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到此为止,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吗?”
耀眼的雪不知何时散去了,就好像舞台拉上了帷幕一般, 世界重又陷入了一片雾茫茫的云海。
脸上遮掩着云雾的女人又出现在孟易觉的近旁, 用着与刚刚“话剧”之中那个最终死在梁旅落剑下的女人相似的声调说着话。
“我没有随意评判他人人生的习惯。”
孟易觉淡淡地说道, 目不斜视,没有分一点视线给就在近旁的女人。
在一出精彩的“话剧”后, 她本应有所疑惑, 但是她没有。她自小便没有随意好奇的习惯, 更不用说, 是在这样“真实”的情景之下。
“是吗。”
那女人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有点失落,孟易觉分不出来, 她是否是真的失落。
纵使刚刚在“话剧”之中,她脸上的云雾散去了, 孟易觉也丝毫不认为,那就是她真正的面目, 相反, 她认为, 或许, 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真正的面目”。
她就像是一朵即将要消散的云,飘渺,又虚无, 体内充塞的,除了水汽之外一无所有。
“虽然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了,果然, 我很喜欢你。”
她的唇角勾起了笑意。
这种话,孟易觉也曾在另外一个人口中听过。
木神句芒。
“你是谁?”
“果然还是这个问题吗?”
女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就好像孟易觉所说的一切都在她的猜测之中,就好像她是孟易觉的密友,就算孟易觉再细微的心理活动,她也不会错过一般。
这让孟易觉稍稍有点不爽。
“我是谁呢?”
她如同一朵云一般在孟易觉周旁缠绕着、流动着。
“你是宛采。”
孟易觉轻而易举就说出了那个无人敢在梁旅落面前提起的名字。她曾经在落灰的房屋中看到过一堆写满了这个名字的纸张。
“嗯……你很笃定吗?”
“你是句芒。”
孟易觉又再次吐出了一个名字。
女人笑了笑,同样用着暧昧不清的回答搪塞着。
“你什么人都是,又什么人都不是。”
“你很敏锐。”
的确,她不得不承认,孟易觉在这方面敏锐得可怕,直接便看透了她的本质。
“你和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你的眼睛没有被遮挡着,所以你才能——真正地拥有千乘珠。”
女人手心朝上,掌心所浮现的,是孟易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物什,千乘珠。
那是神的器物,也是眼前这个女人所造出来的东西。
“梁旅落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仅仅是接触过这个千乘珠几小时的你,竟然能成为它的主人吧,毕竟,那可是她花了好几个月研究也只能堪堪算是掌握的东西。”
“你似乎很在意梁旅落,你偏爱于她吗?”
孟易觉站在原地,冷冷地说道,没有剩下去拿那一方神物。
女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反问道:
“既然你觉得我是宛采,那你为什么不觉得我偏爱的是吞海,而是梁旅落呢?难道就因为……她和梁旅落曾经有过那种关系吗?”
“……你刚刚给我看的‘话剧’中,大部分都是梁旅落的人生,吞海……仅仅只占上了一点。”
“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觉得我偏爱梁旅落吗?”
那人用手指抵着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姿态来:
“你在生气,因为你觉得我没有珍重了应该珍重的人?”
“不要窥探我的心。”
无情道的语气很是冷硬。
“果然,你的领地意识很强,你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认为是她的所有物了吧。”
孟易觉皱眉,心中的愤怒刚一冲上来便被这个异空间内的云雾给洗刷掉了,留下的只有平静,这份平静如此可贵,甚至于,她能在于眼下这个人——世界意识的交谈之外,还能抽出心思来思考,是否,真的如此?
她不会给世界意识一个答案,自然也不会给自己一个答案。
“事实上,虽然很对不起,但是你说得不对。”
一旁的云雾自动汇聚,形成了一个小老虎的模样,世界意识将手放在那个小老虎之上,缓慢而温柔地抚摸着。
“我之所以带你看梁旅落的人生,并非因为我偏爱她,而是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上一个希望。”
从柔软的红唇中所吐出来的,是令人无比震惊的话语。
“宇宙意识应该有和你说过,这个世界在走向衰亡,它的活力在不断减少,它的生命在不断消失。”
“这个世界诞生了生命,所以它有了意识——也就是我,除我以外皆是我,我由这个世界组成,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意识,宛采、句芒……你都可以认为,她们是我的化身。”
“生命带来了智慧,智慧带来了怨气,这个世界智慧生物的根子烂掉了,积攒的怨气越来越大,我创造了鬼界,用来消减那些怨气,但最终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这个世界像是一个铁屋子,没有人见过阳光,我们需要有一个希望,一个希望来将这个铁屋子砸出一个洞,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重新迎来阳光、迎来活力。”
“而梁旅落,她曾经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所期待的希望。”
“世界对它的‘希望’可真是下得去手的。”
孟易觉不乏讥讽地说道。
“想要突破苦痛,就必须先要体验苦痛,否则无法共情,很难给这个世界带来希望,所以世界所挑选的‘希望’一般都集中于某种苦痛之上,这种苦痛是这个世界腐烂的根源。”
“……操纵,呵。”
孟易觉从嗓子中挤出音节来。
“操纵,对,身为外来者的你很快就能看出来这个世界的病灶所在,但是这个世界的人们还疯狂地沉浸于其中。每个人都在操纵中长大,又在操纵别人中死去,每个人都不过是前代的复制品,这样的世界,如同一潭死水,迟早会腐臭、干涸。”
“梁旅落从一出生就活在自己母亲的操纵之中,她的一切,道路、情感、憎恨的对象,都由她母亲所决定,以至于就算母亲死后,她依然日日夜夜活在母亲所为她划定的范围中,到后来,她又活在剑祖的阴影中,就算一直到了现在,她也不过是……”
“你想为她辩白?”
