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皇宫。

  龙颜露怒,殿内寂静无声。

  弘帝眉头紧锁,似乎是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意,然则一双眼却像着了火一般,扫视在百官身上。

  百官不是没见过弘帝发威,事实上,弘帝从不算一个情绪平稳的帝王。往前有稷王在侧辅佐,弘帝要顾及稷王的意思,就算要怒也得忍着。稷王落马后,弘帝除去心头大患,在人前反倒和蔼了不少。

  上一次发怒,还是听闻赵历在西南郡胡作非为之时。

  “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弘帝语气森然,指着殿中束手俯首站着一个文臣道。

  文臣顶着弘帝的两道目光迟疑开口,声音颇是微弱:“启禀陛下,叛军蒋行舟阮阳一众已经占领了半个西南郡,若再不镇压,恐怕……”

  弘帝沉着脸问道:“打到哪里来了?”

  文臣答道:“西南郡下隶十八县,据报所知,恐怕超过半数——”

  弘帝耐心有限,声音骤然提了起来:“超过半数是多少?!”

  “回、回禀陛下,有十七个县已经断了税贡,剩下最后一县……亦岌岌可危,恐怕不日也将是蒋行舟囊中之物。”

  “多少?十七县?”弘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郡军呢,西南郡的郡军都在干什么?”

  文臣飞快地瞟了一眼弘帝的脸色:“回禀陛下,他们人多势众,一众郡军无奈投敌……”

  除了弘帝外,殿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究竟经过了几番美化:起义军起初不过寥寥数千兵力,何来人多势众一说?就凭这数千兵力,他们甚至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几乎整个西南郡,所过之处皆城门大开,又何来郡军无奈投诚一说?

  弘帝脸色肉眼可见的差,文臣不敢再多说一句,只好噤声住口。

  “当初不是说他们两个烧死了么,”弘帝咬牙切齿,骤然想起一人,“安庆呢!”

  有人道:“陛下,这会儿安副将还在当值……”

  “把他给朕押过来,”弘帝怒不可遏,“他失职在先,还在这里装什么兢兢业业!”

  有人要劝,却不了正好戳中了弘帝的逆鳞。

  弘帝此人最厌恶旁人反驳自己的决定,当即便道:“传朕旨意,安庆疏忽职守,即刻革职查办!”

  “陛下,革不得啊。”

  “如何?大雍少他一个不少!”

  “当时那尸体是很多大人都验过的,若真是安副将有意包庇,又怎么可能一丝破绽也无?”

  “就算不是有意,没看出不妥,便是他才不配位!”

  “陛下——”

  弘帝却抬起一只掌,此事已然盖棺定论,若有人再劝,则与安庆同罪。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革了安庆并不能让眼下的事态好上半分,当务之急还是要镇压起义。

  当弘帝提及此事时,百官皆化为鹌鹑模样,缩着脖子默默向后挪步,生怕个子稍微高了些,就被当成了出头鸟。

  “就由罗——”

  弘帝口中的一个洪字还未出口,骤然想起罗洪早已退任,甚至今天的早朝都没他的影子。

  他几次四顾,大殿中本应极尽了全天下能人志士,一眼望去,竟是无一人可用。

  这人是谢秉怀的,那人也是谢秉怀的,就连李枫——

  弘帝眼神陡转,面色一厉,指着李枫说:“你,你去!”

  李枫被突然点了名字,微怔一息,很快向前两步,俯下身去道:“陛下,臣不过一介酸腐文臣,此等要事,还是能者劳之为善……”

  李枫虽是恳切,弘帝的耐心却已完全耗尽,他一拍桌案,打断了后话。

  “文臣又如何?!元帝顾明是不是文臣?景帝许昌祝是不是文臣?先帝——”弘帝道,“且不说先帝,我雍朝开国百年,文臣立下的汗马功劳不比骑马打仗的武将少!”

  李枫拭了把汗,道:“陛下明鉴,然则微臣实在不通行军布阵之法,又如何能担督军大任?”

  “废物!”他豁然从龙椅里站了起来,怒骂道,“如今朝政有难,朕要用人,左说不懂,右说不能,朕又养着你们何用?!”

  随着一声脆响,一个茶盏从弘帝手中飞出,正正落在李枫的脚边,滚烫的茶水溅湿了李枫的鞋面。

  也伴随着杯盏碎裂的声音,霎时间,大殿里议论纷纷。

  弘帝是怒气冲昏了头,竟忘了此时还在早朝上,满朝文武的上百只眼睛正眼睁睁地看着。

  百官不是不知道李枫跟赵太后之间的那些来往,李枫尚且被弘帝如此对待,又何况是他们?

  弘帝越说越气,几乎难以自持:“李卿可不要忘了,那蒋行舟可是你推举来京的!”

