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留下来了一本书,先生且稍等。”

  蒋行舟说着,绕过屏风,从内室里取了一个布包出来,打开一看,正是那本《济世百章》。

  “这——!!”韩太医将那书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又是确认笔迹,又是确认内容,惊讶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蒋行舟但笑不语。

  韩太医激动地站了起来,“我当日见到你那玉佩便有几分猜测,原来,你果然是——”

  蒋行舟也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再起身时,笑意骤然一收,肃然道:“韩先生,晚辈有一事相求。”

  “好,好,好!”韩太医枯枝一般的手在空中隔空点了几下,“你且说来,我定然帮你!”

  “先生此前说自己是唯一知情的人,恳请先生告知真相。”

  “这……”韩太医笑容一滞。

  “晚辈知道,当年先生既然选择了明哲保身,自然会是有先生自己的考量在,但恩师致死都背着个抹不去的罪名,人死固然不能复生,但总要让活着的人……得到慰藉吧。”

  “你不懂,”韩太医连连摇头,“此事非同小可。我自然对有愧,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当年,为了不牵连其中,面对很有可能会含冤而死的,他都未曾将真相说出来,如今又怎么肯说?

  “吕先生,古有恶虎,未曾治之,伤人百十而隐。今又下山,再添亡命。”蒋行舟字字铿然,“先生如何作想?”

  “自然是……”

  蒋行舟顿了顿,“晚辈也不要别的,只求先生说句实话——恩师当年到底是为什么会获罪?”

  韩太医显然是内心十分挣扎,只见他忽而直立,忽而又坐下去喝茶,喝了半天,那茶杯中的水位却丝毫不低,他便又“咚”的一声将茶盏放下。

  见状,蒋行舟索性将小厮唤来,让他附耳过来吩咐了两句,小厮领命退下,不片时便带着阮阳回来了。

  “你先下去,把门关上。”蒋行舟对小厮说完,又牵起阮阳的手,将他引至座下。

  韩太医发现阮阳似有眼疾,便定睛细察,只见蒋行舟将阮阳面上的面具揭下,那惨白的俊容便一览无余。

  “既然先生知道内情,想必也知道太岁之毒吧。”

  韩太医一惊:“这是……!”

  “先生明察,我这位友人也中了太岁之毒。”蒋行舟道。

  “蒋行舟?”阮阳皱着眉,“这是谁?”

  蒋行舟将他冰凉的手再攒紧三分,无声地告诉他:信我。下一秒,竟是拉着阮阳,直直地跪了下去。

  “如果当年之事是先生一念之差,眼下又何不是一个弥补的机会?”蒋行舟目含朗星,坚毅炯然,“我向先生保证,无论万死都绝不会让先生牵涉其中,还请先生看在我这友人性命垂危的份上,如实告知真相!”

  韩太医愕然失言。

  蒋行舟看得出来韩太医对深怀愧疚,这愧疚连带着也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便利用了这一份愧疚,笃定了韩太医不会先负又负之徒,才会先发制人,行此一步棋。

  两盏茶后——

  “是贵妃。”

  蒋行舟眉尾一挑,才听韩太医涩然道,“……贵妃毒死了太子,扶植亲子上位,啊,是当了替死鬼——”

  这是一个十分久远的故事,他讲得很慢,很慢。

  那时和韩太医都还未过而立之年。当时赵贵妃最是受宠,无奈皇后病弱却仍留着一口气,皇帝感其苦病,立嫡长为太子。太子立后没多久,皇后便撒手人寰,皇帝念在与皇后的情义,对太子照拂有加。

  便是那个时候被派去负责照料赵贵妃的。

  韩太医与本同出一个师门,先出师的韩太医便先行进了宫中,成为了皇帝的御医,而当了太医后,又出去云游了很久才回到京城,回来时还带着一个奇怪的药,说是叫太岁。

  好景不长,皇帝本就年过不惑,数年操劳下来,早就积病沉疴。当时韩太医一筹莫展,但却主动找上门来献出太岁,说这东西虽有剧毒,但只要妥善利用,也是绝世良药。

  韩太医自然听过太岁的大名,但他不知道怎么用,于是便手把手地教他。

  皇帝的气色一天比一天见好,直到有一天,发现他所写的《济世百章》上少了一页,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仍是不见那一页的踪影。

  而那一页,便正是写了太岁详细用法的一页。

  同一时间,交到韩太医手上的太岁也不见了。

  之后,太子薨逝,死因便是这太岁。

  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辩无从辩。

  药是他带进宫的,用法是他提出来的,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见过这个太岁,众人也只知太岁能为皇帝续命,谁知太子竟死了。

  既然罪犯已经找到,人们便更加笃定,背后另有其人。

  当时皇帝身体衰微,朝中大事由稷王一手操办,太子一死,皇帝仅剩的唯一的儿子只有五岁,尚且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还有谁更能从中获利?

