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京城下起了雪,起先只是两三片,但绵绵地下了一整夜,街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絮。

  蒋行舟去上朝了,下朝时在宫门处碰到了坤宁宫的大太监,其身后跟着之前和阮阳在城外起了冲突的几个太监。大太监说,皇后娘娘听了此事务必要他带着人来跟大人赔罪,便按着众人的脑袋,让他们一一道歉。

  他们胳膊上还吊着绢布,早没了昨日颐指气使的模样,道歉时直盯鞋尖,大概是遭了皇后一通训斥,气焰被挫得无影无踪。

  蒋行舟发现这太监之中少了一人,同他们告别后,要来宫门口的进出记簿一看,发现确实有一个太监一直未归。

  蒋行舟心念一动,又出了城往疫区去,果然见到那太监匆匆背着包袱往回走,上前一问,原来是宫中药材紧缺,太医院的药分了不少出去给灾民们用,眼下所剩无几,逢两日才能给坤宁宫端一碗药来。皇后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不好,这太监跪着求了半天,上头的才同意他往宫外采买药材。

  蒋行舟对于他没什么印象,昨天也不见这太监对阮阳出言不逊,好像他只是默默跟着那几个太监,并不怎么合群的样子。

  于是蒋行舟留了个心眼,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便回答,说是叫金福。

  皇后重病成这样,昨日也不见那几个太监有丝毫的忧色,反倒是这金福一派忡然,看来他才是皇后的自己人。

  之后几天,蒋行舟便四处在城内药庄收买药材,现在药材的价格一飞冲天,蒋行舟掏钱时却毫不眨眼。买了药,他便带着药往疫区去,守门的卫士算是与他眼熟了,终于同意他进去调查一番,但这毕竟有违规矩,卫士特地提醒他不要声张。

  他谢过卫士,围上面巾,刚进去走了没两步便撞上一个人,自称姓韩,是太医院的太医,这几日轮到他在这边当义医。

  韩太医同他再三道谢,“多亏了蒋大人的药,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且替这些百姓谢过大人。”

  蒋行舟只谦卑一笑:“我也知道这是杯水车薪,能帮到忙总是好的。”

  二人交谈几句,临分别时,蒋行舟注意到韩太医的眼神直往自己腰上瞥,那里悬着一枚玉佩,正是第一次见阮阳那天,差点被山匪抢走的那一块。

  ——这是吕星生前赠予他的。

  蒋行舟难免多想一层:吕星当时也是御医,这韩太医也是御医,二人看起来又年纪相仿,韩太医会不会认识吕星?

  但吕星毕竟是罪臣,虽是逃过一死,罪名还在。蒋行舟还没在京城站稳脚跟,并不打算轻易提起他的名字。

  这一趟下来,蒋行舟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除了医者大夫以外,其他的人不能随意进入疫区,里面的人也不能出来,要想偷运患者的东西,一定要过卫士这一关。

  接下来只消找出那证据里宫女出宫当天当值的卫士,再行对质,或许会有收获。

  然而,从疫区回来的当晚,蒋行舟发起了。他将门一关,不许任何人接近他的卧房。

  小厮去敲门,又被蒋行舟喝了回去。

  阮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在廊中,只听周围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便伸手一拦,也不管是抓到了谁,“出什么事了?”

  “老爷怕是染了时疫了!眼下正发着呢!”

  阮阳心中一紧,跟着人流往蒋行舟的卧房走去,又在半道上被拦了下来,“大侠!老爷让你回房去!”

  是小厮的声音。

  阮阳被小厮扯着回房,宅子里乱了整整一天,左右不过三四个家丁丫鬟,来来往往的倒走出了数十人的感觉。到第二天晚上,蒋行舟烧还是没有退,病得更重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蒋行舟一步都没有踏出过房门,送药送饭都是小厮从窗口递进去,起先蒋行舟还能起来接,后来早晨放好了饭,中午来看,还在那里摆着。

  大夫前两天来看了看,确认说是时疫无疑之后便不再来了,只说让蒋行舟按着药方抓药煎药,按时喝着,至于能不能好,就看心够不够诚了。

  蒋行舟并非城中第一个染疾的,一夕间,时疫终于席卷了整个京城。

  药铺被翻了个底朝天,所剩无几的药都被征去供给了宫里,小厮和阿南仗着自家老爷尚且有一官半职都买不到药,更何况是平头百姓。

  两人多日无功而返,手中的银子此时竟比不上一块废铁。

  是夜,阮阳怎么都睡不着,他趴在墙上听蒋行舟的动静,可京城此处不比江安,他二人的卧房虽是挨着,但什么都听不到。

  他索性翻身下床,一路摸着廊柱来到了那个窗子前,轻轻一翻,悄然落地。

  蒋行舟曾带着他一寸一寸地熟悉这宅里的一草一木,故而他蹑手蹑脚走去时没撞到任何一件家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蒋行舟的榻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索了半天,才触到蒋行舟的额头,滚烫似火。

  是时,蒋行舟却突然惊醒了,黑暗中瞧见了阮阳的脸,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榻上坐起来,将他轰了出去,之后重重地关上门,甚至还插上了门栓。

  “蒋行舟!”阮阳急了,“你怎么样了?”

