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屋子里就吵吵嚷嚷，周觉因的突然到访，不经意间打断了家里每个人的生活节奏，仿佛他不是这个家里的常驻成员，而是个远到而来的稀客。
对周知微和周见彰来说意义更大，因为在他们眼里，周觉因不仅是大哥，更是他们方方面面的榜样。哥哥从小教给他们的那些事情，老师不会教，父母不会教，更教不了。就算是同样的道理，从别的大人口中讲出来那就是强词夺理，大哥讲的话才是金科玉律。
周觉因每一次回家，兄妹俩都默认为一次阶段性检验。和哥哥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实属难得，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哥哥分享自己的成长和收获，再从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反馈和指导。
当晚，两位高三生不谋而合，在晚自习之前见缝插针写完了作业，并冠冕堂皇地向老师申请提前回家。回家路上还比赛竞走，奈何周见彰走到半路就成了跑步，最终靠耍赖成为了第一个冲进家里喊哥的人。
周觉因上大学的时候，回家的待遇就是两个小屁孩黏黏糊糊的左拥右抱。这一晃十年过去，两个小屁孩已然长成了标志的小伙子大姑娘，没准还是同龄人眼里的男神女神，可一到大哥面前，只能原形毕露。
“晚自习不是十点结束么，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周觉因看了眼钟，再次确定现在的时间是七点。
周见彰张口就来，“想你啊哥！想死你了，我今天厕所都舍不得上！拼命写作业就是为了早点回家！”
十八岁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可爱，挂在大哥手臂上像个赖皮猴，“我有没有礼物！有没有礼物！”
周觉因毫不客气地把亲弟弟从手臂上卸下来，“整天就知道叭叭叭，没有！撒开！”
周知微在一旁憋笑。礼物肯定是有的，她都看到了门口的鞋盒，她和周见彰一人一双。
周知微的那双是纯白色的经典款，周见彰的那双的配色就骚得辣眼睛。周知微向来无法理解，但有些男生的审美就那样。周见彰抱着他的宝贝新鞋，反应比见到大哥本人还激动，那叫一个如获至宝，痛哭流涕，一边蹦迪一边高唱“大哥大哥我爱你”，叫人头疼。
女孩在一些方面天生敏感，周知微更是人如其名。等周见彰跑远了，她才走过去在大哥身边坐下来。
“哥，你瘦了。”
她不仅看出来他哥瘦了，还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或者说相当糟糕。
“有吗？都是累的，回来吃几天就胖回去了，爸妈都把我当猪喂，这才七点我已经吃了五顿了。”周觉因知道自家妹妹不好打发，话再说多暴露的可能性反而越大，迅速转换话题，“下周一模了？最近怎么样。”
“嗯。”周知微说，“还可以，我都照你说的，十一点之前睡觉，六点起床，每天精神都挺好的。”
“对，休息好最重要。我一点都不担心你，我担心他，妈说他谈恋爱了，真的假的？”
周知微想了想，说，“我没问过他。但是他确实越起越晚了，每天都很困的样子。我有听同学说什么级花和他表白了，不过每天都有人和他表白，她们眼光都好差……”
妹妹真心嫌弃的表情逗得周觉因狂笑不止，“眼光是挺一般的。行了，先把今天的复习任务完成了，九点钟叫他一起到我房间来吧，我看你们憋了挺多话想跟我说的，这么急急忙忙回家。”
周知微乖巧地点点头，进房间告知抱着新鞋发疯的那位，专心学习。
两小时后，难得家庭小型谈话会正式开启，成效显著。
最后十分钟，周见彰终于顶不住压力，承认了自己确实在谈恋爱，对方是隔壁班新转来的女同学，高三上学期在英语培优班认识，确定关系还不到一周。
“英语培优班？那微微也认识？”周觉因问。
英语培优班总共就十个人，六个女生，周知微在小范围内做了一个初步排查，立刻就定位到了唯一可能的目标，“哦，我知道是谁了。”
周知微又说，“她是H岛户口，英语很好，只进了英语培优班。”
“是啊。”周见彰挺自豪地夸耀，“她一直陪我练口语，我这个月还提了两分呢。我也帮她补习数学来着，她基础有点差。”
周觉因听了，笑着问他，“你知不知道，H岛户口的高考和你的高考不一样？”
只见周见彰一脸诧异。
他不知道。
“我们省是人口大省，这你总知道吧？去年的高考人数是125万。但H岛参与国内高校招生联考的人数是多少，我告诉你，五千。她一个户口直接打败了几百万人。她英语帮你提两分，放在我们的高考里那就连个屁都不算。你数学帮她提十分，她最后能S大T大专业随便挑。”
“周见彰，你要和125万人竞争，她只用和五千人竞争。这就是事实。”
“真正喜欢你的人不会在离高考还有九十几天的时候拉着你熬夜。如果你不相信，非要试试看，那别怪哥没提醒你。她考完试的那天，大概率就是你们分手那天。S大T大优秀的人一抓一大把，请问她为什么要耗在你身上？”
