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蒋行舟起了个大早,买了些礼品,往城南安府去了一趟。

  回来后,阮阳也起了,小厮和阿南在院子里扫落叶杂土,他就在廊柱旁坐着,一只脚踏在坐凳栏杆上,虽是目不能视,但周身的飒然却是丝毫未减。

  见了蒋行舟,小厮说一会儿要去牙行看招几个家丁厨子回来,又问蒋行舟招几个合适,蒋行舟摆摆手让他自己拿主意,握住阮阳的手腕将阮阳拉了起来,“我有话同你说。”

  二人进屋,蒋行舟将门关上,这才开口:“阮阳,我如果能以工作便宜拿到出入宗正寺的令牌,你想不想去见见你父王?”

  他语气严肃,话又来得突然,阮阳微微瞪大了眼睛:“你在大理寺任职,如何能拿到宗正寺的令牌?”

  “安妃涉嫌谋害皇后,现在就被关在宗正寺。她父亲安副将也被指控协助女儿作案,人在大理寺狱中。我如果要调查这个,势必要去审问安妃。”

  阮阳了然:“原来你一大早是去了安府。”

  蒋行舟拉着阮阳坐下,“嗯,安府下人跑的跑散的散,都怕到时候安副将真的获罪,连累到他们。”

  看阮阳没接话茬,蒋行舟猜他大概是忆起了稷王当年入狱时候的事,同现在的安府应当如出一辙。

  “安夫人说得不太详细,我也只是了解了个大概。说是,安妃伙同安副将从城外搞来了染有时疫的物品,放在了皇后的宫中,致使皇后染疾,现在情形不大好。”蒋行舟道。

  阮阳骤然想起,上一辈子皇后好像也是死于时疫。

  蒋行舟问:“你怎么想?”

  阮阳迟疑开口:“后宫的事,会交给你来审吗?”

  “我觉得这事不简单,如果安副将之罪落实,最对安氏一族怀恨在心的一定是皇后的父亲,谢尚书。”

  “谢秉怀……”阮阳拉长了字尾,“也就是说,并非冲着安庆来的。”

  蒋行舟赞许地点点头,意识到阮阳看不见,道,“我觉得事出蹊跷,毕竟你说过,安副将同稷王素来交好,差一点还和你家结成姻亲。”

  “那又和谢秉怀有什么关系?”

  蒋行舟顿了顿,解释道:“你知道为什么稷王到现在都没被皇帝处死吗?”

  阮阳推敲了半天,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风吹开了窗户,蒋行舟便去将窗户关上,转身又见阮阳今天扎的头发有些歪,一边说,一边顺手将发带摆正了,“自从两年前稷王入狱,皇帝一直有意处死稷王,但以谢尚书为首的一众官员不同意,所以皇帝才迟迟未能得逞——你看不见,这段时间可以叫小厮来帮你束发。”

  当然,叫他也可以。

  阮阳被脑后的触碰惊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拦,指尖正好碰到蒋行舟的,他便像烫到了一般缩回了手,好半天,才道:“你一直在西南,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蒋行舟当时刚好赴京科考,中举后又留在京城干了一阵子的文书工作,之后才被调任江安县县令的。当时,他大道小道消息听了不少,猜也能猜出来了。

  但蒋行舟没这么回答,对着阮阳的后脑勺说:“因为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似是想起了自己胡诌的那一番荒唐话,阮阳终于忍不住笑了。

  这声笑像初春的嫩草刷在了蒋行舟的心尖,惹得他也不由勾了勾唇,半晌,敛去笑容,突来一句:“其实,关于你的很多事我都知道。”

  阮阳并不信:“比如什么?”

  “等你愿意告诉我那些事的时候,我再告诉你。”蒋行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阮阳后面也没说他想不想见稷王,蒋行舟觉得他是想的,只不过心里还有一道坎,跨不过去罢了。

  既然如此,蒋行舟也没有继续休息下去的打算,第二日便整装上朝去了。

  大殿内,百官议论纷纷,见了蒋行舟,却又纷纷回身,客气地抱揖,都说蒋大人西南一行短短一年光景便立此大功,当真后生可畏。

  蒋行舟也不卑不亢,一一笑过,余光落在了立于百官之首的谢秉怀身上。

  这并非是蒋行舟第一次见谢秉怀,但此时谢秉怀端得一副不苟言笑,双手背在身后,老而清澈的双眼中透出一道明厉。

  蒋行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殿屏风后,弘帝款款而出。

  百官鞠躬行礼,蒋行舟也随着众人倾下了身。

  这一趟朝会无波无澜,官员们没什么好禀报的,汇报完时疫相关,弘帝又点了蒋行舟出来述职,之后便有退朝的意思,然则退朝的退才说了一半,谢秉怀举着笏板上前一步:“如今时疫已然传到了后宫,若不集众人之力想个止疫的法子,怕是还有后患。”

  弘帝足下一顿,又坐了回去,“爱卿有何高见?”

