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下这句话,蒋行舟收袖便走。

  阮阳没有立马跟上来,而是留在正堂里同木凌夫妻又说了两句,这才快步跟上蒋行舟。

  蒋行舟阔步飒沓,一路无言,到了城门口,阮阳拉住他:“我带你出去。”

  蒋行舟默不作声,直盯着阮阳看了数十息,眼底如深潭般沉寂,终于道,“你可知道要成大事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阮阳不知他为何动怒,在那一双眼睛的注视下莫名语钝,好半天才说:“不知道,谋略?”

  蒋行舟没接话,阮阳又道:“是计策吗?”

  蒋行舟抿着唇,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你教我,蒋行舟。”话语中染上了一丝恳求。

  他示好一般,抓着蒋行舟的手往自己腰上揽,待他抱紧后往城外跃去。

  蒋行舟却不为所动,落了地也只是兀自往回走。

  “蒋行舟。”阮阳在他身后轻唤。

  蒋行舟脚步顿了顿,回身长叹,“是你自己的命,阮阳。”

  见阮阳没有领略,蒋行舟又添:“你总是这样以身犯险,又指望谁能帮你。”

  撂下这句话,蒋行舟不再同阮阳言语了。

  直到二人重新回到附子村,蒋行舟找到小厮让他们收拾东西,说明日便返京。

  小厮见他脸色不好,刚要多嘴问两句,转头见走进来的阮阳看看自己,又看看蒋行舟,直见蒋行舟往卧房一钻,他又站在卧房门口踌躇不决,不知要不要进去。

  “元少侠这是同老爷闹矛盾了?”小厮凑上去问阮阳。

  阮阳目光游移,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不告而别了好几回?”小厮朝卧房努努嘴,“老爷当时也是这幅脸色,我还问他要不要把你的药给停了,老爷说先不停。”

  阮阳此时心乱如麻,小厮说了什么都听不太真切。

  他觉得蒋行舟不会再帮他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明明这一世都重来了,如果他和蒋行舟还是落了个陌路的下场,他不甘心。

  就在这时,阿南急吼吼跑了进来,见阮阳回来了,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大侠救救我阿姐!”

  阮阳的神思这才被拉了回来:“出了什么事?”

  阿南拽着阮阳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道:“我阿姐掉到那裂谷里头去了!”

  “怎么搞的?!”

  “她在悬崖边上发现了一株草药,说是很少见,对解毒或许有用,”阿南的脸因急切和狂奔而涨得红扑扑的,“她要去采,叫我拽着她,但是她踩空了,就摔下去了!”

  阮阳无心再听,双足一点便先往那裂谷飞去,到了往下一看,莲蓬挂在悬崖下面,手里死死抓着悬崖边上生出的一株藤树,风一吹,她便晃一下。

  “大侠!”

  “你别动,我救你上来。”

  莲蓬脱力地笑了笑,正要说话,那藤树却终于不堪重负,只闻一声脆响,藤枝应声断裂,莲蓬惊呼一声,直直向下坠去。

  阮阳眸光一震,几乎是同一时间飞身而出。

  好容易等阿南气喘吁吁地跑到时,山谷中只回荡着莲蓬的惊叫,阮阳和莲蓬都不见了踪影。

  阿南又哭着往回跑,正巧撞见了蒋行舟,阿南跌倒在地,将这件事一股脑同他说了。

  得知此事的蒋行舟满面愕然:“他们两个都掉下去了?!”

  “怎么办啊大人!”阿南哭丧着脸,六神无主。

  蒋行舟先知会了周村正此事,问他有没有其他能下去的途径。周村正也急得团团转,想了一会儿,道:“去年西边的钱家小郎下去过,当时用麻绳绑了个云梯来着!”

  他指挥人带着蒋行舟在崖边仔细搜查,果然见到一个简陋的云梯,往下一直不知道降到什么地方。

  蒋行舟眉毛皱得死紧,匆匆回房,翻出那本《济世百章》来,找村正叫了几个懂医的村民来,让他们一页一页找,有没有能解那瘴毒的方子。

  眼下已是傍晚,再过几个时辰瘴气就要起了。

  众人找了许久,也算找到了一个方子,但谁都没有下去过,不知道那瘴气的种类,也不知道这方子到底能不能有用。

  但此事不容耽搁,哪怕有风险,蒋行舟也得冒上一冒。

  小厮慌忙阻拦:“老爷,元少侠武功高强,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二人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蒋行舟不这么认为,有瘴气,若没有解药,就算阮阳武功再好怕是也难逃一劫。

  村民按照方子熬了药,交给蒋行舟,让他用布沾湿,蒙于面上。

  周村正道:“我倒也想找人下去陪大人一起找,但是——”他转视身后,一脸为难,“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大人莫要怪罪。”

  蒋行舟本就不愿让他们涉险,故而只是点点头,“村正不必自责,我自己去便是。”

  阿南要跟,蒋行舟道:“你别下去,我顾不到你。”

