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 野火燎燎,却始终被禁锢于一方狭窄天地,再不敢前进半分。
当孟易觉踏出城外的时候, 所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季星成举着他那把奇形怪状的剑, 狼狈地格挡着冷兵器和灵力的进攻, 却始终不敢出全力反抗,一眼望过去, 只让人感到有些好笑。
凌厉的剑雨无情地泼洒了下来, 黑沉沉的, 令人不自禁感到头皮发麻。
高大的男人向前一步, 横过残破的剑刃,一瞬间, 灵力倾泻而出,只一剑, 便将漫天剑雨都撕了个粉碎。
可即使如此轻松便粉碎了对方的攻击,他也没有进一步乘胜追击, 而是犹豫着站在原地, 进退两难。
“哼。”
天空之上站立的人冷哼一声, 语气是孟易觉熟悉的倨傲, 他一挥宽大的衣袖,空中便再次凝结出了万千剑刃。
看见这情景,孟易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指尖轻点, 不过霎那之间,那来势汹汹的灵力剑刃便被淡蓝色的灵力所侵蚀、分解、吞入腹中。
那中年男人仍旧面无表情,虚虚地踏着北境已经不再冰冷了的空气, 但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不难看出他握着剑的右手已然用力到青筋暴突。
“孟……”
季星成张了张嘴, 脸上显出愧疚的颜色来,但对此,孟易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让他退下。
孟易觉走上前来,抬头,仰望黑色晚夜之中的半步摘星,张口道:
“别来无恙,宗主。”
“呵,我现在哪有资格担尊上您一句‘宗主’。”
付询讽刺道。
但对于这小鬼一般愤怒的讽刺,孟易觉显然没太在意,只是耸了耸肩:
“没错,你的确是没有资格。”
“你……!”
思齐宗的现任宗主明显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讲,身子在夜风中不稳地晃了晃,终究假笑是维持不住了,被冒犯了的愤怒明显而直接地出现在了脸上。
有些人就是这么奇怪,听到别人说假话他会生气,听到别人说真话他会更生气,这叫人怎么和他们对话?
“呵!”
付询重重地冷笑一声,这是他惯常的做法:
“你我之间,不必做这些口舌之争,你我如今都清楚彼此是怎样的一个关系,我只有一句话问你,步思帷,现在在哪里?”
“拜托,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你我’‘你我’的,好像显得我们俩很亲密一样。”
面对付询,孟易觉就连抬眼都懒得抬一下:
“还有,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那你还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是有些太过天真了?”
女人的声音并不低沉,也不带来任何的压迫感,就好像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夜间谈话一般,但不知为何,付询就是突然感觉后颈上寒毛直立。
“毕竟……”
无情道终于将目光移向了自己曾经名义上的“师尊”,随着她淡蓝色的锋刃一同:
“季星成会因为动你而感到犹豫,我可不会。”
抵在脖子上的灵力冰冷刺骨,而更让付询感到一阵阵寒意的,是他根本没注意到孟易觉的灵力是什么时候接近他的,果然……剑祖的提醒是恰合实际的,本就是天才的孟易觉在升到摘星层以后,更加不可小觑。
身为在半步摘星蹉跎了百年的他,原不至于如此,他甚至敢于自擂道,即使是刚刚升上摘星层的修仙者,在他的剑面前,胜率也不过四成。
但是在面对孟易觉的时候,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付询却不可控制地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实力的天差地别,这让他在恐惧的同时,又感觉到半分微妙的嫉妒。
所谓天才,不过如此。
而所谓天才,却永远不知道善待自己的天赋,只知道于情爱、叛逆之中翻涌。
在这种危机关头,付询却反而一扫脸上的阴霾,笑了出来:
“呵呵,不愧是珏瑷尊上,如果是你想要杀我的话,想必肯定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的确。”
孟易觉淡然地点点头,手上仍然牢牢抓着控制灵力的丝线。
“只是,你真的敢杀我吗?”
付询挑眉,就连手也从剑柄之上放开,任凭自己那把长剑漂浮在了夜空之中。
“就算仁义礼智信束缚不了你,你难道想不明白,杀了我之后会是什么一个结果吗?”
付询很自信。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看着孟易觉长大的,他不相信孟易觉会看不出来剑祖在这里埋了什么陷阱。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其实仍旧是在赌,他赌孟易觉能想到修仙界兵临城下这件事中隐含的条件。
有些事情,暗示比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要好,如果孟易觉想不到,纵使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估计也不会为她所相信。
难道他要期待着孟易觉能在听完了敌人的理由之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说原来是这样吗?
但是……或许这个赌还是打得大了些。
付询看见孟易觉的眼神,没有光彩,漠然,冷淡,不像是在看着他,更像是在看着他背后的某个人。
这让他莫名其妙有些不寒而栗。
“啊,我当然知道啊。”
孟易觉举起一根指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让我想想……出现在这里的修仙者,不是天玄联盟的士兵,而是你们的私兵对吗?”
“你们,你,和步家,对吗?”
