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一去不返,阮阳摸不清皇都里出了什么事,但也能猜到木河没这么容易放过蒋行舟。

  他欲回京一探究竟,但战事愈发紧张,此时容不得他再往返了。

  ——十万大军已经抵达麦关,朝廷一声令下,这场战役正式打响。

  战鼓震碎了春雨,铁骑踏平如茵嫩草,褐旗顺风而扯,铺到了天边。

  极其远方,在万昭将士们目光所不见的地方,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全是军队,山下、城角、河畔,遍布荒野。

  氏沟整军列阵,他们的耳中也只能听到如击苍穹的鸣鼓声。

  少年天子一夕之间成熟不少,他手里是一柄黄麾仗,长仗的顶端,氏沟王旗随风招展。

  仗起,则再无退路。

  众目睽睽之下,钟声骤鸣,就在山河剧震的气势里,王旗举了起来,随后重重砸在地面。

  咚、咚、咚!

  这声音合着战鼓,穿破虹霓,直上云天。

  时是三月小尾,雍国的桃李正盛,却远不如鹰山外、平瓦关的流血那般,浓得稠黏在眼底,化之不去。

  四月,大军压境,就在平瓦关外和氏沟军对峙起来,苗威数次发起进攻,均被氏沟轻松化解,粮草很快告罄,兼之此前木河临阵更换大将已是行军大忌,本就不稳的军心雪上加霜。

  两边都没有再进一步,没人敢轻举妄动,万昭和氏沟举国上下所有人力都在养着这一战,但凡输一场,则再难御敌。

  然则,军心不稳,粮草不足,万昭已经出现颓势。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木河决定御驾亲征。

  万昭国,狱中。

  木凌沉默地坐在角落,蒋行舟就这么走了进来,敲了敲牢门的铁栏杆,唤回了他神游在外的神思。

  “凌殿下。”

  木凌睁开眼,“是你。”

  他眼神飘移了片刻,才又开口,问道:“外面如何了?”

  蒋行舟知道木凌首要问的是宫娆,但他这一趟来不是来唠家常的,便简单地说道了两句:“皇子妃还好,王姬跑到皇子妃那里住下了,昨日又闹了一通。”

  木凌冷言:“荒唐。”

  蒋行舟道:“我也觉得荒唐。”

  木凌又道:“那西边呢?”

  “毕将军和苗威并不怎么合得来。”蒋行舟道,“他上次回京述职,没来见你?”

  木凌讽刺一笑,蒋行舟了然,木河没同意他们见面。

  “三日之后御驾西征,”蒋行舟看着坐在地上的木凌,“你弟弟的决定一下,朝里没人劝得动他。我要自请随驾,他亦不肯。”

  “他如何说?”

  “他非得要我迎娶你妹妹。”蒋行舟淡淡地说。

  “……”木凌嘴角抽动,“现在前线就毕如、阮阳,还有那个苗威?”

  “嗯,”蒋行舟说,“但我有件事需要告诉你。”

  木凌眉尾扬起了一点,“你讲。”

  蒋行舟道:“关于平瓦关一战,我和阮阳知道很多内情。”

  木凌问他什么内情。

  “比如哪里可能会有埋伏,哪里又可能会是制敌关键。”蒋行舟同人对视,满面肃然,“我可以跟你明说,由你选择要不要告诉你弟弟。”

  木凌听罢,往后挪了几分,将身前让出一片空地。

  蒋行舟执起一杆稻草,将手伸到栏杆那边,在这片空地上三两下画了个地图,虽然简单,但一目了然。

  他长话短说,主要点了几个重点,自然也包括上辈子木凌断了胳膊被阮阳救下的那个地方。

  “有几个问题,”木凌指着其中一处,“这里按理说并非防守要地,你为何说此处会有埋伏?”

  “两个原因,”蒋行舟道,“一则,我此前见过氏沟王,虽未久处,但看出他是个很急功近利的人,他最希望的便是速战速决。”

  “所以你觉得他会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设局?”蒋行舟此言并非无理,木凌点点头,又道,“其二呢?”

