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老子轻一点!”◎

  虽然是一棵树, 央酒却不曾有过孩子。

  除非是厉害大妖的孩子,或有族人教导约束,每只妖的确都会经历过作为普通生物的时刻。

  尤其对一棵树来说, 度过幼年期,开花、授粉、结子都是不可避免的本能。树这种生物, 即使后来刻意不结, 在成妖前也难免会有些遗落在某处的孩子。

  但央酒不同,他是一只天生的妖。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到那处山巅,只是种子落土的时候,他便拥有了模糊的意识。

  或许是某株厉害树妖的后代?

  但那都无所谓。

  毕竟是树, 亲缘淡薄没有感情的物种。与动物间的亲缘种族规则完全相反,只要种子离了树干, 一切都像恩断义绝,再没什么关系。

  至于央酒为什么不结子?

  正如人类生孩子会耗尽精神心血一般,树想要孕育一批种子, 也要耗费许多精力与生机。有些妖崇尚种族与繁衍,会选择牺牲,但对于一只享受自由与孤独的树妖来说显然没必要。

  至于自然规矩嘛,敷衍敷衍就行。他一向只爱美美地开花, 直接跳过中间步骤, 静静等待秋日落叶。

  如今突然得知不用耗费生机就和宋疏有了一个那么大的孩子,虽然是个讨妖厌的人类, 但初为人父, 心情难免小小激动, 千年树妖也不能免俗。

  央酒嘶了一声, 边帮呛到的男朋友拍背, 边琢磨:“我是不是该给咱儿子包个红包?”

  爸爸的零花钱本来就少。

  这个儿子不讨妖喜欢,只包五块钱就好,够吃一桶泡面,最便宜的袋装甚至可以买两袋。

  嗯,袋装泡面配火腿肠也是不错的选择,到时可以推荐给儿子。

  在他的想法越飞越离谱以前,宋疏捂住他的嘴巴阻止:“你住脑,不许说话,先听我说。”

  被捂嘴的妖乖乖点头。

  确定他不会再胡言乱语,宋疏松开手,仔细解释自己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他在移情。”

  “祁蘅天生具备一些敏感特质,在察觉出我与他去世的母亲一样拥有看见鬼怪的特殊能力后,逐渐将对妈妈的依恋转移到我身上。这种情感无法解释,他搞不清楚,就一律视为爱情了,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

  “不是儿子?”

  “当然不是。”

  得到否定的回答,妖乌瞳中闪过一丝可惜。

  唉,到嘴的儿子没了。

  但天天在眼前晃的情敌转眼间降了一辈儿,以后绝无可能有机会,还是件喜事,甚至省了五块钱!

  “明天早上用省下的五块钱红包,给你多买几只包子吃好不好?”

  宋疏瞥向他,顿了顿。

  央酒歪头,眨眨乌亮的眼睛。

  “要梅菜扣肉的。”

  “好的!”

  心结解开,世界都明朗起来。槐树妖轻松地嗨呀一声,开心地倚着男朋友,按开电视。

  屏幕里蓝色选择框上下左右欢快跳动,最终挑了部评价巨甜的爱情动漫。第一集片头刚播一半,电视就被另一个人关闭。

  央酒疑惑地转头,望见他亲爱的男朋友笑眯眯说:“我准备睡觉了。”

  “才刚过九点,还没到睡觉时间。”

  “今天我很累,想早点睡。”

  “又累了。”央酒不满地嘀咕,想了想还是妥协。毕竟相比看电视,还是男朋友更重要一点对吧?

  他可是世界上最体贴的妖。

  “但是今天晚安吻要两个。”

  央酒举着两根伸手讨价还价,被连说好好好的宋疏推着往前走。这是他第一次答应地这么快,妖开心地咧嘴笑。

  没笑几秒,他忽然发现不对。

  央酒扶住墙角抵住去势,望了眼面前通往黑暗的楼梯,扭头问:“不是去睡觉吗?”