话音刚落,数道淡蓝色的灵力就从孟易觉不断敲击着下巴的指尖飞了出去。
簌簌两声,那些灵力丝线便被寒光所斩断。
铁青着一张脸的步云天从掩体之后走出,手握利剑。
他两鬓斑白,眉间含着抚不去的愁绪,整个人和孟易觉上一次见他时那副威严的模样相去甚远,明明容颜青春永驻,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突然老上了十几岁一样。
“孟易觉,步思帷到底在哪里!”
苍老的步家族长举起剑,指着无情道,几近快要声泪俱下。
孟易觉歪了歪头,和严肃的两人形成了明显的画风差异:
“你现在找她,是想做些什么呢?送死?”
言罢,她轻笑两声,笑声间写满了讽刺的意味。
“一开始我就有点奇怪了,不知道剑祖在搞些什么弯弯绕绕,但如果步云天也出现在这里的话,就足够证实我的猜想了。”
无情道将冷峻的目光转移向高空之上那人。
论其实力来说,付询和步云天倒是真没有什么特殊,但论起身份来说,两人却又是最特殊的存在,不为其他,只为他们是现任魔尊的师父与父亲。
战场上从未如此的安静过,所有人都看着交战中心那三人,就连呼吸也不自觉放缓了,漆黑的夜之中,唯有照明所用的火堆在发出木柴燃烧时无法控制的爆裂声。
“以你们的标准来说,还真是一步好棋。”
“修仙界素来不就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吗?偏偏这届魔尊几乎可以说是没干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剑祖想让天玄联盟中的宗门出兵,他们肯定会为了自身利益而选择用这种借口推脱。但是——如果步思帷对她的师长也能无情地出手的话,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对吧?”
修仙者面容上是带着笑的,但是眼睛中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冷漠,她时不时轻笑两声,听起来就像是对这二人抱着无尽恶意的嘲讽一般:
“呵呵,孝道?有意思,真有意思。而且如果步思帷真在这里的话,你们的出现也能扰乱她的神智。果然还是步思帷心太软了,如果换作是我的话,恐怕你们今天都没有机会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
女人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如急雨雷霆般的厉喝打断。
“她又怎会与你相同!”
孟易觉扭头,面容上的笑容终究是完全消失了。
沧桑老者的脸颊上布满了伤痛的痕迹,那一滴要落不落的浑浊泪滴挂在眼角,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个人仍旧在维持着他那可怜的自尊心。
“思帏她……自小便认真、听话,勤奋努力的程度超出常人百倍之余,她一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不应该做些什么,和你这种凭借着天赋肆意妄为的混/账家伙没有半点的相似,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当初,付询同我说她与你有来往的时候,我就应该更重视一点,不只是口头上说教,更应当直接断了你们的联系!不然她……我步家……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像你这种无父无母的东西,又怎会理解这些!”
他的声音颤抖着,就连拿着剑的手都在颤抖,看上去就像一个患了帕金森症的老者一样。
孟易觉看着他,心中没有悲哀,只有愤怒。
愤怒从口中冒了出来,不是她惯常表现得那般牙尖嘴利,仅仅是一声冷笑: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怪罪他人吗?你也是有够可怜的。”
所有人都只会用借口来逃避他们的罪端,步云天是这样,孟易觉也是这样。
但是还好,步云天没有能力迁怒于步云天,但孟易觉却有能力迁怒于步云天。
“既然你想知道步思帷在哪儿,我就告诉你好了,步思帷她好端端地在魔界之中坐着呢,至于你们,你们怎么可能有资格去往魔界?”
她倏忽轻笑了下,握紧手中的灵力丝线,低语道:
“你们将会留在这里。”
步思帷的噩梦,只需要有她一人就够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付询眉头皱了起来,他开口道:
“你想杀了我们?那真的是你能承担的后果吗?”
“真是笑话。”
女人抬起头,即使在漆黑的夜色中,付询也能看见她脸上肆意的笑容:
“无论我有没有对你们俩出手,只要明烛城抵抗了,步思帷就已经担上了‘不孝’的名号不是吗?恐怕只是在你们俩出兵不久后,修仙界的大部队就已经整合出兵了吧?”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剑祖会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吧?你只不过是他所见过的众多宗主中的一任罢了,还是特别愚钝的那一个,他怎么可能会在他的计划中为你多做停留呢?”
“说的那些话,骗骗别人可以,别骗到自己了。”
“那也就是说……”
声音很平静,但吐出来的却是付询怎么也不想听到冷酷言论:
“你们俩不过是弃子而已。”
多么好笑,玩弄了一辈子弃子,就连自己的徒弟也会毫不犹豫丢掉的付询,最终却以弃子这个结局作结。
付询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很明显,他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
“我可不像步思帷或者季星成一样畏首畏尾,你们最好能撑得足够久,久到让大部队来救你们一条命的程度。”
淡蓝色的影子蓦然出现在战场中央。
啪嗒。
一滴雨落了下来,正好从孟易觉的脸颊划过,让她看起来像无端落泪了一般。
啪嗒啪嗒啪嗒。
更多的雨在战场上落了下来,带着比淡蓝色灵力还要冰冷的味道。
夜雨忽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