  蒋行舟道:“其二,是阮阳此前大致提过此事。我相信他。”

  说罢,他将稻草随手一丢,地图也用细土抹去。

  做完这些,蒋行舟又道:“当然,一切都只是可能,就看凌殿下能不能信过我,又愿不愿意把这些说给你弟弟听了。”

  蒋行舟和阮阳之间的事,木凌无从得知,但蒋行舟以往做出的所有推断无一例外全部应验,木凌不得不信。

  “如果他不知道这些,就按照他和苗威当前的布阵之法……”木凌出神道,“他是不是可能会战死沙场?”

  蒋行舟点头:“不错,”遂而话锋一转,“但或许千万将士也会陪着他送命,所以,要殿下自己选。”

  木凌沉思片刻,道:“如果我说……不告诉他,那我岂非草菅人命?”

  对于这一问,蒋行舟并不予评判,“你来定夺。毕竟,那些人是你的子民。”

  木凌霎时陷入了矛盾和纠结之中。

  他目光有些迷茫,看向了半空中悬挂在大狱墙壁上的一盏油灯。

  没人催他,他竟等那盏油灯烧去一半才喃喃开口。

  “我当时便觉得,王储之争,不该连累天下人陪葬。”他说,“可这一争没能避免,仗也打了起来。”

  蒋行舟稍作迟疑,随后道:“殿下此前不是问我二人当时是怎么逃脱的吗?”

  木凌收回目光,看向蒋行舟。

  蒋行舟在回忆中停留了片刻,收回思绪,笑了笑,“当时,阮阳来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我从刑场上救了下来,带着我跑。在那之前,我以为做好了万全之策,但我错了,算计到最终,差点害死了他。”

  过去的很多事都被凝练进了这一段话里,木凌静静地听着。

  “所以,我没法劝你什么才是对的路——只有遵从本心,之后才不会后悔吧。”

  “那你呢?”木凌顺着问,“现在后悔了么?”

  “以结果来看,并不后悔,”蒋行舟一笑,“但总归是我太过自大,这世间本就不存在万全之策的,总会有一方受到伤害,要么是你,要么是你的子民。”

  蒋行舟鲜少推心置腹,这一番话却是他的肺腑之言。

  木凌默然无语。

  如果蒋行舟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看破了氏沟御敌之计,那么对于蒋行舟来说,最好的选择便是不告诉他这些。届时,木河战死沙场,他继位九五,蒋行舟才能真正得偿所愿。

  “你想问我为什么告诉你吗?”蒋行舟说,“真要说起来也很简单。我不想让阮阳再经历那些事,也不想让同出一脉的天下人再饱受战争的摧残。”

  “同出一脉?你是说氏沟那些蛮族?”木凌有些鄙夷。

  “你知道氏沟王才多大吗?他和阿南差不多大,如果没有这场战争,阿南没有上鹰山,韦彰不会死,他也不至于……”蒋行舟很慢地叹了口气,“死了那么多的人,血都流在一起,还分得清谁是谁吗?”

  木凌突然想起,当年洪水肆虐西南郡,蒋行舟和阮阳陪着附子村一村老小挤草棚,饶是冻得骨头疼,也未曾答应住进别院取暖过。

  当时,他觉得若此人是故意做戏给他看,那确实演技过人,对症下药——若非也,那么此人一定值得深交。

  木凌的沉默为这场谈话画上句号。

  蒋行舟平静地站起身,拂去衣摆上沾着的干草杆,转身而离。

  木凌没有思考太久。他很快打定主意,之后便让人安排和木河见了一面。

  蒋行舟不知道他有没有如实告知,但木河并没有因此和木凌冰释前嫌,一直到御驾出征当日,木凌还被关在大牢之中。

  一个月转瞬即逝。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入皇都,阮阳却一直都没有来过皇都,也没来找过蒋行舟。

