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秉怀赶到时,蒋行舟在祠庙里席地而坐,李枫则在一旁靠墙站着。见谢秉怀来,李枫稍微直了直上身:“大人。”

  谢秉怀冲他颔首:“赵志那边有信了吗?”

  李枫斟酌着道:“还没有……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谢秉怀的嘴唇在浓厚的银白胡须之下动了动,无声地骂了一句什么,这才转向蒋行舟。

  这祠庙是新修的,但因为京城周围的祠庙实在太多了,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来,蒲团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蒋行舟不顾周遭的脏乱,依旧是坐得安稳:“谢尚书,别来无恙。”

  谢秉怀上来就问:“遗诏在哪?”

  听到这句话,李枫识趣地上前,伏在谢秉怀身侧,道:“大人,我先告退?”

  谢秉怀一挥手:“不必,你就在这里听。”

  李枫有些犹豫,谢秉怀便瞟他一眼:“如何?”

  李枫赔了个笑,默默又退回了墙边。

  蒋行舟道:“什么遗诏?”

  谢秉怀居高临下地看着蒋行舟:“你也不用再装傻了,你比谁都清楚,当初那个玉匣里面,是一封假遗诏。”

  “哦?”蒋行舟讶道,“我连打都没能打开那盒子,大人如何咬定是我狸猫换太子,又如何得知那是一封假遗诏?”

  谢秉怀觉得蒋行舟在把他当傻子,“那是一张白纸,此前只经过你手,难不成你要说,是李枫调了包?”

  视线转向李枫,李枫连忙摇头:“不是我。”

  谢秉怀冷哼一声,收回目光,“我再问一遍,遗诏在哪?”

  蒋行舟坦坦荡荡地摇头,说:“大人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谢秉怀面色铁青,就这么看着蒋行舟演。

  他不知是蒋行舟演得太好,还是他本来就毫不知情,从面上的神色中竟然发现不了分毫的破绽。

  可如果不是蒋行舟做的手脚,又会有谁呢?

  谢秉怀突然一笑,“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要那封遗诏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只要阮阳真的敢打进中原,迎接他的只会是一个死字,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蒋行舟不置可否,也没跟谢秉怀计较什么晚不晚的事。

  他不说话,谢秉怀也扯来一个蒲团,用广袖掸去上面的灰尘,慢慢落座,喟了口气,道:“不如我们好好谈谈,蒋行舟。”

  蒋行舟委婉道:“没什么谈的吧,谢大人。”

  “此言差矣,”谢秉怀道,“你应该有很多想问我的,不是吗?”

  蒋行舟沉默片刻,忽然说:“我只想知道,那梅花图腾的刺青到底是什么。”

  “……梅花刺青?”

  蒋行舟指了指自己的后腰:“我这里有一朵刺青,罗将军身上也有一朵,我相信大人亦如是。”

  闻言,谢秉怀的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讶。

  蒋行舟此前跟罗洪提起过自己身上的梅花刺青,看来罗洪并没有把这件事告知给谢秉怀。

  谢秉怀久久凝视着蒋行舟,刹那间如福至心灵,难以置信道:“你……你是当年——”

  蒋行舟眼皮一跳:当年什么?

  “你是当年那个孩子!”谢秉怀错愕地看着蒋行舟。

  蒋行舟皱着眉,当年哪个孩子?莫非谢秉怀一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吗?

  可这说不通,他的确是进京赶考后才第一次见到谢秉怀,除非……除非谢秉怀在很早之前就见过他,只不过当时没有将他认出来。

  只听谢秉怀突然笑了一声,随即大笑不止,手掌颤抖着抬起来,指向了蒋行舟:“天命有定端,谢某寻了你足足十数载,难怪那枚玉佩竟会在你的手上!”

  他接着说:“既然如此,还不速速将遗诏交出来!”

  蒋行舟道:“且慢,我身上有梅花印记,为何就要听你差遣?”

  乍闻此言,谢秉怀上一秒还是笑着的,下一秒,一张脸瞬间就阴了下去。

  “这是你爹欠我的,只能由你来还。”

  短短一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蒋行舟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爹?”

  从他记事起,就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爹一面,谢秉怀竟然认识他爹?

  谢秉怀问:“我且问你,你生于顺宁镇,从未见过父母一面,是也不是?”

  这是事实,蒋行舟默默颔首。

  谢秉怀又问:“天宝十二年,吕星在顺宁镇落居,是也不是?”

  这一问,也是事实。

  “那个玉佩,是吕星的旧物,是也不是?”

  还是事实。

  “没错了,就是你。”谢秉怀眯起眼,“你爹,蒋高寒,我对他寄予厚望,尊他敬他,可他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跟我说他要就此罢手。”

  蒋行舟问:“……什么女人?”

  “什么女人?”谢秉怀道,“姜芹!”

  蒋行舟微怔:“姜芹?阮阳的……生母?”

  “姜芹是你爹一手培养的,是你爹的义妹,也是你爹安插进寿宁宫的。他只是没算到姜芹会被太后派去稷王府,在她出嫁前夜,你爹说要带着姜芹走,他想得太简单了,简直是愚蠢至极。”

  说到这,谢秉怀几乎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语气中不禁染上一分鄙夷。

  按时间来算,天宝十二年姜芹入稷王府,彼时蒋行舟已经五岁了,那个时候蒋行舟的娘又在做什么?

