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娆单手抱着小儿,麻利飒落地上马,将缰绳在手腕上缠了一圈,垂头问:“那就听大人的,走吗?”

  蒋行舟笑道:“皇子妃果然女中豪杰。”

  宫娆也轻轻一笑,眉间依旧郁结难散。

  蒋行舟知道她担心木凌,但又无计可施。他下意识看向背后的阮阳,阮阳又睡了过去,安静地趴着,气息绵长。

  小厮一个人骑了一匹马,蒋行舟则反手将阮阳抱在怀中,跨上了踏月寻霜。

  三匹马向鹰山而行,直到远处白麻帐篷隐约可见,阮阳又醒了,两扇浓密的长睫在倾泻的月光下形成两道阴影,小小翕动着。

  阴影很快消失了,因为阮阳睁大了眼睛,仰头看向蒋行舟凌厉的颌角。

  视线向上游走,无形勾勒着蒋行舟的幽邃眉目,扫过了齐整的冠发,最后又落到了蒋行舟的面上。

  蒋行舟这才发现他醒了,低头一看,阮阳双眼出神。

  “看什么呢?”蒋行舟问他。

  阮阳抿着唇说:“看你……好看。”

  这句话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喜感,盖因二人在江安县时阮阳就这么评价过,彼时二人坐于檐上对月共酌,怡然逍遥。

  京城诀别时,阮阳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再如今,三次了,都是一样的月色。

  蒋行舟眼中染了些笑意,阮阳却没笑。

  “问你个事。”蒋行舟道。

  “什么?”

  “今天,你做的梦里……”蒋行舟向右牵了牵马缰,压低了声,“我是死了吗?”

  阮阳面色一白。

  “你还记得梦里的场景吗?”

  阮阳稍微低了下头,道:“记得。”

  “我是被剑又或者是刀刺死的吗?”

  “……是的。”

  阮阳的呼吸变得短暂,不由自主向蒋行舟那里靠去。蒋行舟便不再问了,揽了揽他的肩,等人平静下来,才又问:“阮阳,你怪我吗?”

  话题拉回到那场鏖战,阮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点,”阮阳半天才说,“不,不是有点,是非常。”

  蒋行舟叹了口气。

  “为什么送我发带?”阮阳撑着他的手臂坐起来了一些,“那是你亲手编的,是不是?”

  蒋行舟没有立刻回答,反倒突然说:“阮阳。”

  “嗯?”

  “雍国曾经有一位将军,瘦马长弓,轻取十五座城池,为大雍开朝立下汗马功劳,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那都是传闻异辞,史籍上从来没有记录过这么一位将军。”

  蒋行舟驭马越过了一块石头,阮阳被颠起来了一点,蒋行舟便扶着他的腰让他重新坐好,道:“你听过那将军的故事吗?”

  阮阳回忆片刻,点头道:“听过。”

  “你跟我说说,故事里都说了什么?”

  “那位将军……和元帝,也就是我太爷爷擅结姻缘,伉俪鸿案。”阮阳说,“但他英年早逝,后继无人。他身死之后,元帝还是立了后,还养了一堆面首,各个都像他。”

  这个故事在民间非常有名,甚至还有梨园戏班为此排了一折戏,名唤《长决歌》。

  只不过他们不敢直接照用元帝和那位将军的名字,更何况没人知道那位将军叫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过。

  须臾,蒋行舟又问:“你觉得那是故事,还是历史?”

  这一问有些迟缓,好像掂量参酌了很久,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阮阳蹙起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蒋行舟低头,“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蒋行舟轻轻笑了笑,看着他的头发,腾出手摸了一把,“接着睡吧。”

  阮阳面色复杂,将信将疑地闭上了眼。

  “到时候多吃点,早点好起来。”蒋行舟抬起眼,重新目视前方,说道。

  借了这句吉言,阮阳康复得很快。

  许是之前月白衣服的人给的药实在神奇,又或者他本来就像是一棵掐不死捏不断的野草,在一行人抵达军营的第三天,他已经几乎恢复如常。

  彼时,小厮找到了记忆中毕如的一位亲信,趁着天黑,带着宫娆和小世子钻进了一个很小的军帐中,这里主要用来储放杂物,平时没什么人来。

  小世子很争气地一路没哭闹,宫娆难得成了贤妻良母,把她这一年来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的母爱和耐心都用尽了,生怕小孩儿扁嘴就哭。