  蒋行舟并不回答,他此时喉咙干疼,要说话都有点费劲。

  阮阳重新摸到了窗户边上,向里探去,“蒋行舟?”

  蒋行舟又拖着病躯过来关窗,阮阳收手不及,差点被夹着,蒋行舟便道:“手缩回去。”

  他的声音哑得惊人,像撞碎了的钟。

  阮阳不动:“你别关窗。”

  蒋行舟索性由他,阮阳便听到蒋行舟又拖着步子回去了。

  “你睡,我陪你。”阮阳就在窗户下面靠着墙坐了下来,蒋行舟躺着的床榻就在窗子旁边,他在这里能听到蒋行舟沉重的呼吸声,“很难受吧……?”

  蒋行舟咳了很多下,一下比一下沉,咳嗽声一下比一下枯,然后轻轻地说:“得了时疫的,十之有八九都是不治而亡,更何况……”没有药了。

  这话好像是在告诉阮阳他快死了,可平常的蒋行舟从来不会这样的,多日的病痛已将他折磨得没个人形,连往常那高飞孤云的傲骨也荡然无存。

  阮阳咬着下唇,“你不会的,安心养病,你会好的。”

  蒋行舟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咳嗽了,咳完了又问阮阳:“我死了你怎么办?”

  “你又不会死的。”

  蒋行舟轻轻笑了笑,他实在太虚弱了,笑的时候都带出来了那种风箱般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阮阳以为蒋行舟睡着了,却听蒋行舟声音幽微地开口,“阮阳,时机成熟了吗?”

  阮阳明白他在说什么,沉默作答:“……”

  “还没有?”蒋行舟代替他说了,“我如果死了,你会后悔自己没有告诉我这些事吗?”

  “你不会死。”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在太岁谷的时候,我想,你绝对不能死。但再一想,谁没有死的时候,不同的是,有人死前心愿未了罢了。”

  “你有什么心愿,我可以——”阮阳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对,“你不会死的,不要瞎说。”

  阮阳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他不会安慰人,这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听见蒋行舟说:“我想听你讲讲你的故事。”

  阮阳几次张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讲起。

  似乎是因为没有等来预期中的回答,蒋行舟的声音消失了好一阵,才又说:“阮阳,死,是什么感觉?”

  许久,阮阳答道:“我不知道,我又……没死过。”

  “我都快死了……”蒋行舟终于叹了口气,那语气里含着浓浓的失望,又好像是释然了,“算了,就当是吧。”

  “什么叫就当是?”

  “不要想着瞒我,阮阳,我说过我会查到的。”

  阮阳只觉得心中什么地方被小锤一样的话语敲碎了,手微微颤了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当真听不懂吗?”蒋行舟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引来一阵疾咳。

  “我——”

  “涅槃之人,死而复生,你死过一次,对不对?”

  “你口中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或者说他就是我,对不对?”

  “是因为你上辈子认识我,你才会来江安找我,请求我的帮忙,对不对?”

  接连三个对不对,问得阮阳心中大骇,他靠在墙边,指尖到脚尖都在颤,他前世今生所有刻意瞒着蒋行舟的秘密,也在这三声诘问中土崩瓦解!

  “你真的很好懂,阮阳。”

  阮阳惊恐地大喝:“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许是因为真的病入膏肓,蒋行舟的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你知道我不信鬼神,所以我固然不会把你当成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天道本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它要人死,人们便死,它要你活,你便活了,设若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信任我,便不会在我次次试探追问下都闭口不言,不是吗?”

  “……阮阳,你数数,从你冒死将我从赵历手上救下开始,从我们到平南县开始,从我们把酒言欢开始,我这一路一共问过你多少次?”

  阮阳数不清,但他自以为每一次都完美地将蒋行舟搪塞了回去。他张着口,又是急切又是害怕,他不知道蒋行舟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生气?失望?还是……什么都没有呢?

  但刚才那番话实在太长了,长到蒋行舟说完似乎就已经凶喘至极,不再言语。

  阮阳担心极了:“蒋行舟?”

  安静无声。

  “蒋行舟?”阮阳方寸大乱,站起来,上半身就这么从窗子探进来,“你说句话啊?”

  还是无声。

  他彻底慌了,自顾自地解释:“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怕你、怕你背叛我!”

  “背叛你?”蒋行舟忽然轻笑。

  阮阳猝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地找补:“吕星,我是说,如果吕星不是含冤获罪的,那么你还有理由帮我吗?你愿意帮我,愿意跟着我,不就是为了……为了我说的‘那个人’的线索吗?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之后呢?你得偿所愿了,会扔下我一个人吗?”

  蒋行舟这才明白,原来阮阳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他艰难启口:“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回避我的?”

  “蒋行舟,我很怕你也会离开我。”阮阳说,“我怕你知道了所有之后,我们就不再相互利用了。”

  “相互利用?”

  “是你教我要利用你,我便瞒着你,这样才能一直利用下去,不是吗?是你教我的。”

  他说的不尽如是,但这次蒋行舟没有纠正。他朝窗边看去,月影伴着树影,影影绰绰,这之中又立着一个瘦削的人影,脑后的长发就这么飘然扬起,一下一下,像二月柳帘。

  良久,他收回目光,“我从不怕死,但现在突然怕起来了。”

  “但是,如果我真就这么死了,你自己也要走下去的,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