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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桢咳嗽两声,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此刻举止的不妥,放开哥哥,假模假式地道:“君子远庖厨,哥哥不听圣人言了么?”
怀枳道:“你不是爱吃鱼?”
怀桢一愣,还未想好回击的话,怀枳已帮着厨夫将那条鱼剖好了蒸上,此刻又坐在一旁默默地摘洗青菜。怀桢哼了一声,走到他面前蹲下,还非要将脑袋凑过来,同他大眼瞪小眼:“皇上既这么闲,孤把章奏多分您两本。”
怀枳丝毫不怵地抬眼瞧他。小孩儿是他带大的,那一肚子坏水晃出来都能听见响。忽而怀枳笑了一笑,手掌一拍水盆边沿,怀桢“啊”地惊叫一声,就被溅了一身的水,顿时气急败坏:“我再不要跟你说话了!”抬脚就要走,却被怀枳拉住大袖底下的手。
哥哥似往他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指尖挠上去,有些暗暗地痒。
而后哥哥的手便松开,一脸泰然自若,只有耳根仍带着红。
怀桢只觉后头那几个厨夫的眼神都要在他背上盯出窟窿,立刻攥紧了手往外走,一直走到了寝殿的羽人灯下,才摊开手掌。
原来是一小方蜜饯,装在精致的铜盒里,拿出来,一口就没了。
他朝后躺倒在大床上,感受着蜜饯化在口中,气味浸润四体,连腮帮子都在微微地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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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吃了天子亲自做的鱼,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谁料喉咙里卡了两回鱼刺,到后来怀枳索性把盘子挪远,不给他吃了。怀桢不高兴地皱起眉,像个小老头似地戳着碗不说话,怀枳看他半晌,只好默默剔了刺又将鱼肉夹给他。
怀桢这下满意了,三两口解决掉又嗷嗷待哺地盯着哥哥,还笑:“明明我小的时候,哥哥也这样喂我的。”
怀枳道:“你如今还小么?”
怀桢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像白水银里颤动着黑水银,“我小不小,哥哥最清楚。”
怀枳被他气笑:“胡闹,坐好!”
怀桢偏不坐好,身子歪过来,伸筷子去夹哥哥碗里的肉。过去教的什么礼义廉耻,食不言寝不语,竟是全被他抛到脑后去了。怀枳险被他扑倒,连忙抱住他腰,声音也温软了下来:“今日怎么格外娇气。”
怀桢道:“是你让我撒娇的,又嫌我娇气。”
“没有嫌你。”怀枳的手在他腰背上抚了抚,“你是我惯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么?”
怀桢只将脸都闷进哥哥怀里。他好像又犯了别扭,但这一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哥哥就在他面前,就在他眼中,他却生出不可向迩的眷恋,好像无论如何抱紧,都终有一日要从指尖流散去。
——可以相信吗?可以相信哥哥吗?
“别怕。”怀枳吻了吻他的发顶,“乖小六儿。”
“谁说我怕了。”怀桢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我有什么好怕?”
怀枳笑笑。
这一顿饭终于是在“胡闹”中吃完,怀桢放下了碗,便径自去沐浴了。宜寿等人上来收拾膳盘,便见皇帝一个人正立在房中,轻轻地拨弄那一盏已敝旧的羽人灯。
铜盘上新近刚注满了灯油,稍稍一拨灯芯,火光便耀动起来,将满室都照映得流光溢彩。在这扑朔流动的光影中,却唯有皇帝的目光是凝滞的,像是停在半空,时刻等待着呼啸的坠落。
宜寿也带来了一些新的消息,由久安呈上。
“这是御史大夫寺并朝中诸卿一同拟定的元会仪章程,细节犹有可商,还请陛下过目。”久安如今是安安分分、缩手缩脚的了,低着头将简册高举过顶,由皇帝拿走。
“朕知道了。”怀枳也不看这些,径自平静地数过去,“鸿胪寺掌四夷藩属,宗正寺掌宗室亲戚,奉常寺掌祭祀礼制,太仆掌车马,将作掌宫阙……所有这些诸卿官员,让他们各自拟出自己在元会上的职分安排与朕,朕接下来,都要一一召见。”
久安听了,一个激灵,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真要改弦更张,在元会上,有什么大事要做不成?但明明今日早晨,还听闻御史大夫有意改元,却在皇上这儿碰了个软钉子……以他的小小脑袋,横竖也想不明白,只能先领命了。
仆婢们不多时也就退下,殿中熏香燃起,吹散了方才的酒肉气味。怀枳看了一会儿书案上的奏疏,忽觉怀桢这回沐浴,似乎去得有些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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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华殿的浴池并不算大。虽然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方看似天然的池塘,但其实并非因地脉自生的温泉,而是每回都要添入热水及五石,供人发汗驱寒。这是怀枳当初将常华殿送给弟弟时就做好的设计,谁料怀桢自己却尚未真用过几次。
他在这温热的水流中耽留得久了些,水是温柔的,也是无情的,他将自己沉下去,就像沉进深渊的怀抱。
几日前,云翁来向他辞行了。
湛湛的灯光落进水底,探出安静的锋芒。模糊一片的视阈,像落着那一日的雪花。
那时候怀桢还在常华殿外的梅园中寻找他的蛐蛐儿。但寒冬时节,哪里还有鸣虫?绕来绕去,翻土掀泥,只是沾得满身灰扑扑的。听见云翁说话,他还反应了片刻,才愣愣地站起。
云翁说,他要走了。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有看造化与天机。他要走了,也许能死,也许仍不能死,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再把自己困在前世的野望之中。
“等等!”怀桢有些着急地走了两步,又停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尽管云翁只是个装神弄鬼、无官无秩的方士,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明白怀桢经历过什么的人。
怀桢像是一直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天梯上攀登,努力地离天意近一些、再近一些。此刻,脚下的天梯竟突然被抽走,他立刻就要坠落下去了。
云翁望着他,拱拱手,又叹口气。“殿下,小老儿说了,能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
“什么意思?”他颤着声音问,“你是说……孤的命,是不是?”
