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无处可去了吧,也可能是今日的事让他重燃起了对孟易觉的同窗情,总之虽然说不清理由,但这个与往日那个坚韧的边境少年可谓是判若两人的修仙者还是跟在孟易觉身后上了山。

  孟易觉没有骗他,叫他上山真的只是请他吃了一顿饭,只不过那顿饭太苦了,苦得他把眼泪都滴在了米饭里。

  米饭一粒一粒的,像拥抱在一起、紧紧粘着的人们,他的泪水滴落,很快便消失无踪。

  介于男性和男人之间的人赶忙抹去泪水,可就如同雨落一般,更多的泪水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

  他怎么也控制不住,只能用手狼狈地捂着眼睛。

  “想哭就哭吧。”

  孟易觉满不在乎一般地嚼着自己的吃食,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反正也没人看到,最多也就是封雪峰今夜局部有雨罢了。”

  季星成本来还在哭,听见这话反而有点被逗笑了。

  他自小便没有哭过。

  家人的教导一向是流血不流泪。

  你是男子汉,你不能哭,哭是懦弱的表现,你不能懦弱,如果你懦弱了,谁来保护你所爱着的人和爱着你的人。

  他一直没有哭过。

  无论是翻山越岭、踏破无数双鞋子来到思齐宗的时候,还是他不得不挥手与那些自小陪伴着自己的家仆告别的时候,又或是他被人万般欺凌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

  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血液渗出都没有关系。

  因为他不能哭。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坐在温暖的室内,看着窗外与自己童年记忆中极其相似的雪景,品尝着不再属于“清淡”的食物的时候,他却落泪了。

  而且很凶猛、很悲伤,就像要把这十八年间的泪落个够一样的哭泣。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孟易觉不知何时停止了咀嚼,那双眼睛盯着他,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别人。

  “因为……”

  季星成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莫名感觉要道歉。

  “因为给别人添了麻烦吗?因为传播负面情绪吗?还是因为强迫别人看自己的内心?”

  孟易觉低下头,又开始若无其事一般地吃饭,就好像刚刚季星成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错觉。

  季星成梗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那些都不重要,你想哭就哭吧,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

  餐桌之下吃完了自己食物的两只犬科凑了过来,在他的脚旁趴下,温暖的触觉透过皮毛、透过衣物传递过来,再顺着血液流向心脏、流向大脑。

  动物不仅能够嗅出灵魂的味道,也能嗅出人情绪的变化。

  多么好啊。

  多么温暖啊。

  这顿饭终究是吃不下去了。

  在阻挡着苦寒进入的室内,少年放肆哭泣。

  屋子的主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吃着饭。

  曾几何时。

  第二天一大早,孟易觉就把季星成从床上揪起来了,美其名曰去看日出。

  天仍是黑沉的,叫人感觉到稍许危险。

  昨夜的雪不知何时停了,留下齐膝的残余,两人都是修仙者,自然不畏惧这点阻碍,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

  “嗨,早上好。”

  季星成眼睁睁地看着孟易觉朝着一只趴在石头上的小白猫打了招呼,更可怕的是那只小白猫还闲散地举起爪子回了她一句!

  要知道,会说话的兽,排除某些血脉特殊的,基本上都是百年道行以上的,妖兽百年道行,可是至少相当于人类的活水层的,至于再往上,就不能用修行年数来预估了。

  昨天看见的那只小狐狸“九九”很明显是一只百年妖兽,他本就已经足够惊讶,没想到今日在这边能再看见一只百年妖兽……

  没见过市面的土包子季星成只感觉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而此时小白猫也已经看到了这个跟在孟易觉身后、有些过于硕大的小尾巴,问道:

  “这位是……?”

  “同窗。”

  孟易觉回答的很干脆:

  “看他无家可归太可怜了,带他来峰上享受享受。”

  如果在这之前有人告诉季星成,上封雪峰是享受来的,季星成肯定要将这人带去看医师,但经过昨晚一夜以后,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辩驳的了,只好默默地装哑巴。

  “你好。”

  白猫友好地笑了笑,举起一只小爪子和他打招呼。

  “……你好。”

  他还是不习惯有那么多动物朋友的生活。

  好在日出很快就来临了,他俩也不用继续在冰天雪地里头寒暄。

  太阳如同流动着的光芒,从山侧升起,只是瞬间便将他脚下银亮亮的雪给披上了一层耀目的赤红。

  光芒一视同仁地普照在了整片大地之上,包括常年冰寒的封雪峰,包括郁郁葱葱的纯尽峰,更包括了其他一众季星成可以俯视的山峰。

  留在心中的,唯有震撼。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季星成只觉得自己当前内心的心境一片开阔,就像这么久以来的压迫与苦闷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一般。

  他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他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

  良久,孟易觉回过身来,背对着初生的朝阳,说道:

  “该回去了。”

  她话没有说全,但是季星成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我能,留在封雪峰上吗?”

