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黎观察过了, 他看到周进时,心跳会稍稍加快。

  他能理解,现在跟周进关系好了, 看到周进会开心,这是很正常的事儿。

  但偶尔有些瞬间, 心跳像是要爆炸一样, 甚至有些抽疼, 让他承受不住。就无法解释了。

  医生:……

  这他妈, 明显就是坠入了爱河。

  怎么还会有人连这个都搞不懂?

  换了别人,可能是有点离谱, 但沈书黎没谈过恋爱,从小到大也没喜欢过谁, 他脑子里只有学习和做生意,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也都扑在了这两样上。

  甚至为了精简人生, 有更多的精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的社交圈子, 都是非常干净的。

  除了亲人和一个竹马朋友外,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

  在众人眼里, 他是不下凡的高岭之花,可能都没有情欲。

  如果不是周进,也许沈书黎这辈子, 都开不了情窍。

  现在他就处于,茫茫然地开了情窍, 却不自知的状态。

  医生心里不爽, 妈的半夜还吃一嘴狗粮。

  他要毁灭世界。

  于是医生恶毒地决定,不告诉这个人原因, 乱七八糟指点一通,让他自己去猜。

  让他因为甜蜜的负担而睡不着觉,跟自己一样熬夜,然后秃头秃成地中海。

  医生:没事,可能就是最近换季,有些人体质特殊,这是正常的

  阿门,功德-1。

  沈书黎顿时放心下了:好的,感谢

  只要身体没大碍就好,他不想花钱,而且还有弟弟要照顾。

  最关键的是,每次心跳加速时,都伴随着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控制不住自己。

  这种感觉,像是一脚踩空的失重,让他很没有安全感,他不喜欢。

  如果下回还出现这种情况,他就要郑重对待了。

  身体没事,那就是心理上有事。

  —

  很快到了周进父母忌日那天。

  每年这个时候,周二爷都会非常消沉,喝很多酒,醉着迷迷糊糊地过。

  周进不放心他一个人,提早把农场那边都安排妥当,特意回去陪着他。

  心里同样斟酌着,该怎么跟他说结婚的事儿,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两爷子相见无话,各自都揣着烦心事儿,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第二天家里也安静得可怕,但周进知道,这只是暴风雨爆发前的平静。

  到了晚上,周二爷果然开始喝酒。

  周进父母的坟,就在老屋的后面。

  周二爷一个人坐在两堆坟前,手里拎着酒瓶子,低垂着脑袋,像一棵枯死的老树。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他心里难受。

  周进也拿了一瓶酒,轻手轻脚过去,挨着他坐下。

  明月,清风,夜很黑,人心里很苦。

  周二爷觑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又闷了一口酒。

  周进陪着他喝,喝得差不多了,感觉脸上都有些发热后,他把酒瓶子放在一旁。

  望着漆黑的夜幕,突然缓缓说:“爷爷,你还记得,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吗。”

  “那时父母开始忙着挣钱了,说锻炼我,让我一个人去上学,但我胆小,就蹲在门口的大树下哭。”

  周二爷轻轻嗯了声,又没动静了。

  周进笑了下:“然后你把我抱起来,哄了我很久,跟我说,人都要学会往前走,只要迈出了那一步就好。”

  “那一步,看似是一小步,实际上,是我们在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是我们在跟过去的自己打架。”

  “明天的我们一定要比今天的我们更好,未来的我们,一定要比现在的我们更好,所以我们得赢,得往前走。”

  周二爷青紫色的嘴皮子颤了颤,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缓缓看向面前的两堆坟。

  周进安静了一会儿,又说:“你还记得,当年我父母刚去世的时候吗。”

  周二爷又嗯了一声,那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一段回忆,针一样的疼痛扎在他的骨髓里。

  周进吁了口气,双手撑着地面:“那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我每天都觉得,天塌了,活不下去了,好后悔。”

  “后悔很多事,想着为什么那天中午,要跟妈妈吵架,为什么要嫌弃妈妈做的饭难吃,为什么不问问爸爸工作累不累,为什么没有多关心他们一点。”

  为什么,到最后,留给他们的,是那么不懂事、甚至恶劣的自己。

  他们也会后悔吗?

