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易觉挂着满身风雪疲惫地回到封雪峰那座小屋上的时候, 小屋中橘黄色的灯早已亮起来了。
孟易觉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了方便,让步思帷认证了房子的灵力阵法, 这也就相当于, 步思帷实际上是有这座房子的“钥匙”的。
“呼——”
孟易觉吐出一口浑浊的气, 白雾刚一飞到空中,便被纷纷扬扬的风雪给完全吞噬掉了。
她有的时候还真的讨厌封雪峰上这个总是在下雪的阵法, 虽然她曾经说过自己喜欢雪, 但人总是这样反复无常, 有些时候, 她也不乐意见自己的睫毛上搭满了纯白的乘客。
手指冻得冰凉。
她有冻疮,每到冬天, 妈妈总会提前为她准备亲手织的手套。
到了这个世界以后,伴随着修为的提高, 冻疮这种小小的烦恼显而易见不再出现在她的身上,她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戴上笨重的手套了, 但是……她却莫名其妙, 总感觉有些惘然, 就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样。
嘎吱——
孟易觉推开门。
两只狗子的鼻子最灵, 风也似的就冲到她的身前,摇着尾巴求她摸头,然后是慢悠悠踱步踱过来的九九, 和挂着温柔笑意的步思帷。
孟易觉甩掉自己身上的雪,只觉得自己眼前这一幕有些过于眼熟了。
只不过以前每次站在玄关处的是步思帷,而不是她而已。这样看来, 最近长期在外的孟易觉反倒成了这个家的客人了。
“今晚的雪好大。”
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了孟易觉的手。
那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嗯。”
孟易觉勉强地挤出一声作为应答,不自在地将手从步思帷的手中抽出。
“你怎么还在?”
这话听上去并不客气, 甚至有几分逐客令的味道,特别是被孟易觉用冷淡的口吻矫饰过了以后。
“我不太想回去,所以就在这里等你了,不行吗?”
步思帷垂下眼睫,嘴角的弧度也减弱了,但眼睛里还是不变的温柔。
“随你。”
孟易觉扭过头去,看也没看步思帷一眼,将地上娇气求抱的九九抱起,就这样径直走进了客厅里。
进到客厅之中,她又一次愣住了。
“你做的?”
孟易觉眉头皱起,那张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一瞬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事务繁忙,她已经辟谷了数日,所以当眼前再一次出现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时,口中津液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泌起来,但同她此时欢快的嗅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此时万分低落的心情。
步思帷跟在她的背后,孟易觉没有回头,所以她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背影:
“啊,是、是的,借用了你的厨房……不好意思……”
她很紧张,这点从她的声音中就可以听出来,声线颤抖又紧绷。
“……没事。”
孟易觉掩下眼中躁动的情绪,轻轻回了一句,抱着九九坐到自己常坐的那个座位上。
九九靠在她的胸口,很安静,它听到了她并不如面上一般平稳的心跳,知道那处在隐隐的疼痛,所以它很安静,像个默默安慰人的毛绒玩具一样。
“季星成还是那副样子吗?”
孟易觉拿起筷子,状似无意地问道。
自季星成那天听到孟易觉所带回来的消息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虽然在忙碌的间隙,孟易觉也会稍微担心一下他,但终究,季星成自己的心魔还是要靠季星成自己去解决的,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帮上他。
同样的,步思帷如果想展翅高飞,那也一定不会是孟易觉的功劳,而她孟易觉……也一定不会在步思帷的爱中……
“嗯。”
步思帷轻轻地应了一声,坐到了孟易觉的对面。
聪慧如她,不可能察觉不到孟易觉状态的不对,在这种情况下,她变得自觉了许多。
“学做饭,很辛苦吧。”
口中的味道算不上美味,只能说是堪堪达到能入口的程度,同孟易觉所做的饭菜比起来更是相差甚远。
但孟易觉还是一口一口地将其送入肚中。
“抱歉,味道不好吗?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吃下去的。”
“没事,初学者都是这样的,多做,就会熟练。”
孟易觉的声音很冷漠。
从进门到现在,她就连一眼也没有看过步思帷,这让步思帷感觉到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焦灼,还要坐立难安。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孟易觉。
即使是在拒绝她的时候,孟易觉也是温柔的,虽然表面上坚决无比,但拭去她泪水的动作却暴露了无情道真正的内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正在孕育着风暴的海洋,看似平静,实则山雨欲来风满楼。
步思帷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敢说出来,她也只能端起饭碗,沉默地陪孟易觉吃饭。
一时间内,屋内只剩下了碗筷碰撞的声音。
孟易觉家里没有食不语的规矩,因为吃饭的时候往往是最放松的时候,没有人想端着那些繁文缛节,只想有一段温馨而又宁静的家庭时光罢了。
所以即使她到了活水层,能够辟谷了,她也依然没有放弃一日三餐。
她在依靠这一日三餐,怀念她的生活,怀念她的家庭,怀念她……作为最普通的、最普通的人类的日子。
她始终不属于修仙界。
她始终是要回家的。
她始终……
是自私的。
轻微的声音传来,步思帷立马抬起了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对面那个已经放下了筷子的人。
她没有表情,但步思帷却又分明从其中看出了哀意,她没有流泪,但不知为何却叫人觉得她在流泪。
就连平日中吵闹不断的大白和小黑也在此时停下了嬉闹。
“步思帷……”
她的嘴唇轻轻地动作着:
“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话语最终还是刺入了她的胸膛,明明是柔和的低语,却比任何一个时候来的更让步思帷无法接受。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在面对着孟易觉的时候,她很少会有这样的表现。
在面对着孟易觉的时候,她总是更像一个人。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时不我待,你说过的,你……不应该做这些的。”
“那我应该做什么?!”
