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易觉这还是第一次来到魔界, 以前她最多只远远地在小山峰上张望过魔界灰红的天空。
不知为何,百年之后的魔界居然仍然停驻在北境的边缘,同那座崭新的明烛城遥遥相望。
天色昏沉, 即使是白天, 也仍旧像是被一层浓雾给遮掩着一样, 散射不出一丝日光,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 人的心理状态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孟易觉跟在步思帷的身后。步思帷就像后脑长了眼睛一样, 始终跟她保持着约两步的距离, 无论孟易觉再怎么加快脚步, 也始终无法跨越这两步的鸿沟。
魔界的主人依旧没有同她说话,孟易觉有时会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这个人只不过是步思帷所制作的、有点像她的一具傀儡,而真正的步思帷, 此时正在层层叠叠的乌门之后等着她,待到见到她时, 便又会露出如以前一样温柔的笑意, 将她拥入怀中。
孟易觉摇了摇头, 将多余的想法全都赶出了脑袋。
不知道这座宫殿是谁人所建造的, 傲立在魔界红黑的土地之上,藐视着这片混乱的土地。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她随着魔尊跨过一道道台阶, 走过一条条回廊,宫殿宽阔,却空无一人, 更让人感觉冰冷。
如同迷宫,又如同令人窒息的坟墓。
“……”
“……”
默然无语。
身后的人想要伸手去拽住步思帷的衣袖, 但却被她轻松避开。
孟易觉望着那抓空了的手,心下五味杂陈,心焦与慌乱一齐涌上来,激得她不觉叫了出来。
“步……”
可当她抬头之时,眼前哪还有魔尊的影子。
唯留一片黯然的天光,有如一场死前的走马灯,带着艳冶的颜色,将她引入到幻境之中。
“……”
密密麻麻的疼痛啃咬了上来,孟易觉低下了头,双唇抿得紧紧的。
可她还没来得及感伤,稚嫩的声音就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
“孟——易——觉——!”
一道白影猛地扑进她怀中,纵使她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还是下意识地将其抱在了怀里。
孟易觉低头看去,只看见是小小的一个人儿缩在她怀中,此时正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些什么,一边用着她的衣襟擦拭泪水。
她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道高昂的犬吠就随之而来。
“嗷——!”
“嗷嗷嗷嗷!!”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紧随其后,蹬着后腿就往孟易觉身上扑。
如果说一开始那个小女孩还是孟易觉勉强可以承受住的重量的话,那么这两条一百多斤的狗子对孟易觉来说就绝对是致命打击了。
“砰”的一声,这四只就这么在魔尊生人勿进的宫殿中摔成了一团。
孟易觉还没从摔倒的头昏脑胀中醒过神来,就听见身上的哭声传来,伴随着身侧两条犬科娇气的嘤嘤声:
“孟易觉……你总算回来了……这么多年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但、但我……”
这下子孟易觉还能不知道现如今趴在自己胸口的人到底是谁吗。
她嘴角扯出了一个无奈的笑,伸手摸了摸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一百年不见,就连九九也学会化形了,只是,她现在化的这个形,好像和她当时一直叫着要化成的狐狸精样子八竿子打不着就是了。
“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她柔声安慰道。
“你还知道回来!”
九九装满了泪水的眼眶毫无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接着又埋首到她胸口,小声地说:
“我们还以为你真的、真的……”
话还没说出口,一连串的泪珠就又再次落了下来。
“抱歉……”
孟易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摸摸她的头,低声道歉。
“那你既然回来了,毛毛和小咪也会回来吗?”
九九又抬起头,圆圆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希冀。
她希望孟易觉能说“是”,但孟易觉不能。
“抱歉……”
孟易觉放在九九头上的手僵硬了一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能说出这一句。
这下就连犬吠也停止了。
犬科的尾巴低垂着,忘记了晃动。
一阵风吹过,枯黄的落叶被卷起,飘到了她们身旁。
魔界原本万分荒芜、寸草不生,但在千乘珠的作用之下,就连这样的土地,也开出了花朵。
“但它们最后走的时候并没有难过,”
孟易觉闭上眼睛:
“它们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眼前浮现的是白虎与鹰隼的模样,它们如今在“宛采”的身旁,会开心吗?
“如果我和你这么说,你能稍微不那么难过一点吗?”
