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蒋行舟睡得很浅,一个梦接着一个。县令府不大,他与阮阳的厢房不过一墙之隔,能听到阮阳那边细微的动静,看来也是睡不安稳。

  翌日一晨,天刚泛起鱼肚白,蒋行舟就去了县衙,回来时正巧见小厮端着药往阮阳那走,便拦了下来,接过药碗。

  “我同他说点事,别让旁人靠近。”蒋行舟吩咐道。

  小厮点点头,看老爷神情,这事应该非同小可,应当也不是他一个奴仆能打听的。

  蒋行舟进了屋,还没来得及坐下,恰见阮阳悠悠转醒。

  “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阮阳的声音沙哑极了,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劲。

  “一晚上,没有很久,”蒋行舟一手端药,反手将门关上,“另外,你身上的那个药就别吃了,大夫说方子来路不明,和他给你开的这一副有所相冲,两种药一起吃对你有害无益,反而会激发毒性。”

  阮阳花了两三秒才眼神清明,意识到自己在哪之后,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把我带回来了?我不能跟你待在一起的。”

  蒋行舟想说,不把你带回来的话恐怕你已经死了。但他没出声,把药碗连着托盘放到榻边,让阮阳自己喝了。

  阮阳恍若未闻,翻身下榻,动手扯身上的纱布。

  蒋行舟抓住手腕制止,用眼神示意他躺回去,“把药喝了。”

  其态度不容置喙,阮阳还要推脱,只听身后又道:

  “殿下——把药喝了。”

  “——?!”阮阳有如晴天霹雳,瞳孔骤缩,猛然回头。

  蒋行舟迎上目光,指尖点点药碗。

  阮阳像生了根一样不动弹,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又不敢直接确认,俊秀双眉蹙在一起,对于坐在那里的蒋行舟要看不看的。

  这会让他走他都不走了。

  那一句“殿下”如落湖之石,激起了阮阳心中千层涟漪,捧起碗喝药时还不住地往蒋行舟那里瞥,试图从他面上寻到什么端倪。

  不同于阮阳的焦虑心虚,蒋行舟则八风不动,双目含笑地看他灌了两三口,这才接过碗,一看,还剩了个底子。

  阮阳拉住他:“你刚刚叫我什么?”

  “我刚刚叫你什么?”蒋行舟看着他的眼睛。

  “你叫我……殿下?”

  “是我叫错了。”

  听他这么说,阮阳虽是宽心不少,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叫错也不能对着寻常百姓乱喊殿下吧?

  只听蒋行舟又道:“你本非嫡出,上又有长兄,世子之位确实还排不上你,叫殿下确实唐突。”

  他思索了一阵:“不如还是叫少侠吧,阮少侠。”

  这话更是宛若天降一道响雷,砸得阮阳瞪大双眼:“你——?!”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蒋行舟笑了,“不如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接近我?”

  见人不答,蒋行舟也不急于求成,把碗重新放在托盘上,推过去:“喝完。”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阮阳也不接,率先移开眼神,底气少了一半:“我想让你帮我。”

  “不是这个,”蒋行舟摇了摇头,“我自然知道你的目的,我说的是,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阮阳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我不能说。”

  “有何不能?”

  “因为,因为……”

  阮阳因为所以了半天,才道:“其实有一个人告诉我,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所以我……”

  他不擅长撒谎,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准备好合适的说辞,一番话说得坑坑巴巴。

  这话一听就是瞎编乱造,但蒋行舟和阮阳此前素未谋面,完全谈不上过节恩情,便只能认为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跟阮阳提起过自己,才让阮阳动了心思,不然这些巧合完全解释不通。

  至于这个人的目的,蒋行舟尚不可知。

  阮阳接着解释:“我本想待西南匪患了结之后再同你和盘托出的,谁知你这么早便查到了这个地步。”

  “嗯,你本想。”蒋行舟点头重复,态度让阮阳捉摸不透。

  “是真的!”

  “既长着一张嘴,要怎么说都由你。”

  阮阳急了:“我没有恶意!”

  闻言,蒋行舟端了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你如何证明?”

  “我可以跟你说所有我知道的事,你大可以问我。”

  “好。”蒋行舟道,“是谁告诉你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

  “……一个故人。”

  “姓甚名谁?”

  “……”

  蒋行舟收袖一笑,好像在说,看吧,这点问题都答不上,谈何诚意?

  阮阳只觉得这笑刺得他像一场笑话,两颊都泛起微红——恼的。

  “问点别的。”好半天,他才憋出这么一句。

  蒋行舟却说:“不问了。”

  “你我相识不过月余,”他接着道,“我只消稍一,你自己倒急着自证起来,还说要我帮你,未免太过轻信于人?”

  阮阳不说话了,他上辈子最后被众叛亲离,皆是因为轻信么。

  倘若真是如此,蒋行舟的帮助对他而言才更加必不可少。

  “我是只信任你。”阮阳说。

  “为何信任我?”

  “没有为何。”

  “那又为何‘只’信任我?”

  “……”阮阳终于被他问得不耐烦了,“你左一个为何,右一个为何,问问问!”

