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醒了,但又没有完全醒,瞳孔并没有适应光线,目光有些空洞地游离着,飘了半天,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视觉慢慢回来,紧接着便是触觉。他深吸一口气,空气涌入喉咙和肺叶,激得他不住咳嗽,一边还在寻找着什么,蒋行舟明明就坐在身边,他的目光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才落到实处。

  朦胧间,蒋行舟在对他说什么,但他只能看到那一双薄唇启合,说的什么却是一点都听不到。

  “不要去……”阮阳只能重复这句话,好像是出于一种本能。

  不要去,会死!

  阮阳尚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也不知眼下是什么地方。这五个月来他一直在做梦,但梦里永远只有一片漆黑,要么就是一片惨白,只有近日来做的这个梦最为清晰。

  梦里,蒋行舟身处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珠歌翠舞,语笑喧阗。

  这一幕很快就闪了过去,下一幕,原本纷纷攘攘的大殿突然人去楼空,遍地是尸体,梦里的阮阳像野鬼一样翻找,最终找到了气息全绝的蒋行舟,胸口陈着一道血洞。

  他被这个梦魇住了,这两幕来来回回地闪,闪着闪着,两幕变成了三幕、四幕,一点点变得充沛丰富,这个梦也有头有尾起来。

  万昭国,皇宫,大殿。

  宴会,刺客,蒋行舟。

  这是一种直觉,席卷了阮阳的所有神经,就像五个月前他看到蒋行舟死于刑台之上的那时一样,阮阳认定这就是蒋行舟的死期。

  他不能让蒋行舟去死。

  这种强大的意识生生扯着他的五感,让他在昏醒之间翻覆来回。可他怎么都无法彻底醒来,直到今日,好像有一把刀刺进了阮阳的大脑逼迫着他醒过来,如若不然,所有梦境就都会成真,这一去便是蒋行舟的绝命之路。

  阮阳两眼干涩地转着,泪水就这么涌了出来。

  他没有五个月的记忆,上一瞬还停留在两人被火烧死在小院里的场景,下一瞬便一片漆黑,浑浑噩噩之后,蒋行舟悲惨的死相便清晰地映在眼前。

  只有替他擦泪的那只温热的手告诉他,两人都活着,安然无恙地活着。

  “蒋行舟……”

  五个月来的第一句有意识的话语,沙哑至极。

  蒋行舟眉目如星,眼眶通红,视线如同烈火燎原。

  阮阳被蒋行舟捂住了双眼,所有的泪水都收在了的掌心,然后,额上覆上了两片温热。

  他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仍执着地重复着:“不要去,蒋行舟……不要去,不要去。”

  蒋行舟揭开掌,发现一双眼里全是恐惧。

  “不怕。”蒋行舟说。

  阮阳摇头,明明骨瘦如柴,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捏着蒋行舟的手腕不放。

  “我看到你死了。”他哽咽道。

  蒋行舟心口一痛:“我没死呢,你也没死。”

  说着,他朝门外唤了声,让小厮拿参汤来。

  小厮得知阮阳醒了,半分不敢怠慢,只一会儿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参汤,交到蒋行舟手上。

  和过去五个月一样,蒋行舟一口一口地喂着阮阳,阮阳小口啜着,喝了两口便开始咳,像风里残破的枯柳。小厮看了这场景,鼻头一酸。

  阮阳的气力并不支持他说太多的话,很快又要昏睡过去,但却是拼了命吊着一丝精神,让蒋行舟不能去。

  蒋行舟本也不是非要赴宴,更何况阮阳醒了。

  但是阮阳怕成那样,是梦到了什么?

  梦到他死了吗?

  是因为梦到他的死亡,阮阳才会醒过来的吗?

  然而,他的安慰对阮阳起不到半分作用,直到重新昏睡过去之前,阮阳都扯着他的手腕不松。

  蒋行舟落目于二人交握的双手,仿佛听到了京城的蝉鸣,西南郡的天女花香。

  “老爷,还去赴宴吗?”小厮轻声问他。

  良久,蒋行舟才平静地抬起眼,“要去。”

  他将阮阳的手塞到被子下掖好,站起身,“你今晚看着他,一步都不许离开。”想了想,又添了句,“先别告诉别人他醒了。”

  小厮忙不迭答:“是!”

