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这场景,稷王立马认出了这人是自己的亲儿子,但他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他是一个将近六旬的人,牢狱之灾使他形销骨立,又有毒在身,面上是和阮阳之前一样的惨白,但精神还算不错,衣冠俱整,坐着的时候和阮阳一样,腰身挺得笔直,丝毫不显佝偻。

  他看向阮阳,视线未过多停留,又转向蒋行舟:“阁下是何人?”

  蒋行舟答:“晚辈姓蒋名行舟,奉职大理寺少卿。”

  除却蒋行舟外,面前的一切都和阮阳的记忆中没什么两样。

  上辈子,稷王也是坐在那里,烛火也是那么昏暗。

  阮阳两指一横,一道风刃扫过去,削掉了一毫蜡,白色的烛芯裸|露而出,亮了不少。

  “你的武功大有精进。”话是对阮阳说的,可稷王并没有看向阮阳。

  阮阳生硬地回了句:“嗯,多谢。”

  稷王又道:“你不该来这里的。”

  “……那我该去哪?”阮阳面色古怪。

  “去哪都行,但你不该回京,不该来见我。”

  阮阳嘴唇动了动,跟着稷王的语速一起说出了下句:“阮阳,你活好自己就行。”

  两道声音,一老一少,就这么交叠在一起,稷王有些惊讶,挑了挑眉。

  阮阳靠近蒋行舟的耳边道:“他上辈子就这么跟我说的。”

  蒋行舟无声一笑。

  他们父子久未见面,应当有不少话要说,蒋行舟便识趣地走到一旁,兀自坐了,提起桌上的茶壶,翻开一个茶杯注满八分,默默喝了起来。

  但父子两位都不是乐于叙谈的人,阮阳一时无言,稷王倒是有话想说却不开口,蒋行舟无奈落杯,提醒道:“今日前来,是因为——”

  话尾留了个空隙,是留给阮阳的。

  阮阳接着道:“——是因为我娘,她还没死。”

  “你娘……”稷王起先还以为是王妃,面上戚色未消,陡然转为震惊,“你娘?”

  “但她……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了。”阮阳想起姜氏,心中一阵酸楚,面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这表情……稷王一看就明白,阮阳什么都知道了。当年他没告诉阮阳姜氏的所作所为,没想到终归还是没瞒住。

  “我娘被折磨得很惨,”阮阳咬着唇,“但我师父救了她,她现在就在城外的村子里。”

  蒋行舟拉了拉阮阳的袖子,用口型告诉他:别咬。

  阮阳齿间一松。

  稷王蹙眉,重复道:“罗洪?”

  提及罗洪,稷王心底有了另外的想法。这个想法好似浮在水上的鱼漂,一上一下地沉浮着,突然一下好像有鱼上钩,它便猛然一下沉了下去,实际上却是空欢喜一场。

  “王爷和罗将军不是世交吗?”蒋行舟骤然发问,“莫非关系不如表面?”

  “我两家是世交,此话不假,”稷王看过来,“你何出此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怪异。”

  “哪里怪异?”

  “罗将军为了让我二人发现姜氏,绕了很大的弯子。”

  他将罗洪所为尽数说给了稷王,而稷王却在听到玉佩二字时,神色动了动,“你口中的那个玉佩,现在是否带在身上?”

  “没带,”蒋行舟与阮阳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玉佩大有文章,是吗?”

  稷王神色很复杂:“你既然看过那本手书,应该也知道手书上提过一个东西——先帝遗诏。”

  蒋行舟颔首称是。

  稷王接着说:“先帝写完遗诏之后,命御前太监曹英将遗诏装入一个玉匣之中,那玉匣为巧匠花费三年打造而成,内含机关,其外有锁,如果没有钥匙,谁都打不开。一旦玉匣被毁,则其中的遗诏就一定有被替换过的可能性,即使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那曹英为什么要把遗诏藏起来?”阮阳遂而道出一问。

  稷王不答,蒋行舟仔细地看了他一会,道:“并非曹英——是您把遗诏藏起来的。”

  稷王还是没说话,但蒋行舟把这反应当成了默认。

  阮阳讶然:“为什么?你知道遗诏上面写的是什么?”

  “一边是亲生胞弟,不徇私情辅佐自己数年,有屈宋之才;一边是五岁幼子,少不更事,背后还站着别有居心的贵妃,”蒋行舟问阮阳,“要是你,你会传位给谁?”

  “胞弟——等等,”阮阳恍然,看向稷王,“你是为了不让世人发现那个遗诏,才故意藏起来的?”