“你要谈，可以，但是别因为她降低自己的效率，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这个事实对一个十八岁的男孩来说过于残忍，周见彰听完人都蔫了，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怀疑人生，“原来我就是个工具人……”
周觉因于心不忍，又补充讲了个正能量的校园爱情长跑故事，“我上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成绩很好，学了医，在首都医学院本硕博连读。然后咱们以前的邻居，你们都知道的，赵虎哥，从小学就暗恋这个女生，本来高中都考不上的人，为了她拼死拼活地考了个二本医学院，之后又考了三次研究生，最后成了那个女生的同门师弟。他们去年刚结婚，我没来得及参加婚礼，你们是不是去了？”
一说这周见彰就来劲了，可能本来也没多难过，“我去了啊！赵嫂可美了！她今年过年还给我发红包了！我靠！我就说赵虎哥怎么几年不见就脱胎换骨啊，这什么小说剧情啊？”
“人家是happy ending，你再折腾就是校园悲剧，赶紧洗洗睡去，别整天叭叭，头疼。”周觉因朝这臭小子屁股上来了一脚，踹他出门。
周见彰一扭腰，灵活地躲开大哥的袭击，摇摇晃晃来到周觉因身边，拿腔作调地撒娇，“哎呀，大哥，我的好大哥，您到底什么时候给俺们找个漂亮嫂子啊，我一直等着咱嫂子给我红包呢~~~”
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薛定谔的红包，周觉因趁周见彰把腿要逃，拽着他的衣领结结实实在脑袋上敲了个巨响的板栗，“有也不给你，吃屁去吧！”
周知微也站起来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可踏出房门之前，似乎突然改变主意似的，转身关上了门。
房间里没了周见彰，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人，安安静静。
妹妹的举动有些反常，好像等这一刻等了许久。
周觉因收起笑容，坐正了，“怎么了？”
周知微靠在门边，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周觉因耐心地等着，等到他以为周知微站着睡着了，女孩才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哥，我们不会有嫂子。”
“对吧？”
沉默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周觉因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调整了表情。
常年的历练让他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隐藏情绪，但身体的反应是真实的，他的心跳在短短一瞬间加快，肾上腺素迅速在血液中扩散开来。
“为什么这么说？”
周知微不确定现在是否是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件事或许不能再拖。
她看着自己的脚趾，说，“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们来之前，你手机里那个男孩子。我看到了。”
从小到大，她听过太多“你哥哥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不成家”的闲言碎语，心里也早有猜测，但迟迟没有证据，也找不到契机。
她不忍心戳穿他，她近乎“完美”的哥哥，在他心目中比任何人都高大的男人，这些年一个人孤独背负着的秘密。
“爸妈不可能理解，周见彰就是个蠢蛋，但家里总会有人支持你的。哥，我支持你。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很不开心。你突然回家，肯定不是因为出差取消。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告诉我。”
“我知道，我现在帮不了你什么，但说出来，你可能会好受一些。”
“会吗？”
周知微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她自认为是个听话的好妹妹，不论在学习上，生活上，从没让哥哥操过心。可不管她做得再怎么好，也无法让哥哥将她纳入可倾诉的对象范围。因为周觉因是个完美的好哥哥，完美的好哥哥不可能主动在家人面前透露哪怕一点点的坏消息。
“如果你不想说，那就当我没有说过，我也不会再问。你是我哥，你知道的。”
周知微不想让哥哥为难，但她一定已经让哥哥为难了。话刚说完，她就开始后悔，左脚踩着右脚，焦急地等待着那个可能是否定的答复。
