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走后, 我和步思帷脱离了思齐宗。”
“我们在北境漫无目的地游走,斩杀魔族,我是为了复仇, 而步思帷……我不知道, 她在封雪峰上等了你几百个日月, 直到彻底绝望为止,从那个时候起, 她就变得非常沉默了, 纵然和她在一起旅行, 可我却觉得, 我们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我已经……看不明白那个曾经的大师姐了。”
“一直到后来, 她变得越来越疯狂,也越来越让我……感到害怕。”
说到这里, 季星成自嘲般地一笑:
“在百年的时光中,我总算是认清了我自己。从小到大, 我一直都没有变过, 表面看上去勇敢, 但实则……懦弱至极。我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 那时候,说不定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为了拯救那个孩子才逃走的,我只是——”
话语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孟易觉垂下眼帘, 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道:
“‘懦弱’也挺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与生俱来的特点, 这不是你的缺点。”
如果不是这份“懦弱”的话,季星成根本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也不可能成为“朝伏尊上”。
“继续讲吧。”
不争气的话语被剑道吞回腹中,他又重新开始叙述魔尊所不愿意回首的过往。
“……修仙界,不知道为什么,剑祖自从这一次苏醒之后,便再没有回去闭关过,现在的天玄联盟,不,应该说是现在的修仙界,实际上是处于他一人的掌控之下。”
孟易觉的眉毛不觉皱起。
在修仙界历史中,纵使剑祖是第一人,活过了不知凡几的岁月,但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将大权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不肯放开,虽然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你走后十年,天玄联盟终于才对魔尊事件做出了解释。”
说到这里,低沉的男声沉默了片刻,随后又再次响起:
“他们说……”
“梁旅落是死在与你的争斗之中。”
“争斗?”
孟易觉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词。严格来说,这并不算一个好词,总让人不自觉想到虎豹争食。
“是的,”
“孟易觉,你,在那时的修仙界人眼中,是同梁旅落同流合污,妄图以无情之道登仙之人。”
“诶?”
未免有些太离谱了。
如果孟易觉想要登仙,根本用不着那种手段,随便练练便能达成有些人一生也无法达成的夙愿。
“很离谱对吧?”
季星成笑笑,唇角上都是无奈:
“对于我们这些了解你的人来说,这自然是离谱的,但对于那些并不了解你的人来说,这就是事实。”
“不识人心的天才,为了穷尽无情之道,是而坠入魔道,屠戮天下,听起来难道不是挺合理的吗?更何况早在你在明烛城的时候,天玄联盟就对这个说法有所铺垫了。”
“‘将人间八百里地拱手相让’,对他们来说,可不是空穴来风的事情。”
“不……一点也不合理吧。”
如果现在的场景漫画化的话,季星成绝对可以看见孟易觉满头都是黑线:
“照他们那说法,无情道难道不就成魔道了?”
“没错,在这个声明广为流传之后,剑祖便正式宣布无情道实为魔道的一种,发动了‘无情道屠戮’。”
季星成闭上眼睛,似乎是不愿想起这段回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魔尊事件完完全全是由梁旅落和孟易觉导致的,那么也就是说,他思齐宗的确育人有过,更何况,当下这一位魔尊,也是思齐宗所出。
按照剑祖的说法来看,搅乱世界的源头有三,而三人皆出于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大宗——思齐宗,这种事情根本无法瞒过那些虎视狼伺的其他宗门。
这种说法,对思齐宗来说,是最糟糕的说法,但剑祖还是用这种说法为魔尊事件就这么简单地画上了句号,这到底……
“不知道。”
季星成没有说谎。
即使他就处在这些事件的最中心,他依旧无法看出……剑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倒不如说,简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就连剑祖想要把他树立成“英雄”这件事,他也觉得惶恐而又害怕。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莫名其妙了,简直没有一点踪迹可寻。
孟易觉的眉皱得更深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日,在封雪峰中,药鬼所和她说的一句话猛地袭上心头。
“剑祖能窥探到世界的秘密”。
无情道的眼睛瞬间睁大,似乎知道了为什么剑祖会做出这一系列于他这个老头子来说有害无利的事情,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百年之前,剑祖看出了她手里握着天雷。
难道……剑祖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走向衰亡?
但……不、不对,如果剑祖真的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走向衰亡,并且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那为什么这个世界还会不受控制地走向衰亡?更何况……从刚刚季星成的叙述来看,剑祖……似乎是将无情道当作了衰亡的源头。
可是无情道……至少就孟易觉来看,根本不可能是导致这个世界走向衰亡的罪魁祸首。倒不如说,其实孟易觉所认为的,这个世界衰亡真正的罪魁祸首,说不定就是在于……以剑祖为首的修仙界势力。
这也就是说,剑祖或许……根本无法完全勘破天机,只能模模糊糊寻见一些,再经过他的自我加工,这些“天机”就变为了有理有据的暗示。
这样去想的话,剑祖的动机就变得十分明显了,他之所以会做出那些事的原因……也不难去猜测了。
只是……
孟易觉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那么,现在,剑祖是将现在这位“魔尊大人”当成了扰乱世界的凶手了吗?
