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半睡半昏迷,足足过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

  推开窗,已是日落西山。

  桌上放着一碗药,闻那味道大概能猜到是大夫开来给他延缓毒性的。

  阮阳端起碗,一饮而尽。

  这药很苦,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上辈子这种药已经喝够了,比这更苦的他都喝过。

  放下药碗,阮阳陡然想起那晚自己跟蒋行舟提起过涵音子一事。上辈子蒋行舟只浅浅提过涵音子,未曾说及那人在哪个道观修行,如今要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蒋行舟只是一介小小县令,又是新官上任,哪有那么多耳目。

  可既然提了,蒋行舟势必会问起,到时候他又如何作答?

  阮阳很懊恼,只怪自己烧坏了脑袋,还没想好就先说了出来。

  门外传来脚步,有谁轻轻叩门:“元大侠还睡着?”

  阮阳应了声,那人便推门走了进来,正是蒋行舟。

  “身子好些了?”

  阮阳含糊道:“凑合。”

  他指了指桌上的药碗,道了声多谢。

  蒋行舟点点头,见他靠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便径自落座,饶是坐着,脊背也挺得笔直,像一棵冬日里的青松。

  “你那日同我提起一个道士,道号涵音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果然来问了,阮阳不动声色,“不记得了,可能是我烧糊涂了,大人莫见怪。”

  他不想让蒋行舟再问下去。

  “是吗?可我四处问了问,恰好发现这涵音子竟还是个挺有名的道士,想来如果要找也并非难事。”

  闻言,阮阳顿了顿:“……真的?”

  “有县民说他常在平甘山那边的道观里修行,平时也会收钱去周围的镇上做法事。”蒋行舟说。

  就真让他给打听到了?

  “……我知道了。”想起方才还在扯谎,阮阳多少有些别扭,“多谢。”

  “无妨,”蒋行舟摆摆手,问他,“说起来,少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来江安确实是有事要办。”

  “需要我帮忙吗?”

  “办这件事不需要,但事成之后……你能答应我一个事吗?”

  “说来听听。”

  阮阳看着他的眼睛,想了很久,“反正,你要知道我在帮你。”

  阮阳话说得晦涩,蒋行舟听得也是一头雾水。这青年行止神秘,倒不像寻常的江湖中人。

  只听阮阳又道:“我帮了你,所以你到时候也要帮我。”

  蒋行舟被他这云里雾里的一通给整笑了:“到底是什么事,如此难以启口?”

  阮阳别过脸去,心道:不难,只是现在没法跟你说罢了。

  蒋行舟玩笑道:“莫非……有关儿女私情?”

  阮阳猛然抬头,脸色泛起微红,好像是对蒋行舟这唐突得甚至有些冒犯的问句有些不满。

  蒋行舟自己也怔住了,他同这个元软相识不过两三天,却总觉得和他认识了很久一样,连说话都不着分寸起来。

  他连称抱歉,阮阳则一脸复杂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晚,阮阳趁着夜色离开了县令府,没有惊动蒋行舟。

  平甘山离江安县城并不远,以他的脚程,三天便可以往返。

  如果涵音子真的在平甘山的道观里的话,那事情就都好办了。现在涵音子的势力应该还不足至手眼通天,若能将其尽早诛杀,或许能绝后患。

  阮阳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打定主意的时绝不多做犹豫,左不过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的事,如果上一辈子他早能知道这些,蒋行舟不至于数年才能擒拿贼人归案。

  风声呼啸中,阮阳踏着树梢行如疾风,丝毫不见他日前那虚弱得好像没有骨头的样子。似乎是预料到了此行的得胜而归,他唇角轻轻勾起弧度,容貌更胜月色皎洁。若有人得幸一瞥,定要赞叹一句,好个俊俏绝色少年郎!

  ——

  二月新雨洗净了林间的浮尘,平甘山的山腰处坐落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道观,柳色青青,鸟鸣不绝。

  正值晌午,观里没什么人,香倒是燃着,三缕青烟无风直上,在屋檐处才散了。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观里走进一位年轻男子,身形虽是瘦削,品貌却是超于寻常,他身着淡色长衫,一头乌发高束脑后。他摘去肩膀上的青叶,行止间倒透着一股子潇洒不羁。

  ——正是阮阳。

  他面上不见彻夜赶路的疲惫,兴许是在县令府昏睡的一日一夜全抵了。

  阮阳环顾了一圈,不见有道士踪影。

  说起来,那涵音子确实不一定常在一个道观待着,如果这阵子去了别的山,又或是去哪个镇上做了法事,那他岂非白跑一趟?

  不过倒也无妨,他等得。

  既打定主意,阮阳也不急,便绕着院子走了一圈,随后叩响了正堂的门环。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谁?”

  阮阳答:“早闻贵观有位真人叫涵音子,想请他去我家做个法事。”

  门开了,一个小道士从门缝里探了个脑袋,瓮声瓮气道:“哪个县,哪个镇?”