“什么时候知道的？”
女孩猛地抬起脑袋，看到自己的无所不能的，完美的大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对妹妹的观察力做出了还算公允的评价：“小人精。”
尽管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周知微还是忍不住为哥哥心疼，心疼得要命。
鼻腔里的酸意转化为泪意，眼泪啪嗒啪嗒地就这么流，她抹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你路过的时候内衣店的广告连头都不抬一下，这么久没找过一个女朋友，这不可能的。哥，追你的女生能从这排到火车站，肯定会有你喜欢的，如果你喜欢女生的话。我又不傻。”
“哥，你在我们面前，不需要那么完美，你可以难过，也可以失败。”
“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大哥，怎样都是，喜欢男生又怎么样，我就觉得你很酷啊。”
“我们可以慢慢来，爸妈那里，我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但是周见彰，慢慢渗透一下，问题不大的。”
“如果他们非要生孩子，那就我给他们生就好了，我不会让他们因为这个怪你……”
“周知微，说什么蠢话呢？”
周觉因把抽纸递到周知微面前，狠狠在她脑门上弹了两个响，女孩白皙的额头立刻起了一个明显的红印。
“我要你担心了吗？还给他们生孩子，怎么，你以为生孩子跟玩游戏似的，很简单？生孩子是你的权力，不是义务。你以为我吃饱了没事撑的？我累死累活供你们到这来读书，就是为了让你，让我的妹妹，别再像村里那些女孩子一样，十八岁就嫁出去，然后给别人生孩子。”
“你记好了，你这辈子，不需要为任何人生孩子，你只为你自己生孩子，不想生就不生，谁敢逼你，我第一个把他们往死里揍，只要我还活着，没人逼得了你，听到了没？”
周知微被哥哥的一番话感动得头脑发昏，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周觉因怀里无声地大哭，明明准备好好安慰一下他哥，结果却被反安慰了，害得他哥明明已经口干舌燥，又费劲口舌哄了好久。
“好了，高三生，十一点了，该睡觉了，你想知道些什么，等以后有空了再说，哥就在这，不会跑的，好吗。”
“好的。”周知微平静了很多，但在离开之前，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哥，我可以看一下他的照片吗？”
周觉因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周知微口中的“他”是谁。
“可以。”
也是最近翻看过后周觉因才察觉，他的手机里存了不少的尤真的照片，大多拍摄场景在家里，他偷拍的尤真，窝在沙发里睡觉的尤真，认真打游戏的尤真，在厨房捣乱的尤真，威风凛凛的店长尤真，还有被他亲的嘴唇红肿的尤真，一夜疯狂后身上布满吻痕的尤真，当然，这些在私密相册，周知微是见不到的。
周知微目不转睛地一张张翻看过去，中途甚至有好几次明显的吞咽动作，那架势像是在看什么美食图片，下一秒就馋得要流口水了。
“哥，他也，太漂亮，太可爱了吧，他笑起来怎么那么甜啊，像天使一样，天哪，哥，他真的好可爱，这么好看的人，你，你上哪儿找的啊？”
“嗯，他就是特别可爱，特别漂亮，像天使一样。”
此前，周觉因不知道，和别人分享尤真的照片，再从他们口中得到对尤真的夸奖，竟然是如此幸福的事情，那种强烈的满足和得意，他从未体会过，也难以形容。
“我也不知道我上哪找的，因为是他找的我。”
而且还很爱我。
这句话周觉因说不出口。
“我真的好羡慕你啊，哥，你就是人生赢家，真的！”
“等我高考完，可以去你那里找嫂子玩吗？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使劲夸你！”周知微一想到照片里漂亮的男孩子就是自己未来的嫂子，笑容的弧度就愈发的诡异，她知道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很恐怖，于是默默捂住了嘴巴。
“可能不行。”
可他哥竟然拒绝了他。
“为什么？”周知微失落地问。
周觉因按掉了屏幕，尤真的脸也就此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因为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说，“我请了七天的假，想带他去欧洲旅游，但是我们分手了。”
后面的话不必周觉因再说，周知微自然全都明白。
她没再追问为什么，只是说，“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