  蒋行舟用袖口擦去阮阳额上的汗,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宫娆的马车在进宫的路上耽搁了,下来一看,车轱辘被路上的尖石磕掉了一块,转不成了。

  宫娆有点急,她是算着时间出来的,若是再晚便要误了时辰,当下也等不了了,只能抱着小孩儿步行进宫。小孩儿哭得厉害,宫娆还得抽身来哄,走得愈发慢了。

  侍女催促:“主子,再晚就赶不上了。”

  宫娆略擦薄汗,道:“等下殿下看我们没到,会叫人来迎的。”

  然而,宫娆一行没等到木凌,倒是等到了迟来的蒋行舟。

  蒋行舟大方地将马让给了宫娆,但宫娆要抱小孩,骑不成,左右离皇宫也不远了,两人便一起步行往宫中走去。

  蒋行舟牵着马,与宫娆并排走,相隔两三个人的距离。

  宫娆笑了笑:“都快要赶不上了,大人还是骑马快快前去吧。”

  方才经历了阮阳苏醒,蒋行舟依旧神色如常,道:“赶巧不赶早,还不算晚。”

  “你们雍人——”话语一出,宫娆自觉不妥,“你们倒是很豁达的,有的时候我觉得万昭人爽朗些,有时候又觉得还是你们比较通透。”

  蒋行舟问:“皇妃见过很多雍人?”

  “除却你,还有榻上那位,你两个弟弟,莲蓬,”宫娆道,“再算上毕将军,还有那个王永年,合来有十几个人了。”

  “毕将军是雍人?”

  “你还不知道?”宫娆有些惊讶。

  蒋行舟缓缓摇了摇头。

  见状,宫娆也没有细说下去的意思。二人再走一阵,来到皇宫门口,恰好看到使臣的队伍入宫,为首的一个长髯老者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韦彰。

  如是看来,氏沟也并非全无诚意,毕竟韦彰也算得上是氏沟的脸面了。

  二人跟着使臣的队伍之后入了宫,入席时也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有坐在对面的木河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蒋行舟和毕如一起,站在木凌夫妇身后。

  时间刚刚好,十五六个使臣就这么随着韦彰走了进来,叩在殿中,高唱祝词。

  万昭王与之一番套话往来,韦彰入座,这才算是开宴了。

  蒋行舟看似束手垂眸,但余光却一直看着韦彰。

  第一杯酒,使臣敬万昭王。第二杯酒,万昭王以礼回敬。三杯之后,只见韦彰从席间站起,拱手作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由一旁的万昭侍从,再穿过众人齐坐的大殿,递到了万昭王手上。

  万昭王落下酒杯,展信来读,嘴唇微动。

  他读得很慢,满殿的人停下进食,就这么看着等,不时有窃窃低语——大家都很好奇信上写着什么。

  万昭侍女捧着酒壶而入,以万昭王之座为首依次向下,从壶中斟出来的是陈年佳酿,香气扑鼻,但无人提杯。

  蒋行舟压低声音问毕如:“你朝以往也是这般?”

  按理说,公事公办,万昭王一个人要见也就罢了,最多算上两个涉政的皇子,再加上几个朝臣,这才是一贯的道理,可今天却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

  毕如说:“没有。”

  蒋行舟又问:“为什么皇子妃和小世子也要来?”