  宋疏理所当然点头:“对啊。你不是说今天不要跟我一起吗?我要洗漱睡了,你也快回房间吧。”

  妖懵了,妖急了。

  他疯狂摇头,想要回去:“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宋疏挡住他要挤回去的动作,假意思索,点点脑袋道:“是有点不对。”

  他捧着妖的脸左右各亲一下。

  “两个晚安吻,这次对了,去吧。”

  妖懵住,转头盯着楼梯,情急之下竟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理由。他迅速拽住宋疏的手,可怜巴巴地挤眼泪:“我怕黑。”

  “那就忍耐忍耐。毕竟我还要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接受您的惩罚呢,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辛苦的!”

  宋疏捏拳打气。

  说完,青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顺手把妖往楼下一推。

  “你自己去吧,我好困。”

  五月晚春,十八度的夜。

  被窝却那么凉,孤独寂寞的黑暗比冬天还要漫长。

  某妖大字型平躺,洁白发丝铺满床铺,一双乌瞳瞪着天花板,失明般没有一点神采。

  他想不通,不明白,不理解。

  明明有那么大一个香香软软又好看的人类男朋友,为什么自己的怀抱现在却空空荡荡呢?

  这太不应该了。

  生活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乌瞳眨了下,开始露出回忆神色。央酒左思右想,觉得这事都怪那情感大师的狗屁话!

  冷战绝对是这世上最邪恶的东西。

  什么认识到你的重要性、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永远注视你?这些其实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若真的爱你便会深受折磨。

  可你若爱他,难道不也折磨?

  冷战是一件让相爱的双方都痛苦的事情,没有赢家,更没有半点好处。

  央酒后悔了,后悔说出之前的话。

  宋疏现在是不是也很难过?

  那么痛苦的事,会不会偷偷躲起来哭?

  想到人类可能躲进被子捂着嘴巴默默流泪,一双眼眸于暗处盈满悲伤,妖的心脏立刻揪起来,细细地疼。

  他真是个笨蛋,还是个十足大坏蛋!

  央酒轱辘坐起身,消失在房间。

  与此同时,三楼卧室的床边突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

  面前的被子高高鼓起,人背对着这边侧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央酒拿捏不好现在是什么情况,担忧地伸出手去,指尖还没碰到被角,床上的人突然弹坐起来,短促的呼吸声响彻房间。

  “宋疏?”

  妖唤了好几声,人才反应过来。

  宋疏迟钝地偏昂起脑袋,额头碎发被汗水打湿,脸颊与眼睛通红,嘴巴半张着还在喘息。

  动作间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用力抓在心口的右手,睡衣布料死死地纠结在五指缝隙间,连同单薄的身体一起微微颤抖。

  好片刻,似乎终于认出面前的央酒,宋疏眉宇间露出脆弱的神色,软软诉出两个字:“好疼……”

  这一刻,妖慌了。

  宋疏那么爱自己,即使只是一会儿肯定也会深受折磨。他早该想到的,看看现在,他简直犯下滔天大罪!

  央酒一个熊抱把人按进怀里,呜呜呜开始认错忏悔。

  “宋疏,我错了!”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想让你只关注我,却不知道冷战的可怕,竟然听信那个人类的谗言,让你自己一个人睡觉!我简直不是个东西,你打我骂我都行,我答应亲你一百下补偿,不难过了好不好?嗯?”

  束在身上的手臂太紧,宋疏被勒地呼吸困难。他在妖的后背敲了几下,费力道:“疼……”

  央酒更加难过,蹭蹭他脑袋:“我知道,我在的。”

  宋疏忍无可忍,哑着嗓子骂道:“我是生理上的疼,浑身都疼得要命,你给老子轻一点!”

  妖瞬间弹开。

  *

  以前天天想尽办法抱着这枕头要一起睡的妖,突然说不和他一起睡?脑子都不好使,还敢玩冷战,这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疏当时就想好了对策。

  首先继续不冷不淡,故意不理他。

  等妖自己忍不住凑过来,先把问题解决,等一切哄好说开后……哼,让自己睡去!