  李枫没想到弘帝竟会让他去降服叛军,甚至还提起此事来堵他的口。

  一片嘈杂里,百官尽数看向李枫。

  弘帝今日,先是将误判蒋阮二人死亡的安庆革职,后是将举荐蒋行舟来京的李枫推上风口浪尖,就算是秋后问斩,也尚要等到秋后才行,弘帝此时做出的如此举动,只能让百官进退两难。

  谢秉怀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以拳抵在嘴边,沉沉咳嗽了一声。百官听到这一声沉咳,纷纷住了口。

  弘帝冷哼:“尚书有话讲?”

  “陛下。”谢秉怀开口。

  “尚书也觉得,安庆的职撤不得,李枫这趟西南也去不得,是不是?”

  谢秉怀捋着胡子,正欲续言,却闻身后一阵骚动。

  “启禀陛下,末将愿助陛下一臂之力。”从噤若寒蝉的百官之中,缓缓走出一位青年,动作利落地跪于大殿中央。

  弘帝眯起眼,这是罗洪的儿子,罗晗。

  “末将自知无将领之才,不敢高踞督军一位,”罗晗道,“但大雍有难,末将不才,唯有一身功夫堪用,亦愿尽绵薄之力。”

  弘帝还没发话,谢秉怀却道:“陛下,罗郎将一片忠心不假,但毕竟还年轻,恐怕并非良选。”

  罗晗答道:“末将有自知之明,但大敌当前,若能为江山社稷尽一分力,末将死而无憾。”

  说着,他将额头抵在了地面,大有一副愿为国死的架势。

  谢秉怀沉默了。

  弘帝不知道罗洪是因为见了蒋行舟才受伤的,自然也不会怀疑罗晗会有什么异心,可谢秉怀不同。

  罗晗突然毛遂自荐,弘帝断没有不允的可能,这让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他本意不想让李枫去西南郡,可如今,竟是不得不让他去,不然一切都很有可能会脱离他的掌控。

  谢秉怀倏而抬眼,跪下去道:“既然如此,臣举荐赵志赵将军一同随往,由李大人任督军,赵将军任总督,再有青年才俊的罗郎将从旁辅佐,想必事半功倍。”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谢秉怀朝李枫递去一个眼神。

  罗晗缄默不语。

  ——这一切早如蒋行舟所料:

  只要他提起去西南,谢秉怀定会让李枫同往,于此同时,谢秉怀也不再完全信任李枫,更是早就有了试其忠心的意思,故而还会再派一个亲信陪同。

  而蒋行舟的目的,就是将李枫和谢秉怀的得力干将引出京城。

  早朝结束后,罗晗速书一封,装进了信鸽腿上的小囊里。

  灰色的信鸽带着这封信一路南飞,落在了蒋行舟的窗前。

  蒋行舟拿来一把粟米,一手兜着喂给信鸽,另一手则展开了信。

  信鸽吃得很欢,没出片刻就将一把粟米都吃完了,蒋行舟便又拿了一把,索性洒在窗棂上,让它自己吃。

  是时,推门进来一个人,“大人,毕将军来了。”

  蒋行舟将信放下,抬头笑道:“来得正好。”

  西南郡的事态远远超出了朝廷的预计。

  李枫本以为百姓经历种种,必将苦不堪言,但自从西南郡的百姓得知这辈子不用再交那么重的税之后,一个个开心得跟过年了似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雍军无法贸然和起义军开战,毕竟是要用自己的刀砍自己人,更何况对面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算是蒋公再世,也要掂量几分。

  李枫的意思是先按兵不动。赵志思量一番,则道:“这蒋行舟背后是万昭国,李大人应该也知道。”

  李枫点了点头,只听赵志又道:“我有消息,万昭国的王后和皇子,此时就在西南郡。”

  李枫心里一惊,还不及问赵志是从哪里得来的情报,却听罗晗先行开了口:“将军如何得知?”

  赵志压根没理罗晗,“如若能将那母子二人生擒,则不怕蒋行舟还有后援。”

  罗晗也没说什么,重新坐了回去。

  李枫端了个笑,客客气气地夸赞道:“赵将军英明。”又道,“然而,这消息有没有可能是假的呢?”

  “李大人是说那蒋行舟故意放出假消息,迷惑我们的视线,实则暗度陈仓?”

  “我倒也没有那个意思,”李枫道,“但也……不好说,这蒋行舟诡计多端,依我所见,我们还是留个后手比较好。”

  赵志表示赞同:“我先派人去探虚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定也不会有贸然出兵的打算。”

  赵志招进来几个卫士,吩咐几句,卫士领命告退,趁着夜色出了城。

  李枫这边尚在伺机待发,然则还没过两日,蒋行舟便率领西南郡军,往西南郡毗邻的兴阜郡浩浩汤汤而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枫的眉头深深皱成了个川字。

  蒋行舟不是不知道他们驻扎在此,可他却偏偏绕过了雍军,转而进逼兴阜郡?

  他不会以为雍军真就打算坐在这看着他一点点吞下雍国的江山吧?

  他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