  “江安县。”

  门这才完全打开,小道士将他上下打量一周,这才说:“涵音真人眼下不在,施主请回吧。”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好说。”

  “我腿脚不便,来这一趟不容易,可否容我歇息片刻再走?”

  阮阳生得清俊,只轻轻一笑,哪里又有眨眼便杀十数人的修罗模样。

  小道士有些犹豫,但看他脸色确实惨白,只好答应了,邀请他进去坐,甚至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谢过小道士,阮阳也不急提杯:“那位涵音真人,挺忙的?”

  “是啊,”小道士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认真道,“真人很灵的,经常有农家请他做法事。”

  “做什么法事?”

  “这一带山匪很多的,”小道士摸摸鼻子,神色间满是佩服,“我们能请武神仙保佑百姓出入平安,没有血光之灾。”

  阮阳心底冷笑,这牛鼻子老道竟还挣着两边的钱。

  阮阳在平甘山道观外足足蹲伏了三天,才见到一位上了年纪的道士。当时他在树上坐着,周身隐在枝叶当中,只见那小道士将老道士迎了进去,又毕恭毕敬地行礼,口中还称他为“真人”,才知道这人当是涵音子无疑了。

  是夜,涵音子才挑明油灯,只觉屋中一寒,灯芯一晃,身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个身影,那影子就投在地上,黑漆漆的像一条鬼魅,一晃一晃的。

  涵音子心口一惊,只觉脖颈上贴了个冰凉的物件,想也知是匕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你、你是什么人?”涵音子不敢回头。

  阮阳不答反问:“你和山匪勾结,为非作歹,我今日是来替天行道的。”

  “我没有!”

  “没有?”阮阳勾唇,带着几分残忍的意味,“骗鬼呢。”

  “贫道不知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可贫道平日里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贫道——”

  阮阳不愿听他废话,喝道:“闭嘴!”

  涵音子这条命他要定了,又怎么会听他在这里狡辩?

  “你只管答我,你道号涵音,是也不是?!”

  涵音子不敢答,不住地喘着粗气。

  刀刃割进皮肉三分。

  “是、也、不、是?”

  “是……啊!!!!”

  涵音子的呼喊声甚至都只出来了一半,阮阳割断了他的喉咙,登时血溅三尺。

  涵音子的尸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阮阳一松手,便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屋内只有阮阳的影子还一下一下晃着。

  他看着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涵音子,没想到这一切解决得这么快。

  上辈子那个在西南一带只手遮天的涵音子就这么死了。

  如果没有了涵音子,匪患会就此停止吗?

  这个疑问很快被阮阳自己否定了,不会,但至少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加剧下去,现在只要让蒋行舟联合其他县令进行镇压就行了。

  上辈子蒋行舟就是因为破了匪患才得以被加官调回京城的,这一辈子有阮阳相助,一切都应该更顺利一些。

  既然他帮忙除了一个心头大患,蒋行舟一定会谢他的。

  如是一想,阮阳不由无声一笑。

  这一笑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颊侧甚至还带着两滴温热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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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阮阳再回到县令府,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彼时夜色已深,府里安静得很,不知道蒋行舟睡了没有。

  阮阳从屋檐上轻巧地跃下,落地时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溅起。

  上一任县令积攒的公务有点多,再加上山匪盛行,蒋行舟还没来得及睡,屋里的灯还亮着。

  蒋行舟上一秒还在奋笔疾书,下一秒只见窗户被什么人推开,一个身影便这么大剌剌地钻了进来。

  见是阮阳,蒋行舟难得地有些意外。

  数日前阮阳不告而别,蒋行舟还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没多久二人便再次重逢。

  他将笔放下,正要问阮阳这些日子去干了什么,目光看去时神色却微微一动,“等等……你是不是杀人了?”

  阮阳靠在书桌对面的窗边,看起来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直直地“嗯”了一声,又问:“你怎么知道?”

  蒋行舟没有回答,只凭着直觉猜道:“涵音子?”

  阮阳抬了抬下巴:“不错。”话语中竟带着一种邀功的神情。

  蒋行舟先是问他有没有受伤,得知没有之后,皱起了眉,又问他:“为什么杀他?”

  他本无意探查江湖儿女的恩怨情仇,但对于阮阳,他总带着几分恻隐,对于这人的事也莫名其妙多了两分关心。

  事实上,他也大概能猜到原因。

  只听阮阳道:“因为该杀。”

  闻言,蒋行舟眼神中添了些质询的意味,“因为他是个骗子道士?”

  “他——”这眼神莫名刺痛了阮阳,他几乎脱口而出,还是换了个措辞,“他是贼人,他和山匪勾结,陷百姓于水火。”

  “这事你是从何得知的?证据可否确凿?”

  对于这个问题,阮阳闭口不谈,又或者说是哑口无言。

  他不能说自己是重生之人,且不说蒋行舟会不会怕他,毕竟那都建立在蒋行舟会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基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