  小厮和蒋行舟都在军营里已经混了眼熟,偶然遇到的将士并不知他们实为雍人,还以为二位又回来替木凌做事了。

  万昭军中每天都会有新人入伍,他们并不惹眼,无人注意到万军的一隅多了这么几个人。

  木凌是第四天来到军营的,当时皇宫的异变已经传到了军中——万昭王遇刺生死不明,木凌救驾负伤,十几个氏沟使臣均被就地斩杀。

  氏沟名臣韦彰的头颅被悬在皇宫外,大张旗鼓地昭彰着氏沟的苟且。

  众将士人心惶惶,大战一触即发。

  这次木凌是一个人来的,万昭王身受重伤,木河自请留在宫中处理政务照顾父王,木凌则顺理成章成了万军总都统。

  或许这种安排也是木河早就打算好了,木凌在外出生入死,功劳却最终都是木河一个人的。

  帐中,木凌双手握拳撑着额头,闭着眼,长舒长息。

  宫娆抱着孩子坐在一旁,方才木凌说她可以先行回府,她这会正打算哄小孩儿睡觉,等入夜了就离军,毕如已经在候着了。

  阮阳坐在四方木桌的另一侧,蒋行舟则站在他的身后。

  这几天他没什么机会和阮阳独自交流,尚有些担心阮阳的身体。

  察觉到这一点的阮阳侧过脸,冲他轻轻笑了笑。

  蒋行舟也笑,只不过这笑不知为何带了几分疏离,阮阳有些莫名其妙。

  自从那夜聊起将军和元帝的事之后,蒋行舟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克制了,若说以前二人是密友,甚至高于密友,那么现在就更像是君臣了。

  二人死里逃生,蒋行舟看得清,若一切真能胜意,阮阳便是大雍的下一任帝王。

  ——至那时,那些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愫,那些无法说出口的爱思,就都无关轻重了。

  阮阳转过脸去,有点心不在焉。

  蒋行舟开口,叫的却是木凌:“殿下。”

  “不要催我。”木凌长吁一口气,眉间聚成一个川字。

  蒋行舟于是噤声。

  过了很久,木凌终于道:“……撤军。”

  帐中无人说话,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万昭……举国兵力不过三十万,鹰山前线五万将士,氏沟光是前线就派来十万人。他们的算盘打得太好了,前脚刺杀王上,后脚就与我们开战,先歼五万精锐,随后长驱直入,一举吞并万昭。”

  说这话时,木凌脸色阴冷得像要吃人,“我不能让这么多人去送死。”

  撤军,求和,这是下策,也是唯一的上策。

  “有点晚了。”蒋行舟道。

  这句话刺激到了木凌的神经,“你以为我不知道?!”

  “如果走水路呢?”蒋行舟的话锋骤然一转。

  “什么意思?”

  “往南就是万里海域,海尽有川,顺川而上,恰好直指氏沟的要城,”蒋行舟飒沓至帐壁,那里悬挂着一张地图,“为何不试试?”

  木凌只向这边看了一眼,又瞥了回去,“且不说是逆水行舟,川域平阔,如何能容军船安然通过?”

  “逆水行舟,并非是死路行舟。”

  “你让谁陪你去送死?”木凌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能担责?”

  阮阳紧接着站起,两步行至蒋行舟身侧,戒备地看着木凌。宫娆也出声轻唤:“阿凌。”

  听到宫娆的声音,木凌才冷静了两分。

  这是木凌的无名火,他这几日又要操心万昭王,又要周旋于和木河的明争暗斗之中,妻儿身处危险又尚不知去向,直至到军中,看到宫娆母子,一颗心才放下了一半。

  蒋行舟虽能理解他,面色仍是不愉,“殿下,我不是你弟弟,无意诱你走上绝路。”

  他提出的这一计,很险,但并非完全无机可乘。

  不论怎样,都比撤军议和要危险,但一旦赌成了,就能顺利赢下鹰山一战。

  “蒋行舟,你不要放大话。”木凌对他道,“打仗不一样,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你明不明白?”

