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50章 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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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三宫本都是因高山为基,突兀峻峙,雄踞而四顾。丞相之位长久空悬,自大司马张闻先、御史大夫杨标而下,成千上百名大臣使者,自高而低,由前殿、中庭而至南宫门内外,全都俯伏跪地,觳觫震颤,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化为四散逃窜的恐惧。

  皇帝发怒了。

  今日的元会仪,最初还是融融泄泄,一团喜气的。四夷使者、郡国计吏、内外诸臣,皆依序上贡献寿。但到了某一位刺史奏事时,皇帝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将一份奏疏扔到了前殿堂下,那刺史的膝盖前。奏疏的泥封已拆落,“哐”地一声脆响,编绳即刻松散,简册七零八落。那刺史顿时就白了脸。

  他看见了奏疏上的朱笔批示,只两个字:“荒唐。”

  “荆州蛮乱,使君不思戡平,反来朕的朝廷里指手画脚。”皇帝笑得仍那样和缓,因隔得远,群臣都看不清他眼中的刺,“齐王与荆州相隔岂止千里,难道也能唆使你的子民犯上作乱吗?”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站得近的先听明白,冷汗骤落,这荆州刺史胆大包天,竟用荆州蛮乱暗示皇帝除掉齐王!大约也是见近日风向变了,有意为自己博一个前程,上的也是密奏的封事。谁料皇帝会在四夷番邦面前、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加忌讳地直接说出来!而站得远的一知半解,不甘心地踮脚张望,又偷偷与身边人交头接耳,但只说得两句就噤声,心头慌乱得即刻就要跪下。

  殿中一丛丛迎春的火炬烧得透亮,烧得狰狞,映得大臣们脸上的汗珠都要发白。荆州刺史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很快就有卫卒将他押了下去,那一封奏疏也被踢到一边,无人敢捡。

  而与他有同样心思的人,在这大殿之上,实非少数。随后轮到内朝侍臣献寿时,那几名待诏金马门的儒生,平日里舌灿莲花的,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面前摆了高高的一摞简册,冕旒上宝珠轻晃,遮挡了他那沉沉的眼神。只望了他们一眼,便抽出几卷,又扔了下去。

  这些位份低的儒生心思活络,最擅钻营,过去三年,只恨不能与皇帝密通消息;如今终于得了机会,封事是一本接着一本地上,要之都是劝皇帝抓住亲政的机会,削掉齐王跋扈的根基,上策是下狱问斩,中策是削爵就国,下策是吊民伐罪。这样的封事,尚书台、御史台是绝不敢帮他们递的,他们倒聪明,贿赂了宫中几个不识字的宦官,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将这所谓的锦囊妙计堂而皇之送到了御前。

  那几个宦官也都被押出来了,个个披头散发,一言不发。

  “赵廷尉。”皇帝唤了一声,新晋的廷尉赵濂应声出列,惶恐不安地垂头行礼。

  “开春行刑不吉,但朕不想留他们。”皇帝道,“你去想法子吧。”

  他说得似很轻松,阶下群臣听得却肉颤。这些摇唇鼓舌之辈,只以为自己揣摩定了皇帝的心意,谁知道会招来滔天的大祸?保守的反能活命。赵濂命人将这些罪人带下去,自己也要跟去时,皇帝又叫住了他。

  皇帝身子向前,将案上那一大摞奏疏轻轻地往前一推。

  就像个孩子推倒了沙砌的堡垒,就像俯瞰红尘的仙人推倒了摇摇晃晃的万丈高楼。

  简册四散落在地上,竹木的声响脆弱,连灯火都似随着晃了两晃。

  皇帝淡淡道:“你都拿去,查清楚,不必再报了。”

  言下之意,所有这些上奏的人,一个都逃不了了。

  赵濂连忙带着两名属吏手忙脚乱地将那些奏疏捡起,重新摞好在宦官端来的漆盘上。那几名被扣押的儒生嘴里塞了布条说不出话,只是眼睛红了,不绝地流着泪,此刻还发出嗷嗷的叫唤。皇帝平静地等待着,直到赵濂告退,他又问了句:“他要说什么,让他说。”

  布条被取出,那一名被选中的儒生先是呆了呆,而后便高声大呼:“齐王倒行逆施,皇上忠奸不辨,臣民敢怒不敢言!国亡有日,天乎!天乎!”

  赵濂骇得面无血色,一动也不敢动。偌大的未央前殿,上百根梁柱之间,千余人直挺挺地或立或跪,竟寂静得针落可闻。

  反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冕旒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先生这样忠心,”他轻笑着道,“此前怎么不说?前两年给齐王上的贺表,朕也看了,文采斐然,严助、相如也不过如此。”

  那儒生彻底呆住:“您、您也看了……”

  “过去三年,朕在常华殿养病,与齐王同榻卧起。齐王看的文章,批的奏疏,办的事,朕都知道,朕都同他论议过。”皇帝慢悠悠地说着,手指摩挲着袖中的一只白玉小狮子,“齐王是朕的亲弟弟,他愿意为朕分忧,朕还不愿意让他辛苦呢。”

  儒生再也无话可说。前两年齐王主持元会,他给齐王上的贺表,也同当时的其他大臣一样,极尽谄媚之能事,几乎是完全忽略了朝中还有个皇帝在。此一时彼一时,他又有什么法子?

  赵濂终于把这些人全都带了下去,连同那摆满两个漆盘的奏疏。大司马张闻先站在最前方,终于,也回头看了一眼。

  宫门大开,日色敞亮,积雪重光。金龙盘旋在琉璃瓦顶,白玉甬道绵延无尽头,所有使者大臣,都已被冷汗湿透了重衣。

  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张闻先压下苍老的眉毛,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傅贵人希望几个子女能互相保全,但若他们终于背靠背地联结起来,这个自保的姿态却引来全天下的非议和中伤,那傅贵人又会如何作想?

  心绪飘荡,典仪的进行也不过一场外强中干的表演。不知过了多久,张闻先听见奉常官的唱赞:“皇帝兴,幸宗庙,祭山川——”

  皇帝拍了拍衣上的皱褶,自御座站起,负袖在后,缓步走下丹墀。冕旒庄重地垂落,身形挺拔而风流。张闻先等重臣跟随在他身后,望着他波浪起伏的袍角。

  直到入宗庙,起神灵,祠太牢。

  皇帝并没有跪在最中央的位置。他面对着祖宗神位,却跪在蒲席的左侧,右侧另设一座,却空空如也。

  张闻先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是年迈的宗正突然拉了下他的袖子。

  “皇上在等谁?”宗正颤巍巍地压低声音,因为年老,讲的话也有几分含混幼稚,“皇上没有皇后的啊!”

  张闻先猛地转头看住了他。老宗正好像还真的很困惑,想去同礼官示意,却没有人搭理。仿佛这一切安排,都早已在某个秘密的圈子里商议停当,根本无须他们外臣插手。

  然而密密麻麻、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还是渐渐像蚂蚁一样啃上张闻先的耳朵,像潮水一样灌进他发麻的四肢。他根本听不清这些议论的内容,他只是不敢置信地望着皇帝。

  皇帝眼帘微垂,神容庄严,泰然自若地向祖宗行礼。天子之容,渊默如神。不论怎样看,他都是最配衬那御座的、令天下臣民仰望的模样。

  然而他身边的位置,是留给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