  后悔生了他这么个儿子。

  周进嗓音艰涩,喉咙像是卡着刀片:“我不想吃饭,也不想出门,学校那边旷课了很久。老师来了家里很多次,都是劝我去上学,你没有逼我,纵着我堕落了两个月。”

  “后来的某一天,你突然把我从房间里拉出来,打理了一番,然后把书包背在我背上,送我走到马路口的那棵大树下。”

  周二爷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了把眼睛,唉声轻叹。

  周进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然后你跟我说,往前走吧,不要回头,把心里的痛和愧疚,都背负着一起往前走。”

  “如果不知道方向,那就闭着眼往前走。没有任何选择,是绝对正确的,所以一旦选择,就坚定地选择,永远不要后悔。错误还是正确,都要到终点去看一看……”

  这些年,他都在贯彻这段话,然后逐渐地,跟自己和解了。

  周进:“现在,我把这些话,重新还给你。”

  周二爷捂着脸没动,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也能看到他颤抖的双肩和胳膊。

  他走不了,他走不了。

  这是他的业障,他活该被困住一辈子。

  周进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沉默良久,只有风轻驰而过的声音。

  周进望着天,平静地说:“爷爷,我要跟沈书黎结婚了。”

  “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但我想去终点看一看。我讨厌被困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哪怕是错误,也想迈出那一步……”

  周二爷终于抬起头,却没看他,只是放空地看向远方,眼里的泪摇摇欲坠。

  周进:“您能再对我说一次,往前走吗。”

  周二爷浑浊的泪骤然落下,喉结滚动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带他回来,吃顿饭吧……”

  周进眼眶发红,扯出一个笑:“好。”

  两人再无话,只是安静地互相陪伴着。

  他们面前,是两座依偎在一起的坟。

  周二爷看着儿子的墓碑,强忍着眼泪。

  这些天,徐家夫妇请了他一次又一次,跟他说了很多沈书黎的事儿。

  其实他早就动摇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答应让两个孩子在一起,这是正确还是错误。

  他害怕是错误,他害怕害了周进一辈子,所以迟迟不肯松口。

  在他的观念里,老一辈就是小一辈的掌舵人,小一辈可以乱来,但老一辈一定要在他们做出错误决定时,及时纠正。

  现在看来,他老了,胆子也小了。

  航海的小船,总会遇到风浪,撞上一两个礁石,总不能为了规避风险,一直不让小船往前走。

  今天周进这番话,让他恍然明白,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有去闯出一片未来,和承担错误选择的觉悟和能力。

  年轻人自己的选择,不管正确还是错误,将来都能自己担着。

  这样其实就好。

  老一辈能做的,就是鼓励他们,往前走。不要后悔,不要被过去的自己打败。

  希望那个沈家少爷,能一心一意对周进就好……

  忌日这天后,周进就跟沈书黎说了带他回家见爷爷,一起吃个饭的事儿。

  但沈书黎总说自己忙,这事儿就一拖再拖。

  周进一算,拆迁房的政府通告,快要发下来了,距离沈书黎的第二次劫难,已经非常近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剧情,大概就在这几日,必须抓紧了。

  这天他们布置完老宅,一起去接沈书阳。

  回来的路上,周进蹬着三轮车,又一次提起:“我爷爷说了,6号是个好日子,那天我们去把证扯了吧,在那之前,先互相见一下对方的家长,一起吃个饭。”

  沈书黎怀里抱着沈书阳,坐在车肚子里,低着头轻声:“过几天吧,我有点忙。”

  周进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觉得,沈书黎在拖延?

  不想跟他回家见家长?反悔了?

  周进:“人再忙,也要吃饭,耽误不了多久的。你抽个空。”

  沈书黎眼神乱瞟,只说:“我们可以先领证,吃饭的事,还是过几天吧。”

  周进正要说什么,沈书阳先哈哈地笑起来:“进宝,阿黎他就是害羞,丑媳妇不敢见公婆!”