  “我看是殿下还不明白,”蒋行舟神色不惊,“你有退路吗?政事那边已经被你弟弟掌握了,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王储之争,本不该牵扯到天下人,”木凌游移不定,他反复在宫娆和儿子之间看来看去,“我是君,他们——”

  “殿下曾为皇子妃说一不二,说杀就杀,”蒋行舟顺着看去,说的是王永年那件事,“如今又……裹足不前,皇子妃就不是天下人吗?”

  木凌彻底不说话了。

  他在想氏沟会不会真的继续进犯,真的想吞下整个万昭。

  也在想木河会不会放过宫娆,会不会放过还在襁褓中的小世子。

  在这沉默中,阮阳握住了身旁蒋行舟的手腕。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蒋行舟侧目问他。

  “还用问么?”阮阳嗤笑一声,“我定会赌。”他扬起脸,“我信你,也信我自己,不管有没有那个机会我都不可能放弃。”

  蒋行舟心念一动,还是僭越了早就下定的决心,握住了阮阳的手。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怦然跳动的心脏。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木凌耳中。

  他凝视地图片刻,动了动嘴唇,“……要多少兵?”

  “最少一万,五艘楼船。”蒋行舟看了眼阮阳。

  木凌不同意,“这边撤军一万,那边氏沟就打过来了。”

  蒋行舟不是不知道,但他很难让步。一万都是很少的了,就算有天赐良机,也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两厢僵持。

  阮阳乍然道:“三千。”

  “三千?”木凌眼神陡转,嗤鼻道,“你在逗我玩?”

  三千兵力,勉强两艘楼船,虽说人少更容易乘江而过,但对面可是一个要塞,里面的兵力少说也有几万。

  “就三千!”阮阳决然续言,“我来带兵,若是不胜,提头来见。”

  这句话狂妄至极,又气壮山河,木凌竟被震慑得说不出一个字。

  他怔忡片刻,才道,“你有把握?”

  阮阳很诚实:“没有。”

  木凌正要发作,阮阳又冷飕飕道:“不过一死,三千你也舍不得?”

  说着,他乜睨过去一眼,激起了木凌心中沸腾的火。

  不过一死。

  还有什么舍不得。

  “阿凌,”宫娆站了起来,走到木凌身旁,握了握他的手,“不要担心我。”

  二人一齐向宫娆的怀中看去,小世子睡得正酣。

  宫娆要走了,走之前,在木凌脸侧落下一吻。

  这个吻终于让木凌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此战若能得胜,你两位便是最大的功臣,”木凌拥着妻子,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往后不管是什么,我定解囊相助。”

  这是承诺,也是盟誓。

  蒋行舟笑意满眼:“乐意之至。”

  时转五日。

  长风骤起,褐旗烈烈。

  戟枪斧钺之中,木凌站在万军之首的高台上,蒋行舟英然立于其后。

  所有将士都扬起了头,在等这位年轻的都统开口,指挥他们拿起武器,护国佑民。

  阮阳乘着踏月寻霜,一人一马,站在队伍的最末尾。

  他和蒋行舟之间隔了千军万马。

  但只要一个眼神,他就能清楚地明白蒋行舟在说什么。

  ——此战,可以输,不能死。

  他轻轻勾起唇角。

  写到这里故事已经过半了,再次来碎碎念一下,实在是码字有点熬人,很想把故事写漂亮,但是又不知道写出来的东西好不好看,你们爱不爱看,瞻前顾后,怕对不起我笔下的人物,更怕对不起陪我走到这里的你们。

  人总是深夜的时候就会感慨万千,我记得小天使们的每一分好,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有的话说多了可能你们会听烦,但是每次受到评论和营养液我都真的好感动,原来真的有人在认真看我写的故事,原来真的有人喜欢我的文字。

  对于一个文字工作者,最大的幸福或许就是我所写的东西给大家带来了共鸣,大家能在我的文里获得一隅的舒心。这是我今后继续努力下去的最重要的理由,也是支撑我砥砺向前的最大动力。

  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奉上一个来自废柴咕的巨大的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