这个猜测没能继续被孟易觉思考下去,因为她看见了季星成那双眼睛正在时不时地瞟她一下。
明显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孟易觉收拢思绪,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孟易觉你……会不会感觉不舒服。”
毕竟孟易觉可是那种睚呲必报到就算你在路上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她也要半夜偷摸到你家里问你今天在路上为什么那么看她,是不是对她心怀不轨的人。
“不舒服是肯定的啊。”
孟易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毕竟人家都这么讲你了,要是这都能忍,那我也太天使了。”
“的确……”
季星成讪讪道。
“只是,我其实没有那么多所谓,所以也不是特别生气。”
“毕竟……”
女人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两只眼睛放空一般看着魔尊大人离去的方向。
“我现在更关心的,可不是自己的名声问题,而是,为什么步思帷会变成那副样子。”
……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步思帷,是因为我才入魔的?”
孟易觉指着自己,脸上表情难看至极。
虽然说早就有所预料,但孟易觉属实是没有想到,步思帷竟然能因为那么离谱的理由入魔。
不是因为孟易觉久行不归,也不是因为家族与宗门压力,而是因为……
“……也不能算是吧。毕竟,她大概是因为无法接受修仙界那样抹黑你才入魔的。”
“那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我吗!”
孟易觉有些激动地叫道,然后又像意识到这样是在迁怒于季星成一样,连忙转过头去,端起水杯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
“真是的……名声那种东西,怎么样都好吧,为什么要偏偏因为这种事情要和修仙界过不去啊。”
“逝者已逝,无论是谁都会因为逝者被迫害而感到愤怒的。”
季星成的声音第一次在孟易觉的面前显得如此铿锵而沉重,就好像其中也隐藏着他这几十年来所沉淀的愤怒一样。
孟易觉愣了一下,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的成熟:
“那也……不用做到那种地步吧……”
她万万没有想到,步思帷没有被困在她的阴影,却被修仙界的阴影给困住了脚步。
“我也……”
男人低头,眉间含着不知名的情绪:
“曾经想过,要就那么冲上思齐宗,至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被……”
“你也想过?!”
孟易觉猛地站起来。
“嗯。”
季星成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的手抚摸着桌子:
“这间宫殿,就是我曾经努力的证明。”
“但是,”
他的手骤然收紧,握成拳状:
“我害怕了,”
惊恐被印在了他的眼眸之中,与他登上那座山峰去寻步思帷那天时毫无二致。
尸山血海,红衣傲立。
他可能再也无法忘却那一天的魔尊了。
他看见那人冷漠的侧颜,即使看见是他来了,也没有一点动容,只是,简单地拂袖而去,就好像这满地的鲜血与她无关一样。
就在那一天,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步思帷,不再是他的大师姐,而是——
“魔尊”。
“步思帷,早就已经走过了头。即使你已经变成了珏瑷尊上,即使整个修仙界现在噤声了,她也始终,没有停下屠杀。”
“我太害怕了,我看着那些穿着和我们少年时一样服饰的弟子们,我就不自觉越来越胆战心惊。”
“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所爱的人,和爱他们的人,但是我们就这样,为了自己的私欲,将他们如同猪仔一样地屠戮。”
“孟易觉,”
季星成抓住孟易觉的手腕,力气有些过大,不免让孟易觉觉得有些疼。
但当看着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孟易觉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还能回去吗?步思帷还回得去吗?杀了那么多人的我……还回得去吗?”
恳求,他的眼睛里全是恳求,他在恳求孟易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孟易觉注定给不出这个答案。
沉默。
短暂的沉默所换来的,是季星成自嘲般的一笑:
“也是,时光不能倒转,做过的事也注定无法抹消。”
“但是,”
他又一次抬起头来,眼底似乎重新亮起了星星一般的光芒:
“我们还有机会挽回。”
“孟易觉,哪怕一次也好,不要选择步思帷,好吗?”
“她已经疯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停下来了,阻止她……好吗?”
“无论你心里,再怎么觉得亏欠她,都不能再这样放任她继续下去了。”
“这一场灾难,是时候该结束了。”
男人的声音罕见地颤抖了起来。
孟易觉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如果在现在阻止了步思帷,又能带回来什么呢?
步思帷所想要的东西,真的得到了吗?
如果真的得到了,那她又为什么还要这样一次次地挥动剑刃?
季星成……真的看懂了吗?
步思帷……又是否真的疯了?
一个个问题盘桓在孟易觉的脑中,都渴望得到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