  周进先是被‘进宝’这个称呼尬了一下,然后才注意到后面那句话。

  他微怔片刻,猛然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周进偏头去看沈书黎,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还没说什么,就瞥见沈书黎倏然红了耳根。

  沈书黎抱紧了沈书阳,头更低了:“别听他瞎说。”

  周进心里软了下,这人怎么这么可爱。

  以前沈书黎给他的感觉,总是疏离的,高不可攀的,但最近他看到了沈书黎的很多面,恍然意识到,高冷和孤傲只是这个人的保护色。

  周进把头转回去:“那就说好了,明天跟我回家吃饭,我爷爷很好相处的,你别怕。”

  沈书黎:“……谁怕了。”

  周进笑意更深:“嗯,你不怕。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阿姨?或者组个饭局,让我爷爷跟阿姨一起吃个饭,商谈下我们的婚事儿。”

  这样比较正式,他们这边结婚都是这个流程。

  沈书黎静默片刻,想起沈妈妈,他有些烦心:“要不,这次就算了吧,以后总有机会见面的。”

  他妈妈的行为,越来越古怪了,他怕吓到周进一家人,就算周进能接受得了,但周爷爷呢?

  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他不想给周爷爷留下不好的印象。

  周进调侃着说:“那就不组饭局。但我要先拜访下阿姨,结婚是大事儿,得让阿姨来审判下我。”

  沈书黎抿了抿唇:“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妈,可能有点不太正常。”

  周进:“没事。那就说好了,你先跟我回家见爷爷,然后我去拜访阿姨。”

  他最后确认这一遍,回头看沈书黎点了头,才放下心。

  —

  第二日,沈书黎出门前,第N次问沈书阳:“阳阳,你看哥哥这打扮,正式吗,衣服有没有褶子?头发乱不乱?”

  沈书阳都快被问烦了,手臂搂着他的脖颈,踮起脚在他脸上啵地一口:“好啦好啦。非常完美,亲你一口,不许再问了。”

  沈书黎这才满意,等到上午十点,周进骑着三轮车来接他。

  一路上,沈书黎安静地坐着,也不说话。

  周进看他的样子,还以为他游刃有余。

  结果等到了周家的那间小土房,他看见沈书黎下了车后,同手同脚地跟着他往里走,没忍住笑了。

  周进退后两步,肩膀顶了他一下,揶揄道:“紧张吗,沈老师。”

  沈书黎拿余光瞥他,非常平静:“还好。”

  周进:“可是你同手同脚了。”

  沈书黎:“……还好。”

  然后偷偷换了只脚先迈步,终于走路正常了。

  周进压着笑挑眉,好吧。

  原来有的人,这么要强的,紧张也要非说不紧张,又不丢人。

  周爷爷早就做好了一桌子的菜,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里等着。

  看见两个影子晃过来,他噌地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

  沈书黎进了屋,礼貌绅士地朝老爷子鞠了个躬:“您好,我叫沈书黎。”

  老爷子没抬眼,嘴里叼着那种叶子烟,含糊地嗯了声。

  沈书黎手里拎着礼品,刚想找个地方放下,周进突然伸手接过,特意大声说:“第一次来就带这么多礼物,多不好意思,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别太客气。”

  他在表演,而且特别卖力,故意把一大包东西,从老爷子眼皮底下过了一遍。

  沈书黎知道他是在帮自己,想让自己留下个好印象。

  但可能是没看到过周进这样稍微浮夸的一面,他有点想笑,怕对长辈不尊重,所以他抿唇忍住了。

  周二爷把叶子烟灭了,坐到上位:“吃饭吧。”

  三人一人坐一个方位,饭桌上,周二爷一句话没有。

  为了让气氛活络些,周进一直在找话题,一顿饭就说了他一整天的话量。

  这顿饭吃得压抑,沉闷。

  周进想不明白,老爷子这是要干嘛。

  答应了让人来家里吃饭,又端着,不给人好脸色看。

  更让他莫名有些生气的,是吃完饭后,老爷子对沈书黎说:“那个谁,去洗碗吧。”

