,天上月色温柔,微星闪耀。
蔺怀埋在蔺景渊怀里,蔺景渊静静看着他弟。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
方才有流星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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