  “天下能医众多,若皆人尽所用,也是善事。”

  “爱卿所言非虚,但广招医者又要大费人力物力,国库空虚,如今已经加税一成,若是再加——”弘帝掩面长叹。

  还挺会装,蒋行舟心中冷笑,若真是没钱,大可以早日与万昭国通商,从关税中总也能赚一笔不小的数目。

  说到底,弘帝是存了自己的心思,想在朝中扫清所有稷王留下来的陈迹。

  果不其然,谢秉怀下一句就是通商,弘帝没有当下拒绝也没有当下点头,只说再考虑考虑。

  如今一见,谢秉怀同稷王政见一致,蒋行舟对之前的猜测又多了几分笃定。他甚至能想到是什么人故意设了这么一个局,引安庆落马。

  ——谢秉怀同稷王交好,稷王又同安庆交好,这人挑拨谢秉怀和安庆的关系,意在重创稷王留在朝中的势力,且此人又在后宫手眼通天,哪怕皇后可能会染病而亡也在所不惜。

  除了赵太后还有谁。

  或者说,赵太后根本就是一石二鸟,目的之一就是要皇后死。但这一层利弊,蒋行舟尚未想明白。

  下了朝,他转道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是个老头,叫姚昌寿,个子不高,精神抖擞。

  二人一番寒暄,蒋行舟的目光落在了姚昌寿桌边的卷宗上,最下面一卷漏了个角,是安庆之案。

  明明是最近发生的事,却压在了一众卷宗之底。

  “看什么呢?”姚昌寿面上含笑,不着痕迹地将那卷宗往里抽了抽,让上面的盖住露出来的字。

  “这是安大人一案的卷宗吧?”蒋行舟也没遮掩,“昨日上街时,下官的家仆撞见了安夫人,听了一耳朵。”

  姚昌寿摆摆手,“这已经证据确凿,那安夫人呐,是为了自家官人急昏了头,什么话都乱说,你听过也就过了。”

  蒋行舟眨了眨眼,不解道:“证据确凿?”

  姚昌寿见蒋行舟一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想了想,将案卷抽了出来,“你瞧,这人证,有人安妃宫里的宫女出过宫,也有人见到那宫女深夜出入坤宁宫;物证,京城之外的几片疫区均是属于安庆一军负责的辖区,想要做点什么手脚,对他来说更是轻而易举。”

  蒋行舟恍然:“这么看来,是认证物证俱全了?”

  “这种,要不是——”姚昌寿说着,突然笑意一凝,只一刹那又恢复如常,“要不是安庆与安妃自作孽,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大人英明。”蒋行舟笑着拱手,连道钦佩。

  姚昌寿点点头,又将那卷宗原样压了回去,“你手头还有其他,案宗我让他们放你桌上了,去忙吧。”

  “大人……”闻言,蒋行舟面露几分难色,欲言又止。

  “怎么?”

  “圣上准下官三日休沐,眼下还剩两日……”

  姚昌寿长长地“噢”了一声,心底道这人在西南立了这么大的功,到了京城也不过是个愣头青,“无妨无妨,那就等你修整好了,再忙不迟。”

  姚昌寿既然能坐到堂堂大理寺卿的位置,肯定不是个傻子。他如此急着草草结案,一来是明面上证据确凿不容转圜,二来,应该也是上头给他施了压。

  既然如此,姚昌寿定然不会让蒋行舟碰这个,想靠工作便宜拿到出入宗正寺的令牌,只怕会有些难了。

  蒋行舟想起阮阳,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才谢过姚昌寿,打道回府。

  宅子门口,小厮正弓着身子给那棵石榴树浇水。树根旁有不少杂草,小厮便撅着屁股使劲拔。

  蒋行舟领着他的后领将他薅起来:“让你找药,找得如何了?”

  小厮擦了擦满脸的汗,道:“问了问了,问了一圈了,城里的铺子连寻常药材都卖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这个太岁,人家听都没听说过。”

  蒋行舟面色一沉,却是未作他词,只让小厮去把阮阳叫来,自己则往马厩走去,牵了匹马。

  小厮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不一会便同阮阳去而复返,见蒋行舟握着缰绳,问道:“老爷要出门啊?”

  蒋行舟点点头,小厮便又识趣地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去哪?”阮阳问。

  “去城外疫区看看。”蒋行舟拉着他往马边走,先行翻身上马,随后向他伸出手,“来。”

  阮阳在空中摸到了蒋行舟的手,下一秒便觉得一股霸道的力道将他一拽,他便稳稳地坐在了蒋行舟的怀中。

  蒋行舟的臂弯环住他,牵起缰绳。

  身后就是蒋行舟沉而有力的心跳,温热的鼻息甚至都洒在了他的后颈,这个姿势让阮阳面红耳赤,他瞬间僵住,坐得笔直,一动都不敢动,活像个木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