  阿南嘴唇动了动,脑袋低了下去,要哭不哭的,很是可怜。

  “你看着他,别让他再乱跑了。”蒋行舟对小厮道。

  如果此时再横生枝节,蒋行舟顾都顾不过来。

  小厮见蒋行舟心意已决,便只是点了点头,眼眶却是红的,“老爷,你一定要小心。”

  蒋行舟嗯了声,在阿南的后脑勺上摸了摸,随后独自来到裂谷旁,顺着那粗麻的云梯向下攀去。

  这条云梯看着结实,并没有因为放了一年而脆弱不堪,这让蒋行舟安心不少。

  云梯的底端离地面还有十几尺,蒋行舟瞄准了落点,索性松手一跃。落地后,蒋行舟从腰间摸出布块戴上,这才敢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喘息。

  他四下一看,这是一片密林,隐隐可闻草丛中的窸窣动静,却不见人影。他试着唤了两声,但声音很快便被隐天蔽日的林子吞噬而尽,根本传不出多远。

  蒋行舟回忆着阿南说的二人掉下来的方向,拨开疯狂生长的杂草往那处走。此时已经夜深,月光穿过层层密叶透射而下,林中弥漫着一层淡而可见的雾。蒋行舟走了一会儿都不见中毒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看来这方子有用。

  复行百步,便听到了潺潺的水流声,这一带树木稀疏不少,瘴气也淡,阮阳二人如果没有摔死,便很有可能就在这附近。

  他一路唤一路行,终于在溪边发现了阮阳与莲蓬二人。

  二人坐在溪边,莲蓬倒在地上,而阮阳则就着溪水擦拭脚腕的伤口。

  “阮阳!”

  阮阳不可置信地抬头,见是蒋行舟,只一瞬间便红了眼。

  “你怎么来了?”

  声音中带着颤抖,好像下一秒,他满身的坚强就会溃不成军。

  蒋行舟从腰间掏出汤药,让阮阳和莲蓬覆于面上。他查看了莲蓬的情况,莲蓬应该是跌下来的时候受了不少伤,胳膊以一个夸张的姿势弯着,一看就是骨折,此时已然神志不清。

  蒋行舟找了个树枝绑在莲蓬的胳膊上用以固定。

  做完这一切,他在阮阳身边坐下,只见阮阳的脚腕上有被划伤的口子,伤口齐整,血液渗了出来。他明明见过比这更重的伤势,此时却觉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便掬起清水替他擦洗,也来不及作多想,只低着头道:“我们先上去,你还能走么?”

  “我自己来。”说着,阮阳便要去掰他的手。

  “别动!”

  这一声沉喝让阮阳一怔,下意识收回手。阮阳凝望着蒋行舟,他的体温顺着足踝传导而来,烫得阮阳坐立难安。

  他没想到蒋行舟会下来找他们。

  “我有些头晕。”阮阳努力启唇,声音很小。

  “因为有瘴气。”

  “我是为了救莲蓬。”

  “……”

  “……不是以身犯险……”

  蒋行舟手底动作蓦然一轻:“……我知道。”

  阮阳不再言语,就这么任由蒋行舟将他踝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擦着擦着,在蒋行舟掌下的脚腕起先还带着点颤抖,但突然不颤了,肌肉也完全放松了下来。蒋行舟抬眼,只见阮阳双眼迷离,直直向后倒去。

  蒋行舟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拉住,免得他撞到溪旁的尖石,又拍了拍他的脸,“别睡,我们要先上去!”

  转头再看莲蓬,莲蓬本就疼得满脸是汗,这会儿早已晕了过去。

  “阮阳,不能睡!”

  阮阳犹睁着眼,但眼神无法聚焦,睫毛小幅度地颤抖,他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情况不对!

  蒋行舟也觉得有些头晕,他起初以为是神经过于紧张所致,但很快就心道不妙,他落目溪畔,一株蓝色的异花正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芒,花朵周围也萦绕着青色的烟雾,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这竟不止一种瘴气!

  蒋行舟使劲拍拍自己的脸,但瘴气麻痹了他的神经,他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就在此时,迷雾中走出了一个身着月白的影子。

  他走到三人身前,驻足落目,徐徐然伸出手,手心赫然躺着几枚乌色药丸。

  “含着,别吞。”那人的声音恍若天外之仙,飘忽不定,却又直直传入蒋行舟的耳中。

  “这是什么?”

  月白衣服的人道:“若再耽搁,你三人性命不保。”

  蒋行舟不做多想,将药丸先行含入口中,两息过后便觉耳清目明,这才掰开阮阳和莲蓬的嘴,让他们也含在舌下。

  “随我来。”月白衣服的人又说话了。

  蒋行舟费力站起,缓了片刻,随后背起阮阳,又抱起莲蓬,跟上了那人。

  那人也没有帮忙的意思,就一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对这片林子十分熟悉,恍若进了自家的庭院一般,熟门熟路地左扭右拐,终于来到一片阔地。

  只一眼看去,蒋行舟便震惊了。

  ——唯有这片阔地没有雾瘴,目光所及之处,俯拾间竟皆是胜雪三分的天女花,风起花落,合着谷中的一派春意,霎时难辨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