孟易觉支起身子,身旁的两只狗子顺势将脑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马马虎虎吧……”
九九噘嘴,两只手胡乱地将自己眼睛里不受控制涌出来的泪水抹去,但嘴上还是要不甘示弱地朝孟易觉叫道。
她对宛采的记忆很模糊,那时她还太小,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温暖的女子,她就连她的脸也记不清,自然也就不能够理解毛毛和小咪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执着。
但即使如此,她也依旧尊重它们的选择,因为那是它们自己的选择,而不是旁人所逼迫着做出来的决定,但是,她仍然为此而感到悲伤。
在宛采走后,毛毛就承担起了类似于“族长”的角色。封雪峰上,没有一只妖兽能对毛毛感到陌生,因为它总是最快出现在你身边的那一个,虽然平日总给人一种一直在睡觉的感觉,但它们每一只兽都知道,它们之所以能那样安然生活一百多年,都是因为有毛毛在。
小咪也是如此,虽然它总是喜欢扶着额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但,正如松一松二一样,山上许多年幼的妖兽都是被它带大的。
毛毛和小咪……对它们来讲,是类似于家人一样的存在。
一朝失去了毛毛、小咪和孟易觉,彼时的封雪峰,一片消沉,如果不是步思帷及时赶到,将它们带到魔界,恐怕……思齐宗也不会轻易放过它们这些皮毛骨肉俱是宝物的妖兽吧。
“啊!这些话之后再说!”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原本还在孟易觉身上暗暗抹眼泪的小妖兽突然一蹦三尺高,匆匆忙忙地拉起她的手就往里间闯。
小狐狸的手热热的,还沾着湿意,估计是刚刚才抹去的泪水,但孟易觉也没计较,倒不如说,她喜欢这种感觉。
回到修仙界好几天,只有九九,和照常围着她打转的两只狗子还同一百年前一样。
孟易觉唇角勾起一抹笑,就这么听话地被她拉进了里间。
“今后咱们就一块儿住这儿啦!”
小女孩的手非常大气的虚空一挥:
“我可是在这儿住了有五十多年了!没人能比我更清楚哪边住的更舒服!”
她昂起头,神色自得。
“这间房,”
她踩了踩房间的地板:
“是整座宫殿光照最好的地方,我就勉为其难让给你吧!”
孟易觉眯着眼睛在室内打量。
和跟着步思帷走进来时偶然瞟到的其他屋室不同,这间房间充满了生活味道。
大到床铺上铺着的、印了小狗图案的被子,小到架子上放着的小狐狸泥偶,无一不彰显着用心。
“谢谢。”
孟易觉的笑容真心了许多。
“没什么啦,”
小狐狸脸一红,害羞地撇到了一边:
“你能高兴的话最好……”
声音小小的,不仔细听的话孟易觉几乎听不到。
“我看起来很难过吗?”
孟易觉笑着指了指自己。
原本只是个打趣的话,谁能想到,九九偏头思考了半分钟之后,竟然真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看起来就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她这么说道。
孟易觉原本还在抚摸着狗毛的手骤然僵硬住了。
“是吗?”
她低语:
“原来我的表情有这么难看吗?”
听到这话,九九反倒慌张了起来。
她紧张地摆了摆手:
“你……你刚回来!不习惯再正常不过了!我、我一开始到魔界这么暗的地方,也觉得,哇,这么暗真的能住人吗!……这种感觉,但是后来习惯了也不错了!所以住在魔界也、也不是那么不好的事情!你也不用那么难过……”
“这里是‘魔尊’的宫殿,对吗?”
孟易觉温柔地打断了口不择言的小狐狸。
“是、是啊?”
小狐狸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但之后又立马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拔高了音量: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步思帷她、她虽然入魔了,但是她对我们都很好,也没做过什么滥杀无辜的事情,她只是……呃……”
从小就不好好读书的小狐狸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适合的形容词出来。
孟易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摸了摸九九的脑袋,笑道:
“你觉得我介意这些吗?”
“你看起来的确不像会介意这些的样子……”
小狐狸暗暗地松了口气。
孟易觉走后,步思帷对它们是真的很好,甚至就在入魔之后,都不惜拖着一身伤闯进思齐宗将它们都带回魔界。
如果孟易觉因为她的魔尊身份就无法接受她的话,那九九……九九说什么也得和孟易觉理论一番……!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孟易觉眼帘低垂,一湖平静的池水凝视着九九。
九九的嘴微微张开。
是,她是有很多想要问孟易觉的。
你当时为什么做出那个决定?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你又是为什么一百年都不回来的?这一百年你都在哪里……问题积攒在每个日日夜夜里,积攒在每个人的胸中,好像就在等着这么一个时机,就等着在现在,喷薄而出。
但当九九抬头看过去,看到孟易觉的眼睛时,她又觉得,问题的答案似乎不是很重要了。
“……你能回来,就好,如果你不想说,那么我也不会想问。”
一声轻笑在房中响起。
“你恨我吗?”
问句,如同轻叹,跨越了百年,传到九九的耳中。
幼小的孩童脸上登时写满了不可置信:
“我恨你,为什么?”
“恨我不辞而别,恨我抛下了你一百年,恨我……如此不守承诺、不负责任,打乱了你人生全部的轨迹。”
“不可能!”
九九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怎么可能会恨孟易觉这些?孟易觉能够回来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是吗?”
孟易觉的声音有如飘渺的云雾,她的眼睛里写满了九九难以读懂的情绪。
“那你觉得,魔尊大人,又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