“您的命数,皇上已有措置。”云翁斟酌着,捋了捋胡须。
“什么措置?”怀桢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哥哥做了什么?哥哥他能懂什么,他就要给孤改命?!”
“殿下,这么多年过来,您操纵天命于股掌之间,却还这样惧怕吗?”云翁勾着唇角,像个老爷爷一样笑了笑,胡须也随着一动,“要改命自然有牺牲,但这牺牲究竟是什么,小老儿也不知道。”
——操纵天命于股掌之间。
云翁竟是这样看待他的吗?
怀桢一时好笑,一时却更愤怒。哥哥自作主张,从来不顾他自己是如何想。但这一回,他们谁都不知道未来将是什么了。
“——也许就连神仙,都不知道啊。”云翁说。
云翁终究要走,他将人送到了未央宫外,已有马车在等待。那一日的天空也是灰扑扑的,落下的雪都带着尘埃。
云翁上车后,他忽然抓住了车辕。
“云先生。”他身子前倾,眼里也像是蒙了一层灰,唯有手指却用力得露出了发白的指节,“上一世的皇上,和这一世的皇上——他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云翁静了片刻,捋须笑了。车内四壁空空,他的笑声也旷然。明明平日里总是神经兮兮,此刻却忽然像个真正的、玄妙而深藏不露的仙人。
“殿下。”他的声音苍老醇厚,“您觉得今日的您,与上一世的您,是两个不同的人吗?”
怀桢震了一震,抬起眼。他竟然并不意外,只是眼神里碎碎的光亮,仍是一种属于凡人小孩的困惑不解。
“殿下。”云翁慢慢地道,“肉身终亡,魂魄不灭,天命有千道万径,但每一条路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同样的人,而今世的路与前世已不同,得失自知,苦乐自当,善恶自断——想来,这也就是活着的意味了。”
水波忽然涌动起来。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方抱住了怀桢,将他的下巴从水中抬起。
怀桢一僵。而后便感到哥哥将头低下来,伏靠在他的肩上。
“我还以为你走了。”怀枳低声。
怀桢脸上水渍淋漓,眼神里也满是潮热的水,什么都看不清:“我……我洗得久了些。”
“我以为你今晚不留了。”怀枳将额头抵着他,声音很低,带了几分可怜。
怀桢只觉被他抱住的地方都开始发痒。他全身赤裸,哥哥却是披着里衣下水的,他抓着哥哥的手腕,拇指一遍遍摩挲过哥哥衣袖上的花纹,带着几分脆弱的蛮横,又不甚确定地道:“那我洗完了……就走?”
哥哥在他的发丝间呼吸,闷闷地,不说话。怀桢的声音更轻了,像雪花:“我说真的!我……我不想……”
我不想太依赖你了,也不想真的动摇。
可是人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忽然吸了口气,是怀枳的手小心抚摸过他下腹的丛林,而后那修长的手指便在丛林之上,勾起了一圈细绳。
水面晃动,波光粼粼,那一抹红色时而被搅碎了揉在哥哥的指尖。
“你又将它戴上了。”怀枳哑了声音,胸膛起伏不定,心跳声像一道道闷雷响彻怀桢的脊骨。“好看。”他亲了一下怀桢的耳垂,“我的。是不是我的?”
怀桢一颤,突然伸手去抓,却被哥哥反握住。红绳绷紧了缠着他的肌肤,也缠住两人的手指。
怀枳制住弟弟的手,又轻咬弟弟的耳朵,“再也不要摘下来了,好不好?我的乖小六儿。”
哥哥仿佛,也是在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