  说到这里他又急忙补充道:

  “我什么都会做的,我有灵力,可以帮的上忙,腿脚灵便,可以帮你下山……”

  “当然是不行啊。”

  孟易觉没有一丝委婉地拒绝。

  季星成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你是嫡系,你的属地在纯尽峰。”

  “师尊……宗主他已经彻底无视我了,他不会在意我去哪的……”

  “但你还是名义上的嫡系,如果你四处乱窜,会对宗主的名声造成影响,你猜那个时候他还会不会在意你。”

  “可是……”

  “而且,这里是封雪峰。”

  孟易觉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把话语软了半分:

  “这里是封雪峰,并不适合你。”

  “不要总是遇到痛苦就想着逃避,你总有一天要面对那些。”

  “虽然你不可以住在封雪峰,但是……”

  孟易觉顿了一下:

  “你可以常常过来玩,就像你所说的,付询现在完全不管你了,你的空闲时间大把大把的,爬山过来找我也是可以的,还可以锻炼体魄,多好。”

  ……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已经不可以被称之为“初生”了。

  但孟易觉还是静静地和毛毛一起坐在山崖边上的树墩墩上。

  “真少见,你竟然会把人带到山上来。”

  毛毛突然开口。

  “一时兴起罢了,看着太可怜了,一副‘我到底做错什么了’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感觉很好笑。”

  “很好笑吗?”

  异色瞳的白猫转过脑袋看着淡然的少女。

  女孩在它们面前从来是带着微微的笑意的,很少会有现在这样完全放空的时候。

  或许就像她说的一样吧。

  对待动物很好的人,对待人类可能并不会与对待动物一样。

  “很好笑。”

  毛毛转过头去,没再追问,而是重新问了一句:

  “他要是喜欢上你了,怎么办呢?”

  “首先,他不会,其次,我拒绝。”

  “为什么拒绝,享受着某人的喜爱,不是很好的感觉吗?”

  “我又不需要。人只有一颗心,只需要奉献给真正值得他爱的那个人就行了。”

  “你觉得你不值得被爱吗?”

  “哈?”

  孟易觉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突然说这种矫情的东西干什么?”

  毛毛眯着眼睛,举起一只爪子来回晃动着,像是招财猫的动作,又像是那些大妈聊八卦时的手臂:

  “孩子长大了,我刺探刺探恋爱讯息嘛。”

  “我不喜欢男的。”

  “嗯?那你喜欢女的?”

  “我也不喜欢女的。”

  “那你喜欢什么?”

  “我自己!”

  看着眼前摆出一脸骄傲样子的孟易觉,毛毛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真知眼,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既不是真实,也不是谎言。

  就连她自己,也在这个答案中摇摆。

  的确,的确,她的确与梁旅落是完全不同的人,就连她的无情道,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古往今来,大多无情道都讲究,对所有世人无情,但她的无情道,究竟是对谁无情呢?

  ……

  “你小子!”

  季星成刚带着雪水融化的潮湿痕迹回到自己的院落,就看见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付师兄恶狠狠地朝自己冲过来。

  “你小子昨晚去哪儿了!”

  听到这暴怒的大吼,季星成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头。

  “算了,”

  刚一冲到他面前,付师兄就停下了脚步,带着厌恶又夹杂着畏惧的表情低声说道:

  “大师姐在等你。”

  师姐在……等我?

  不不不,这是什么新型玩笑吗?

  步思帷做事极有分寸,她虽对自己的这个师弟心怀怜悯,但仍会注意保持距离。

  像这样在院落中等他,还让付师兄也知道的情况。

  基本没有可能出现。

  但是走到院落以后,出现在眼前的的确是师姐孑然的身影。

  听见动静,她回过身来,漂亮的眉毛罕见地略微蹙起。

  “你昨晚,去什么地方了?”

  季星成拱着手,不知道应不应当回答。

  斗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滑落,就像一夜之间他就变得不再适应春季的气候了一般。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叹气。

  “封雪峰,对吗?”

  他猛地抬起头,面前的师姐不再像以往一般轻柔笑着:

  “你见到了孟易觉,对吗?”

  不知为何,他竟从这声中读出了稍许的落寞。

  “……是。”

  最终他也只能这么回答,衣服上尚未完全干透的地方释放着微微的冷意。

  从封雪峰上带回的冷意。

  师姐怎么可能错过这些冷意呢?

  “去见师尊吧,师尊找你。”

  步思帷从他身边走过,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