  沈书黎显然也是一怔,眉头下意识微拧,又很快松开:“好。”

  他撩起袖子就要进厨房,周进却一把抓住他胳膊,回头跟老爷子说:“他不会洗碗,我来吧。”

  老爷子半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就要他洗。你也别闲着,去把鸡鸭喂了。这个家不养闲人。”

  他话里话外都是暗示,像是有意在点沈书黎。

  沈书黎听出来了,如果换了别人,他早就冷脸走人了。

  这种第一次上门,就被家长给脸色看,还要被拉去洗碗干活,要么是对方根本看不上他,轻视他,所以故意刁难,要么就是这个家庭,固有地认为,进了他家门,就是来给他家干活儿的,相当于找了个保姆。

  两种情况,都踩在沈书黎的雷点上。

  但想到这人是周进的爷爷,沈书黎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仍然耐着性说:“没事,洗碗而已,我会做的。”

  周进闭了闭眼,又睁开,只能松手。

  他知道,这是沈书黎在为了他低头。

  那么高傲的人,却为了他放下身段,周进心里有点发堵,还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看着两人前后脚进了厨房,周进只能去喂鸡鸭,这期间,他伸着脖子往厨房张望了无数次。

  想着,就这么一回,以后家里的家务,都他包了,绝不让沈书黎沾手。

  以后,再也不让沈书黎为他低头了。

  在周进手头的活儿忙完后,刚要去厨房看看,沈书黎就出来了。

  青年袖子上撩,露出一截又细又白的胳膊,皮肤的白嫩程度,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他微微抿着唇,脸上却不见难堪或者气恼等情绪。

  周进忙过去:“你们说了什么?”

  沈书黎只是看着他,半晌也没个声儿。

  周进有些急:“说了什么啊到底,跟我也说说。”

  他怕老爷子刁难沈书黎,说了不好听的话呀,回头沈书黎自己偷偷难过。

  沈书黎没吱声,只走到院子里的水管处,放了水开始洗手。

  周进好奇死了,并排站在一起,用肩膀挨着他的肩膀,跟他挤来挤去:“告诉我,我真的想知道。”

  于是沈书黎就笑了,低着头,垂着眼,睫毛上洒了一层阳光,眉眼弯弯。像是冰雪消融,好看到不行。

  周进继续拿肩膀挤他:“快说。”

  沈书黎嘴边的笑更大了:“没什么。”

  周进心梗,伸手一把抓住他裸.露的胳膊,晃了两下:“你说不说。”

  沈书黎整个人一僵,触电般的感觉,从手臂上传来,让他脊椎骨都是酥麻的。

  男人掌心的温度,烫得他骤然脸红,有些难堪地别开头。

  又来了,这种感觉。

  心脏跳得好快,有一股情绪像是破土的小草,要从胸口冲出来一般。

  周进还在不依不饶,沈书黎眼神闪躲,不看他,情急之下呼吸也乱了,急促道:

  “没真的让我洗碗,爷爷说,就是想看看我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他说他很喜欢我,以后让我们俩好好过日子。”

  沈书黎说完,就一把挣开了周进的手,佯装平静地进了屋。

  但等到了周进看不见的地方,他腿一软,差点没支撑住。

  肯定是病了。

  上回那个医生说,身体没问题。那就是心理有问题。

  沈书黎飞快拿出手机,点开他经常上去求助的那个网站,发了一条贴:

  ——经常看到一个人就心跳加速,被他捏了下胳膊,就脸热热的,有点腿软,这是什么心理疾病吗?

  很快有人盖楼:

  ——我发觉,你们这群谈恋爱的,一天天真的有点颠,这种事也要发帖。别人在找答案,而你,我的朋友,你在找抽

  ——虽然不知道你什么病,但很明显,你喜欢他啊!

  沈书黎怔住两秒,随后瞳孔缓缓放大。

  他、他喜欢周进?

  他喜欢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