  到时候央酒一定忍不住半夜偷偷躺回来。一旦被发现,就会给自己扯张大旗,理直气壮狡辩:“十二点已过,现在是第二天了,我来陪男朋友睡觉是天经地义!”

  傻乎乎的,多好玩儿。

  一切都按他想法顺利进行,睡前宋疏甚至定了一个半夜十二点的闹钟,专门为了抓包。只可惜千算万算,他没算到自己出了意外。

  其实也算不上意外。

  是个噩梦,最近偶尔会出现。梦中没有任何恐怖的元素,只是像鬼压床一样无法动弹,呼吸困难,忽冷忽热,浑身像被车碾过一般,每一处都在剧痛。

  即使醒来,身上的痛也要很久才能消解。

  今天心口位置格外地疼。

  这样难受的感觉,让宋疏又回忆起那段猝死的经历。

  听完描述,央酒眉头皱紧:“你的心脉有树心保护,不应该会出问题的。”

  宋疏浑身无力,但还是翻了个白眼以示态度:“怎么不会出问题?我之前还差点猝死了呢,你一点也不靠谱。”

  “……”

  央酒小声嘀咕:“哼,谁让你离我那么远。”

  虽然拥有珍贵的千年树心,但宋疏根本没有能力驱使。就像现代人把电脑交给原始人,功能根本无法被使用,一切仍旧得靠央酒操纵。

  离得越远,效果当然越差。

  而且说不定,没有真的猝死是树心功高至伟呢?

  才不是他的树心不行。

  “那这次怎么说,你就在楼下。”

  央酒思索,想到一种可能性:“有人在你身上动用了其他力量。你最近有接触过奇奇怪怪的东西吗?”

  宋疏抿了下泛白的唇,摇头:“不记得了。家里就是书店,人来人往,环境太复杂。”

  看他这样难受,央酒坐到床沿,让宋疏靠在自己身上。他的手按在青年的后背,温柔的荧绿光芒翻涌。

  “别怕,我会查清楚的。”

  清凉的气在体内循环,逐渐压制住身体的疼痛与不适,灼热的身体恢复正常温度,宋疏呼吸也轻缓起来。

  安抚的同时,央酒也在不断检查是否有其他东西藏匿在他的身体里作祟。

  若排除内因去查外物,那就有些麻烦了。鬼怪比较简单,一般使坏都会直接作用在目标上,只有人类才会习惯于琢磨各种奇怪的工具。

  央酒从不与人类交流,对那些玩意儿不太熟悉。

  但一力降十会,就像当初帮宋疏压制祟气一样,以他的力量肯定可以降服,大不了再吸写祟气罢了。

  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在第七次搜寻的时候,一道金色光芒在宋疏的后颈下方爆发。后领扯下,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一只结构复杂的金色图案。

  这熟悉的气息。

  央酒磨牙,那臭道士!

  枉费他还特意赴赌约,送了槐花酒,还听他讲一堆废话,竟然敢给宋疏使坏!今晚就去炸了他的墓!

  妖气炸了,聚积法力刚要去碾碎那阵法,从床头柜飞来一只金色锦囊。一张泛黄宣纸飞出,展开的纸页上还写着那三个字母“ING”。

  央酒看不懂,还要破阵法。

  宣纸突然冒出一行字。

  【老槐树,别冲动,我在帮你们。】

  央酒皱眉:“你想干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自己悟。】

  【这阵法对宋疏很重要,你可要考虑好啊。】

  臭道士!

  即使生气,最后一句话还是把央酒拿捏了。他臭着脸纠结两秒,低头去征求男朋友的意见,却发现宋疏枕在他的颈窝里,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不安,浓密的睫毛颤抖,又朝他怀里拱了拱。

  央酒抱着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下他翘起的乌发上。乌瞳一抬,冷冷直视对面的宣纸。

  “你的坟有幸可以留到明天。”

  【上香的时候记得买最贵的。】

  宣纸嘚瑟地扭一扭身子,倏地钻回锦囊,无力地落到床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