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自然不可能抹去百年前那彻入骨髓的痛,但是亲耳听到这句话时,林晏安还是感到一阵融融的暖意,像是春日里初解的寒冰,消解了多年来紧锁在神魂深处的痼疾。

  藏住一个秘密并不容易,曾经的慕安,生老病死,不过短短三十载,却用了整整三分之一的光阴,来挣脱仓皇无措的宿命。

  这宿命是如此沉重,沉重到仅仅一世的牺牲都注定无济于事,势必要千百年的岁月,数十次的轮回,才能窥得一线生机,才能求得一世圆满。

  他苦苦等了多少年,才终于等到这一句安慰,这一语情深。

  林晏安勾住段迟渊的脖子,颤抖着的唇吻上男人削薄的双唇,两抹温热相贴,像是填满了持续千百年的空洞一般,令人喟然长叹。

  本是心心相印,奈何情深缘浅,幸甚至哉,千百年后,竟还得以再续前缘,依偎与共。

  大抵便是阴差阳错,便是暗棘丛生,也还是敌不过两相追思,世世寻觅。

  “为何要自戕?”段迟渊揽紧林晏安纤细的腰,轻声问道。

  林晏安垂下眸子,低声道:“……你死后,每一日都成了折磨,本不想拖到那一年。奈何四方乱象频发,若是不能安定国祚,万民祝祷之力便时时作祟。更何况,那毕竟是你流血流汗守下来的江山,若是就这么葬送了,我终归是不忍心……”

  若不是顾虑到这些,他可能早在段迟渊行刑的那一天,就追随而去了,根本就不会等到三十岁寿诞之时。

  段迟渊心疼的轻吻他的眉心,道:“怀安是我费尽心机为你求来的,剑铭都是我亲手刻的,就是想求你一声顺遂,平安康健,你倒好,辜负了我的心意也就罢了,还用怀安自戕,简直是要气死我。”

  林晏安浅浅的笑了,探身拿过怀安,轻轻抚过剑身,低声道:“你以谋反论处,斩首示众,我连你的尸身都不得收殓……那时当真是无法可想,就只能把怀安看做是你。用怀安……总比用别的好,总归不会太痛。还有就是……我还是对你心怀愧疚,怀安入体,就像是赎清了罪过,我心里,是快活的。”

  说这些话时,他是笑着的,然而倒映在怀安雪亮的剑锋上的,却是浓浓的悲苦。

  与段临泓对峙时,他曾说过,世道如此,以身殉道,他无愧于心。至于之后的十世悲苦,实非他所愿,他亦无愧。

  然而,就像段临泓说的那样,便是再怎么不得已,他心爱的人也还是死了,是他亲口下的令。唯独于这件事,唯独于这个人,他虽不悔,却有愧。

  短短三十载,他无愧于祖先,无愧于苍生,无愧于天下,却唯独愧对了段迟渊。

  段迟渊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曾怨过你。”

  林晏安的手指颤了颤,险些被锋锐的剑锋割伤。

  段迟渊更紧的攥住他,柔声说:“虽然怨过恨过,但我心里明白,你没有别的选择。”

  林晏安痛苦的摇头,喃喃道:“不,我有的。我明明可以抛下一切,与你海角天涯,是我没能做到……”

  “小安,这不是你的错,你身上有万民祝祷,你没办法——”

  “可我有时候会想,万民祝祷真的无法可解吗?人的意志真的无法与它抗衡吗?万一,万一——”

  万一万民祝祷其实是可以抵抗的,万一一切的根源其实是因为他的意志太薄弱,万一归根结底,是他自己始终贪恋权势,这才害死了段迟渊……

  这是他埋藏在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也是曾日日夜夜纠缠他的心魔。

  那时之所以选择自戕,大抵也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吧。

  林晏安的眼神有些空洞,段迟渊心中一紧,强行抬起怀中人的下巴,沉声道:“林晏安,你的意志力是否强大,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撕裂魂魄就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你连那个都做到了,又怎么可能臣服于区区一个万民祝祷?”

  林晏安缓缓扇动眼睫,泪水潸然而下,喃喃道:“我不知道……老段,我真的不知道……在你死后,每一夜都是辗转反侧,每一个念头都是入骨相思,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段迟渊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抚过林晏安的脸颊,低声安慰道:“好了……没事的……不要再想这些了……你看,事实证明你做的没错,现在我们不是团聚了吗?”

  在他温柔而耐心的安抚下,林晏安渐渐平静下来,他依偎在段迟渊怀里,继续说道:“万民祝祷的力量太过强大,一直到林晏安这一世,才终于彻底消失。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是幸运的,总算在对的时候遇到了彼此,不用再受折磨……”

  “你说错了。”段迟渊黑眸沉静,轻声道,“既然之前那十世轮回都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于我而言也就不算是折磨了。”

  林晏安愣了愣,勾起唇角,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

  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后,漫长的夜晚即将结束,像极了林晏安和段迟渊的心情。

  旧日的阴霾终于消去,心结解开,就连前途未卜的任务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然而,对于眼下的他们来说,任务都还是其次,最大的麻烦,却是段临泓。

  “他是你的孪生弟弟,你对他的了解应该多一些,你觉得他接下来会怎么做?”林晏安与段迟渊相对而坐,商量对策。

  段迟渊沉吟片刻,面露难色,迟疑道:“我对于临泓是孪生兄弟,但自从他被国师收为弟子,我就很少与他解除了。等到后来国师去世,临泓搬回段府,我却又奔走四方,连年征战,偶尔回京,也都是住在宫里……说实话,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多。”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茫然。

  细细想来,在他们两人的生活中,段临泓从头到尾都像个不相关的外人,谁能想到时至今日,这样一个局外人,竟生出了比他们这两个当事人更强烈的爱憎?

  194我的老攻是上将23 一念成魔

  “段临泓最想对付的人是我,其次才是你。”林晏安摸了摸下巴,沉吟道,“若是以我为诱饵,说不定能把他引出来……”

  “不行!”段迟渊断然拒绝,皱眉道,“你已经不是当年的慕安,现在不过是个普通人,段临泓现在力量极其强大,你对上他,稍有不慎就会送命,绝对不能冒险。”

  林晏安挑眉,握紧怀安沁凉的剑柄,动作轻快的挽了一个剑花,含笑道:“我只是个普通人?”

  段迟渊愣了愣,无奈的笑了,只是稍稍用力,就从林晏安掌中夺过怀安,放在一边,意有所指道:“不是普通人?”

  林晏安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只剩个空架子,已经全然没有当年的悍勇。他揉揉瘦弱的手腕,喃喃道:“君子不爱舞枪弄棒,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段迟渊哭笑不得,这才有了几分眼前人还是林晏安的实感。

  慕安是断然不会像这般逞口舌之争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小安,你的一部分魂魄还在那串佛珠里,不用想办法取出来吗?魂魄分离,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林晏安怔了怔,下意识的抚了抚身下的雕花大床,勾唇笑道:“没事的,那佛珠之上带着因果,等时机到了,魂魄自然就会脱离,不必担心。”

  说完,他像是急于掩饰什么似的,主动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他眨眨眼,似笑非笑的说,“我记得段临泓当年被国师带走,教授各种法术,没怎么学过剑法……可前几次我遇到他时,却发现他的剑术却极其出色,甚至与你如出同源。关于这件事,你没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段迟渊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男人垂着头,懊恼地说:“……是我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