孟易觉打断了眼前这片云不知何时又开始的,对梁旅落的叙述。
就算被没有礼貌地打断了,世界意识也并不恼怒,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微微弯腰,一副可爱的少女作态:
“抱歉,是我的说话风格让你误会了吗?我并没有为她辩白的意思,她疯了,这是不争的事实,疯子也要承担她所犯下的罪孽。”
“我只是想……”
女人的红唇中所吐出的,是孟易觉不想听见的字眼:
“让你知道一下,这个世界的希望所体验到的,世界深层的苦痛,到底是什么。”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
孟易觉知道世界意识是在暗示些什么,但她不想说。
很像,步思帷和梁旅落,两个人的遭遇,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自从进入到这个空间以后,她就变得分外平静,但即使是在这种平静之下,这一刻,她都不免感觉到了心绪纷乱。
“……她不会是梁旅落,也不可能是。”
“……”
世界意识没有应答她的话,只是转过身去,自导自演:
“世界疑惑了很久,为什么它的努力无法奏效。世界物质上的困苦它明明并非无能为力,人的精神却让它如此难以捉摸。”
“明明梁旅落具有我们预估当中所有符合世界希望的成分,痛苦、天赋、力量、善良、想要去改变什么的渴望,偏偏事情就发展成了当下这个地步。”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疑惑,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一定要发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们对世界发展成这个样子无能为力?”
平淡地说完这一连串不知所云的话语之后,她又转过身来,唇角勾起笑意,被云雾所遮盖的眼睛似乎是在看着孟易觉:
“抱歉,说了太多你没有义务去听的话,时间就快要结束了,我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你见一面,然后感谢你对这个世界做出的贡献而已。”
她伸出手掌,完好无损的千乘珠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这个本就是为了更新世界而准备的,可惜,它能更新这个世界的躯体,却无法更新这个世界的大脑。”
流光溢彩的千乘珠滚进了孟易觉的手掌中:
“你是它的主人,你不是早就已经决定好它的底层逻辑了吗?放心去使用它就好了,梁旅落做不到完全掌握它。”
孟易觉沉默地将那一颗几乎可以说是能改变整个世界的珠子握紧。
“再见。”
这个世界的意识和她挥手道别,明明是世界意识,却与这个世界所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个世界像是一出巨大的戏剧,但它的导演却仅仅只是将目光放在演员卸妆后的模样上。(1)
孟易觉没有立刻就离开。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问。
白光就快要消失,她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这个世界的人,死后真的有魂灵吗?”(2)
原本还在挥手告别的世界意识不知为何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嘴角礼貌的微笑扩大开来。
“有的哦。”
她温柔地说道:
“怨气不重的魂灵会到我的身边来,和我在一起。”
“你是宛采,对吧?”
“你可以这么认为。”
孟易觉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么,再见。”
“再见。”
——
孟易觉走后,这个寂寥的空间又重新归于寂静。
云雾依偎着云雾,默默享受着自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诞生以来就一直延续着的宁静。
一只云雾做的小白虎出现在云雾的怀中。
她低头,戳了戳小白虎的鼻尖,白虎睡得太熟,只不过用小爪子不耐烦地扫了她两下,一点醒来的意思也没有。
“孟易觉还真是……和宇宙意识讲的一样,每次都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放在最后讲,别别扭扭的。”
她笑了起来,又摸了两下白虎柔软的皮毛。
“她很关心你哦,看来你交到了不错的朋友,这样的话我也能放心了。”
“虽然本来像你这种没有怨气的灵魂应该马上就去转世的,但是,再多在这个空间陪我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偏爱呢?”
云雾掩着嘴,笑得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