  毕如朝对面抬了抬下颌,示意木河身边的一处空位。

  那里本应该坐着木河的皇子妃才是。

  毕如言简意赅地答:“陛下让陪着。”

  ——但是河皇妃却没来。

  说着,毕如不动声色抬手,将木凌的杯子换了个位置。

  木凌看出是提醒自己,便以两指点在桌面,示意他知道了。

  蒋行舟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毕如起身时往过看了一眼,解释道:“小心为上。”

  蒋行舟颇为赞同,这一遭宴席太怪了,说不上哪里怪,但处处都透着不合理。

  起先是那边突然来信议和,然后便是顺理成章地提出设宴,木河质疑了对方的诚意,万昭王便决定亲自试探。

  然后是这么多的来客,看似排场十足,但入席后能说话的只有韦彰一人。

  最后,便是缺席了的河皇妃。

  “毕将军是雍国人?”蒋行舟突然问。

  毕如平视前方,说:“曾经是,但从很小的时候就不是了。”

  他比蒋行舟年长几岁,但具体数字不得知,蒋行舟不知道毕如年幼时发生了什么,现在也不是详谈的时候。

  二人低声交谈被万昭王一声高问打断——

  “质子?”

  此言一出,四座皆静。

  木凌下意识握紧了宫娆的手,就在此时,宫娆怀中幼子突然一声啼哭,打破了这份寂静。

  宫娆毫无愧意,小孩自然是要哭的,她本来也无来意,是万昭王说要她们妯娌作伴,她这才勉为其难地来了。

  见小儿哭,万昭王也无怒色,方才那份严肃反倒是消弭了几分,冲她说:“叫孙儿抱上来,让孤抱着。”

  宫娆有些犹豫,但侍从已经走到了眼前,宫娆只得依言将小孩儿交过去。

  万昭王抱了一会,小孩还是大哭不止,便有宫婢上来说要将小世子带下去喂奶,万昭王随手将孙子交给宫婢,也没问宫娆的意思。

  一切都那么自然,水到渠成。

  宫娆要拦,却没有这个机会——韦彰还站着等万昭王的后话,这里没有她能插嘴的份。

  神经紧绷的宫娆无助地望向木凌。

  蒋行舟感到毕如碰了碰他的手臂,转头看去,毕如神色不改,低声问他:“会不会是想让小世子当质子?”

  蒋行舟说不会。

  氏沟要一个小孩儿作什么,按照他们茹毛饮血的惯例来看,一个小孩儿没了,木凌夫妇大可以再生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并不能牵制到万昭国分毫。

  毕如又道:“那为什么要扣下小世子?”

  蒋行舟说:“以此要挟,逼迫殿下就范。”

  氏沟不知道木凌爱护妻儿,但他的亲爹可了如指掌。

  毕如了然,这才是万昭王非要宫娆前来赴宴的理由,不免油然而生一种淡淡的悲哀。

  蒋行舟看了他一眼,心道:父子君臣,难分先后。

  木凌父子是,阮阳父子也是。

  毕如点点头,好像对着蒋行舟说了什么,但恰好就在这一刹那,蒋行舟的耳畔响起了阮阳的话:

  ——我看到你死了。

  不是梦到,是看到。

  阮阳能看到他的死亡!

  毕如见蒋行舟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蒋行舟好像并没有看向一个实处,难免诧异。

  他还没见过这位蒋大人分神过。

  然而蒋行舟很快从震惊中平复过来,这件事比起重生涅槃一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接受得很快,他本就想不通阮阳那日为何半路折返,或许也是看到了他的死。

  这么一来,所有都解释得通了。

  但……这场宴席如何能成黄泉路呢?

  木凌自然也明白万昭王的用意,但碍于还在宴上,只得低声吩咐毕如派人去跟着,不要让他们把小世子带得太远。

  毕如收回目光,点头应下,趁着一阵小小的骚动退出席间。

  ——这骚动是由一个万昭婢女引发的,她年纪尚小,第一次入宴伺候,手脚并不十分麻利,斟酒时不小心洒出来了一点,落在了一个氏沟使臣的手腕上。

  她连忙道歉,俯下身去要替使臣擦拭。使臣却连道不用,抓住她的手腕,不欲让她近身。

  一息之余,蒋行舟突然彻悟。

  他神情骤变,俯身在木凌耳边说了句话。

  改了一下文名,原名是《重生之疯批世子欺软怕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