  稷王还是没有回答,眼神悠悠飘向窗外。

  ——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一如定平十八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

  他的耳畔又响起了那道微弱而庄严的声音:

  “不管朕死后……是你……还是霖儿……你都要……保护好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必须答应朕……不能让任何人……”

  他答应过先帝,要保护好当今圣上的。

  先帝缠绵病榻,而他在朝中可谓只手遮天,若他真动了称帝的心思,一切都会是名正言顺的兄终弟及,有没有那封遗诏根本都不重要。他固然愿意善待阮霖与赵贵妃母子,但其他人却未必愿意让阮霖存活于世。

  就比如罗洪。

  稷王的神情忽明忽暗,蒋行舟忽作一笑:“王爷也是性情中人。”

  闻言,稷王显有纳罕地看了过来,蒋行舟却摇摇头,行一拱手:“阮阳跟您很像。”

  阮阳不大乐意被这么形容,皱着眉问:“那遗诏现在在什么地方?”

  “……别找了,事到如今,没有用了。”稷王道,“现在朝中各自为营,人人心中自有一张遗诏,你就算找到了,也做不了任何事。”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轻轻的两下,紧接着传来压低的人声:“大人,长话短说。”

  蒋行舟思绪被打断,过了会才重新开口:“王爷说得对,但有的时候,遗诏不只是遗诏。”

  稷王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劝你还是别费工夫。”

  蒋行舟骤然想起他方才那各自为营的四个字来,道:“王爷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和阮阳一起走,别再回京城了。”稷王却避而不答,“我知道阮阳的性子,知道得越多越无法脱身。”

  门外,卫士又敲了敲门,似乎已经是等不及了,“大人,真的要走了。”

  稷王住了口,道:“我言尽于此。”

  他看向阮阳,“阳儿,我没有别的话,唯独这件事,你要听我的。”

  阮阳突然道:“你以前不叫我阳儿。”

  “……阳儿。”稷王的面上多了一丝落寞,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你被逼无奈,我都懂,”阮阳道,“但我也不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人了。”

  “父王……只是希望你岁岁平安,岁岁喜乐”

  “这就是活好我自己的意思吗?”

  稷王点了点头,然后背过身去,“这事情不是你二人能掌控的了——”

  这句话和卫士开门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蒋行舟没听清后半句,但却碍着卫士在场,不好再问了。

  “我们要换值了,大人……”

  “这就走了。”蒋行舟面向阮阳,手牢牢环上他的腰身,在腰侧扣住,“走。”

  阮阳点点头,二人一跃便无影无踪。

  半空中,阮阳仍有些遗憾:“没问出来遗诏在哪里,我改日得再去一趟。”

  “不必了。”

  “你又知道在哪了?”

  “设若是你,你要藏一个东西,首先要保证的是不能让这东西随随便便被人找到,所以,越没人去的地方越好。”

  阮阳接着说:“其次,既然是玉匣,难免会有歹人起歹心,所以安全性也要有保障。”

  “不能有风吹日晒雨淋,最好还有专人看护,生人不得靠近。”

  阮阳皱起眉:“还有这种地方吗?”

  蒋行舟道:“有。”

  “哪里?”

  “皇陵。”

  阮阳顿时心融神会,仰头看向蒋行舟。

  蒋行舟对这种眼神很受用。

  但他很在意稷王的后半句话,现在回忆起来,稷王的口型有点像“小心二叔”四字。先帝为嫡长子,稷王排行第六,第三第四第五的王爷都早就去世了,阮阳哪还有什么二叔?

  “你在想什么?”阮阳问。

  蒋行舟顺嘴答道:“想你二叔。”

  皇陵坐落在京城以南,步行一个时辰可至。雍国以山为陵,山上密林郁郁葱葱,时值夏夜风起,则虫草和鸣。

  自雍国开朝起,经历过元帝、景帝、明帝三位皇帝的统治,国力一度昌盛至极,但明帝薨逝之后,弘帝登基,饶是有稷王辅佐,却难比景帝在位时期的辉煌之象,再到如今,只能说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皇后谢氏的灵位就被放在偏堂,正堂之中则端正摆着三位先祖的灵牌,阮阳路过而不侧目,被蒋行舟拽了回去,道:“都是你的祖宗,来都来了,上柱香?”

  阮阳知道他在说笑,“你上吧。”

  “又不是我的祖宗。”蒋行舟心念一动,看向灵牌。

  三个白玉镶金的灵牌好像长了眼睛,就这么盯着蒋行舟。

  “那就都不上了,反正他们也不缺这几炷香火,”阮阳听到外面有人走过,将蒋行舟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你说遗诏会在哪?”

  蒋行舟只说:“肯定不在棺材里。”

  稷王十分重情,他对姜氏的仁慈就酿下过大祸,而后又是念及兄弟叔侄,又怎么可能会去惊扰已故的皇兄。

  “先在这里看看,”蒋行舟道,“没准你爹来了一手灯下黑。”

  但这个灵堂非常之大,能容纳百人,四周以大理石砌成,灵堂的四个角还各有一扇门,连着四个角阙小阁,里面平时放着香和长明灯的灯油之类的祭祀用物,找起来并不算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