  除了稷王,别无他人。

  但当时证据不足,稷王还是稷王,只是这种猜测声渐盛,稷王便光明正大地扶着弘帝上位,似乎是用此举昭告天下,他稷王绝无反心。

  可是就没这么好命了,他被打入死牢,好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这才捡回了一条命,后背烙罪,从此再不能行医。

  阮阳骤然插嘴:“为什么赵太后会同意饶他一命?他知道这么多,赵太后不可能放过他。”

  “因为赵太后收到了一封信。”

  “什么信?”

  “不知道是谁送的,但信中警告赵太后,如果执意要杀,则她母子必亡。”

  阮阳轻嗤:“她能信?”

  “不由得她信或不信,”韩太医道,“今圣登基时不过五岁,登基当日,光天化日之下,只闻一阵花香,圣上便离奇地晕了过去。待圣上醒来后,太后发现他的背后用刀被刺了一朵花的图案。不知何故,圣上一连五日高烧不退,也就是这时,赵太后收到了那封信。”

  “花朵?”蒋行舟皱眉,“莫非是……”

  阮阳续道:“……天女花?”

  韩太医讶然:“你们怎么知道?”

  蒋行舟下意识捏了捏阮阳的手,阮阳也捏了回来,二人捏来捏去,韩太医这才注意到二人还跪着,连忙起身将蒋行舟扶起,而后又去扶阮阳。

  近距离看到阮阳的面容,韩太医端详了好一阵,道:“这位小郎生得颇是眼熟,蒋大人刚才说,他也中了太岁之毒?”

  蒋行舟道:“正是。”

  韩太医便把蒋行舟拉到一边,低声问:“难不成他是稷王的孩子?!”

  蒋行舟默然点头。

  “蒋大人,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又何苦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韩太医的表情很复杂,好像是想劝蒋行舟,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立场劝。

  “他不是大不韪,”蒋行舟看向阮阳,意有所指,“放任恶虎伤人才是。”

  说这话时,蒋行舟表情时阴时沉,一刹那又恢复如常。

  好半天,韩太医才混混茫茫地开口,说:“蒋大人,你真的很像他。”

  他的目光是在透着蒋行舟看那位遥远的故人,但故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了,眼前又只剩下蒋行舟一个人。

  蒋行舟一笑置之。

  “我还有个问题。”阮阳又道。

  韩太医颔首说:“你讲。”

  “你怎么知道是赵太后下的手?”

  “因为太子中毒而亡只是一个开端,多年之后,稷王一家也被下了同一种毒,这时距离前朝已经过去了数十年,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最后一个问题,”阮阳顿了顿,“你是太医,那太后受到那封信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收到过一封信。”韩太医言尽于此,他看向蒋行舟,转而说道,“而且,太岁应该现在还在太后的手上。”

  蒋行舟:“您说什么?!”

  他一时心切,竟是直接抓住了韩太医的胳膊:“太后手上还有太岁?”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蒋行舟大喜过望,久久不能平静。

  韩太医说,赵太后有个私人药库,里面藏药众多,但这药库可能在宫中,也可能在别的地方。

  ——得想个法子让太后自己把这药拿出来。

  但,他还需要一个人的援手。

  第二天,蒋行舟去了大理寺狱,因为时疫,狱卒病的病,休的休,左右大理寺狱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幺蛾子,守备疏忽一点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蒋行舟便趁着这个机会溜了进去,没有惊动姚昌寿。

  安庆被关在靠里的一间牢房里,蒋行舟去时他正靠着窗子发呆。

  “安副将。”蒋行舟出声轻唤。

  安庆被叫回了一丝神思,茫然地看过来,“你是……”

  “大理寺少卿,姓蒋名行舟。”

  “大理寺少卿……”安庆这才正眼转了过来,“你便是近日来在京城中施药之人?”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狱卒进出间也会谈论此事,难免让安庆听到。

  “你是个好官。”安庆感慨。

  “过奖了,我就直说了,安副将,”蒋行舟抿唇,开口便是单刀直入,“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可以救你,但此计并不一定奏效。如果能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安庆眼光流转,蒋行舟知道他要说什么:“放心,至于令媛,我也可以救。”

  安庆四下看了看,见整个狱中空无一人,这才问道:“皇后娘娘如何了?”

  “她暂时还无性命之忧。”

  “她不能有事,”安庆兀然道,“她如果……则犬女难逃一死!”

  这反应令蒋行舟心生三分疑惑,“安副将也知道他们的目的之一就是皇后?”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安庆凛然起身,同蒋行舟行一抱拳,“若犬女能逃此劫——”

  “事成之后,再谢不迟。”蒋行舟将手从铁门缝隙里探进去,按住了安庆的拳,也按住了他的后话。

  安庆这一身习武之人的爽直做派让蒋行舟陡增几分欣赏,和这些人打起交道来要更为轻松,双方打开天窗说亮话,能成便成,不成也就好聚好散。

  阮阳就是这样,没什么弯弯绕绕,说话也是大辩若讷,就差把一颗心都剖在蒋行舟的面前,指着它说:

  看,我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