  谢秉怀看出了蒋行舟的疑问,道:“你娘生下你之后就去世了,你爹偷摸着将你送出了京城,就是怕你也沦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可逃又能逃得几时?他一朝是梅宗人,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宿命。”

  “他什么下场?”

  谢秉怀顿了顿,捋着胡子慢慢地说:“你知道‘梅相’吗?”

  蒋行舟摇头。

  “梅宗是从大雍开朝就传下来的,被称为大雍朝廷的影子。全宗上下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保大雍社稷安稳太平。梅宗的每代首领,就是所谓的梅相,”谢秉怀朝他说,“你爹曾经就是梅相。”

  蒋行舟懂了,身上有这图腾的人,皆是那梅宗中人。他稍作沉思,道:“罗将军也是梅宗中人,你也是。”

  谢秉怀道:“不错,你爹死了之后,我便成了梅相。”

  蒋行舟挑了挑眉:“若真要保社稷太平,当初就不该让皇帝登基,不是吗?”

  “这是我和你爹的第一个分歧,”二人虽然已是敌人,可谢秉怀确实欣赏蒋行舟的洞察力,“我的确认为阮霖并非帝王之才,可你爹和稷王并不这么觉得。他们认为,觉得有稷王辅佐,再兼阮霖毕竟是太子,贸然让稷王登基才是于社稷有危。当时,罗洪与我便同他二人心生嫌隙。”

  蒋行舟又问:“稷王也是梅宗中人吗?”

  谢秉怀说:“不是,梅宗从无阮姓人。他们是君,我们是臣,何以混为一谈。”

  “说到君臣,我未曾听说过大雍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蒋姓大员。”

  谢秉怀哂道:“你爹根本没有入仕的念头,他鼠目寸光,本不该是梅相的,当真是……造化弄人。”

  因为蒋高寒不想让谢秉怀从中插手,所以在稷王命令太监曹英藏起遗诏时,他才又施一举,从太监曹英的手上窃来遗诏密钥。

  在谢秉怀渐渐起势之后,他托人将密钥交由吕星保管,未料这玉佩几经转手,竟又到了蒋行舟手上。

  “吕先生也是梅宗之人?”蒋行舟道。

  谢秉怀面上有稍纵即逝的懊悔,一下下地捋着胡子:“若我当时能救下吕星,又或者早点发现玉匣的钥匙就是那枚玉佩,何来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蒋行舟只觉得很荒谬:“你们只是在用你们的想法来判定什么是对江山有利的,什么是对江山无利的,设问,经过你们一番苦心孤诣,江山真的太平了吗?百姓真的和乐了吗?”

  “天下之势,哪有长久的太平。”

  “所以你打算扶阮钰上位,重蹈几十年前的覆辙,你会成为下一个稷王,阮钰会成为下一个阮霖。”

  “错了,”谢秉怀反驳道,“我不是稷王,也不是你爹,他们的失败若以一言蔽之,就是妇人之仁。”

  “你觉得是他们重情重义,才将自己逼上绝境?”蒋行舟笑了,摇了摇头,“我爹是你杀的?”

  谢秉怀没答这句话,蒋行舟将之视为默认。

  “很好,”蒋行舟笑意更盛,抬眼与他对视,语气平静,“除却你害死稷王之外,我们之间又多了一层杀父之仇,谢大人。”

  “你杀我父亲,害死稷王,更是罔顾自己亲女儿谢皇后的性命,陷害安副将在先,身为人臣却为一己私欲助纣为虐在后。这一桩桩,一件件,足以我们既决胜负,亦决生死了。”

  谢秉怀嗤鼻道:“你太托大了。”

  蒋行舟耳尖动了动,听着外面渐近的脚步声,隐约其辞:“真的吗?”

  谢秉怀显然也是听到了这些脚步声,他唤来一人问了问情况,得知外面来了不少人,都是赵太后派来的,说是要缉拿乱臣贼子。

  这乱臣贼子指的不只是蒋行舟,还有谢秉怀和李枫。

  从祠庙外快步进来一个人,附在谢秉怀耳畔说了句什么,又问:“大人,他们是太后的人,我们要不要先走?”

  “走什么走,”谢秉怀眼神一利,“都杀了便是。”

  那人听后一怔:“可……他们是皇宫里的人,如果真动手的话,太后那边……”

  “我说,”谢秉怀冷然转眸,“杀了便是。”

  那人被这眼神吓得打了一个冷战,也不敢再劝了,领命告退。

  下一秒,祠庙外响起了刀剑声,祠庙中却无人再说一句话,安静可闻落针。

  李枫看了看蒋行舟,很快收回了目光。

  一盏茶的工夫,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终归于无。

  看来两边终于分出了胜负。

  蒋行舟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沾着的浮尘。

  探头进来一人,身上还带着血:“大人,都干净了。”

  谢秉怀沉沉嗯了一声,也站了起来。

  “既然是故人之子,还是要多加善待的。”谢秉怀朝蒋行舟伸出一只手,“随我去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太平。”

  蒋行舟冷笑一声,无视了这只停在空中的手,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祠庙外已是横尸遍野,零星散落的断足残臂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扑鼻而来。

  蒋行舟回过头,极尽讽刺道:“当真,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