  轻功高强如阮阳都抽不开身一趟来回,蒋行舟猜测应该是前线事态不容乐观。然则他没亲眼见过军报,虽是猜到不容乐观,却不知道究竟棘手到了哪个地步。

  被派来看守的人仍旧亦步亦趋地跟着蒋行舟,他几乎忍无可忍,足下一停,身后几个人也随着杵在原地,像一条尾巴似的。

  蒋行舟又好气又好笑:“王上都亲征了,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那些人一愣,很快敛去神色,低声道:“杨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蒋行舟面色发冷,收袖负手,往大殿上走去。

  今日的大殿吵嚷非凡,木河不在京中,每日的早朝虽然都免了,但此时百官却不约而同汇聚于此,目光的中心,便是今日传来的一封军报。

  木桌上,那白纸白信就静静躺着,封都没拆。

  万昭一直有个传统,若是好消息,传信人一般会用朱砂在信封上点个标记,只不过传入京中的信没有一条捷报,自然也从来没有过那朱砂一点。

  ——而这一次,传信人甚至连函封上的“某某亲启”都没来得及写。

  大殿中央,信使就那么跪着,头发都歪得乱七八糟,虽是涕泗横流,却不敢真的哭出声。大家虽早已从信使口中大概得知了消息,一时间竟无一人敢拆开那封信一看究竟。

  仿佛只要还没亲眼见到,听来的一切就都是假的。

  放眼望去,一群能臣呆若木鸡地站在朝中,个个面露土色,莫展一筹。

  蒋行舟在瞩目里走上去,撕掉了信封口。没有人拦他,或者说,大家还挺庆幸在这个时候有人身先士卒率先打开信封,然后再如实将里面的内容告知众人。

  信上,是阮阳的笔迹。

  蒋行舟眉头一锁,按道理来说,有苗威、毕如两位大将,传信的活怎么着都不应该轮得到他——除非,苗威和毕如均深陷苦战,无暇抽身。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信里本就不多的话语,不顾翘首以盼的众臣,却是像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大殿。

  他回寝室简单收拾了一下,褪去阔袖,顺手抽了一把刀,和阮阳一样,反手握着。

  被木河派来监视蒋行舟的人对这架势吓了一跳,却见蒋行舟倏而回身,刀横在身前,目光直直看了过来。

  “今日,要么我死,要么你们死,再要么别再跟着我,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些人看蒋行舟一派视死如归,既不可能真的杀了蒋行舟,也不愿意自己把脖子递上去让他砍,只心下纳罕,不敢再跟。

  蒋行舟的目的地是大狱。

  大狱里昏暗异常,只有寥寥几道光线透窗漫散。他飒沓而入,四下环视,遂用刀尖指着狱卒,道:“把锁打开。”

  狱卒们略微发怔,却站在原地没动。

  “我说,开门。”他又重复了一遍。

  狱卒们交换了个眼神,道:“这……”

  蒋行舟目光冷然,真的一刀劈去,狱卒见状连忙躲闪,却见那刀竟从蒋行舟手中脱出,端直向前飞去,被木凌稳稳接在手中。

  蒋行舟让木凌自行破锁,木凌则立马照做。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拦下二人。

  蒋行舟的脸色很不好,又是上过沙场、几经生死的,看向哪个狱卒,哪个狱卒便不由自主地一抖,率先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同他对视。

  木凌很快破锁而出,狱卒却再次拦在二人身前,不肯放行。

  蒋行舟怒极反笑,“你们谨遵王命,可陛下身陷苦战,王命早就成了一张废纸,当务之急是保陛下和万昭平安,你们还在遵哪门子的王命?”

  “我们……我们也是听命行事……”狱卒们快哭了,他们哪里不晓得狱中关着的是全万昭最骁勇的大将,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抱着木河的腿劝他不要把木凌关起来?还是趁着木河没注意,偷偷将木凌放走?

  蒋行舟深吸一口气,“这样,若真出了事,我一个人担。”

  似是看狱卒不信,蒋行舟立刀割指,血液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按着狱卒的身,让他转过去,以血为墨,在其背上落下血书一封,末了,终落了一个清晰明了的指印。

  “若王上降罪,我一人担!”决然九字出口,他骤然竖眉。

  “还不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