  蒋行舟一怔,不怒反笑:“你叫我问的,倒还急了。”

  “我不是急,我……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说!”阮阳用指甲去揪纱布上的细线,一下一下的,“我不知道怎么让你信我,我没有别的想法,你若肯帮我,那我感激不尽。你若不愿,不消你二话我也定扭头就走,绝不纠缠!”

  啪嗒一声,托盘上的碗被碰倒了,滚落在了地上,裂了条缝,汤药湿了一块地板。

  屋内二人一坐一卧,一个锋芒不露,一个决心已定,皆因这声脆响不约而同沉默了起来。

  “别揪了,好好的纱布都揪成破布了,”过了一会,蒋行舟俯下身去把碗捡起来,语气很是平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阮阳也彻底冷静下来了,小声问:“那……你还愿意帮我吗?”

  蒋行舟无声作答,起身要走。

  “等等,我还有事要说。”阮阳突然叫住他。

  蒋行舟徇声回头。

  “那个赵历家里有个账本,我连着几晚去看,发现上面的记载有点不妥,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这事可以等你伤好些再议。”

  阮阳却自顾自地说:“我今晚再去一趟,把那账本誊抄回来,你替我看看。”

  见他不依不饶,蒋行舟略有不满:“他已经发现了你的行踪,知道你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此时再去岂非险上加险?”

  “你……”阮阳下意识反驳,看到蒋行舟的表情后却住了口,“所言有理。”

  对于这个回答,蒋行舟颇为满意,面色才缓和下来。

  他向外走去,走了一半却又折了回来,“那个人还跟你说了什么?”

  阮阳:“哪个人?”

  蒋行舟:“……让你来找我的那个人。”

  阮阳想起来了,停了一会,才道:“说他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助我。”

  能说这种话的,看来是阮阳关系很好的人。

  蒋行舟再问:“旁的呢?还说什么了?”

  阮阳想了想,上辈子蒋行舟跟他说的多了去了:“旁的……比如什么?”

  “没什么。”蒋行舟摇摇头,“涵音子的事也是那个人告诉你的?”

  阮阳“嗯”了声。

  蒋行舟:“他跟你说,你帮我平定匪患之后,我也一定会答应帮你?”

  “……那倒没有。”

  “那人是谁?”蒋行舟再次提出这个问题,阮阳还是不答。他便道:“不愿说?还是不能说?”

  “都有。”

  蒋行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把门带上走了。

  阮阳觉得他好像在说:不说也行,我能查到。

  你查不到的,阮阳默默想,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你查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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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行舟晚饭后又来了一趟,来时屋内空空如也,送来的饭菜倒是吃完了。

  又是不告而别?蒋行舟眼皮一跳,饶是脾气再好也有些愠怒。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本是想来问问阮阳是否知道自己身上的毒出自谁手,不为别的,只因这毒或许与一场陈年旧案有关——他身上的毒和那案子里的毒,毒发起来太像了。谁料这厮竟又故技重施,野兔子回窝,没影了。

  起先,蒋行舟不知道阮阳出身皇室,只当他是江湖侠客,自然没往那方面去靠,可当阮阳身份明了之后,便不由自主联想到了那个困扰他十几年的往事。

  毕竟——那正是害他老师含冤而死的开端。如果真的是同一种毒的话,阮阳口中的那个人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正当蒋行舟面色铁青立于屋内,小厮来收拾碗筷了,开门见只有蒋行舟一人,四下看了一圈,吐了吐舌头:“那元少侠又走啦?”

  蒋行舟不置一词,拂袖离去,只留小厮一人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元少侠不告而别也不是第一次了,老爷这是……生气了?

  蒋行舟阔步如飞,回了卧房。

  阮阳此次不告而别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他等了一天,以为蒋行舟不愿相助,故而依他自己所说,“绝不纠缠”;二是他一意孤行不听劝,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江源赵府闯一闯。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蒋行舟觉得此人当真一根筋,不懂变通,更耐不住性子。

  亏他父亲还是那纵横捭阖的稷王,皇室出身也有如此鲁莽之人?

  蒋行舟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线,三息过后才堪堪压住心中的烦躁。

  他走到榻边,从榻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书箱来。

  用钥匙打开,里面放着一本极厚重的古书,上了年头,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用心,边边角角都没有磕碰,只有反复翻阅的痕迹。其书名:《济生百章》,正是出自蒋行舟老师之笔。

  说是百章,其实里面记载了上千种草药,更有无数草药之间的搭配组合。

  蒋行舟出身寒门,他老师本是享誉四方的御医,却因冤罪入狱,本是死刑,但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老师也便被放了出来,远离京城,在一个镇上当起了学堂先生。

  他家境贫寒又聪敏过人,老师格外怜爱他,准许他在学堂里做洒扫活计,换取银钱。老师喝过酒,总会醉醺醺地同他提起一些陈年往事,彼时蒋行舟尚幼,听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但天天听月月听,耳朵都起茧子了,自然也能听得出老师有多冤枉。

  老师一生无子,死后将所有遗物都留给了蒋行舟。说是所有遗物,也不过是一本耗尽心血手撰而成的《济世百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