步思帷猛地站起来,走到孟易觉的身边,弯下腰来,双手撑在她身侧,几乎是将她整个人纳入了自己的阴影之中。
孟易觉偏过头去,不看她。
“你看一看我,好吗?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看我?”
女人的声音里几乎塞满了恳求,但她所恳求的那个人仍旧将视线投向别处。
“我应该说过的,你不需要我,做这些讨好我的事……只是在浪费你的时间,你应该把精力放到你更想做的事上……”
“这就是我想做的!”
两人的角色就像是完全反过来了一样。
步思帷在急迫地逼问着孟易觉,但孟易觉却扭过头去不看现实,如同那个夜晚的反面。
“那是……错觉。”
犹豫着犹豫着,孟易觉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你太沉迷于我了,但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东西。”
她会毁掉她的人生,毁掉她的命运,毁掉她的选择,毁掉她的自我。
“你应该出门看看,这个世界有很多你可以爱的东西。你可以去旅行,去人间界走一遭,感受一下不一样的繁华;你可以去阅读,啊……对,读那些小说,就像在另一个世界漫游一样;你还可以去研究下音乐,音乐……音乐是很美好的东西。你可以干的事有很多……”
所以,求求你,不要再纠缠着我了,不要再给我美好的错觉和希望了。这个世界没了谁都能转,很快,很快,或许连一年也不需要,你就一定会认识到这一点的。
孟易觉心中被隐藏的东西有时候会静悄悄地上浮,静悄悄地渴求着些什么。
而孟易觉……孟易觉对此感到恐惧。
“我……我不可能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伴侣,我无法给你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东西。你喜欢我……那只是一种恋爱的错觉,恋爱的错觉会暂时性的美化对方,但是同样的,那种错觉很快就会消散,等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我……”
声音哽塞在喉间,无法再发出来一点。
她总是想的过于多了,她一直想要隐藏这一点,一直告诉自己,什么都不重要,这个世界没了谁都是可以的,所以什么都不用去在意。
不用在意对方在与自己的交往中是否感觉到不愉快了,不用在意自己的行为又给什么人带去什么样的影响了,不用在意自己是否表现的够好,不用在意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资格……但是,被隐藏的自我总会慢慢地漂浮上来。
即使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她也仍旧是小时候那个敏/感、自卑、想的太多、要求的太多的孩子,除了她的父母以外,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接纳她。
所以在面对步思帷的时候,她总是惶恐的、不安的。
孟易觉喜欢她的接近、她的爱意、她的善意,但是在距离越来越近的过程中,她却不得不去担心:她真的有足够的东西去回报步思帷吗?她真的能够扮演步思帷最喜欢的那个角色吗?她真的……会一直、一直是步思帷所认为的那个样子吗?
步思帷所爱上的那个她,真的是她吗?当她发现真实的她的时候,真的会……继续爱她吗?还是说,在那之后,步思帷会出于责任感,承担下她所带来的压力……
这些一切,她全都无从得知。
她知道为什么宇宙意识和她说,她最适合做无情道,因为她表现得足够洒脱。
但其实不是的。
但其实不是的!
她……
她只是因为害怕接触这个世界,害怕这个世界排斥她,所以主动断绝了和世界的联系而已。
所以不是的。
她一点也不洒脱,她一点也不像一个无情道,她……
从来没有过的,在此刻,无情道的道心剧烈无比的动荡,就像快要裂开、快要沉沦一样。
道心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