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37章 盛年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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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自入居常华殿以来,第一次下达诏令,所接见的人,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承明殿中,齐王怀桢正在逗蛐蛐儿。蛐蛐笼上布满竹眼,将夏末秋初的光影斑斑驳驳落在两只趾高气昂的黑背“大将军”上,一声接一声的挑衅在人耳中听来只似逗趣。他手上拿一根小木棍,见蛐蛐儿没声了就往里捅一捅,捅得蛐蛐儿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嚎。

  待这一阵嚎完了,他扔下小木棍,才懒懒散散地道:“是谁?”

  底下的宦官名唤宜寿,是齐王一手提拔,做事机敏小心,不偏不党,立德死后,便唯有他最得信用。此刻他弯下腰来,一板一眼地道:“回禀殿下,是泗水王太后郑氏。”

  齐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眼,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思索着道:“郑太后,孤记得,自泗水王薨后,就一直留居长乐宫中……”

  “是。”宜寿道,“那一日,郑太后自常华殿出来,便径自去了掖庭,到傍晚才折返长乐宫。”

  片刻后,齐王道:“孤知晓了。”

  说着他便站起身,也不再管笼中那两只斗得兴起的蛐蛐儿,便由阿燕给他披上长袍,向外走去。

  立德已去了四十余日,今日是给立德招魂落葬的日子。宫中起了一座灵台,面向宫城西皇陵的方向,自灵台而下,出宫、出城,道路上插满指引的白幡,趁着初秋的爽气,招摇得让人心动。云翁已披挂整齐在灵台上等候多时,见齐王车驾来到,便偕弟子一同下跪行礼。

  齐王摆摆手,云翁便开始行招魂之术。伴随着一声声“魂兮!”“魂兮!”的唱赞,那一具梓木棺材也稳稳被抬起,随着宫中宦侍们的行列,缓慢地沿着白幡的道路行向皇陵。

  齐王身份尊贵,自然不会随行——本来,为一名刑余之宦者办这样奢侈的葬礼,已经是于礼不合。但齐王跋扈惯了,从来也不在乎这些,甚至还带来了乐府全套的钟鼓班子,排排坐在灵台之下。钟鼓声奏起,由缓而急,咚咚咚,好似是魂魄曾来过,又倏忽远去的脚步。

  他站在灵台上,听着欲盖弥彰的乐声,也分辨不清到底这招魂有没有用,立德会来瞧他最后一眼吗?他的这副模样,似乎也没什么好瞧。孤伶伶的,什么也没有。

  在招魂的间隙,宜寿又来禀报,压低了声音对齐王耳语,道是掖庭的那位罪妇见过郑太后便自戕了。掖庭令是好几日不见她人,才想起四下去寻,结果在那庭中的古井底发现了她的尸首,已经满是泥尘,面目全非。她怀中还抱着泥做的偶人,掖庭令恐是巫蛊邪术,来问如何是好。

  齐王心知那是西域所谓佛的东西,但也不打算帮冯令秋正名。他直起身笑笑,道:“既是邪术,趁早烧了干净。”

  宜寿连忙应是。想了想又道:“掖庭令还报,说是今晨久安久公公奉……奉皇上诏旨到掖庭狱中,要将那林奉光,赐死。”

  齐王微微眯起了眼。

  一重又一重宫墙的背后,天光澄亮,万物萧疏,今日真是魂魄归茔的好日子。他拍了拍灵台上的白玉阑干,经这么一打岔,他好像已彻底失去立德魂魄的踪影了。

  “皇上的诏旨,何来问孤?”他的声音冷清清的。

  宜寿越发弯下腰去:“林奉光毕竟是殿下您严令关押的重犯,掖庭令不敢擅专……”

  齐王道:“听皇上的。”

  宜寿咽了口唾沫,道:“是。”当即告退,小步奔去外间传话,原来掖庭令还在等候这一句允可。

  皇帝的诏旨,也是要齐王允可了他才敢听的。

  但今日齐王这两句回答,已透露出与以往的重大不同。风色萧萧,掖庭令离开之后,宜寿跺了跺脚,搓了搓双手,料想着往后自己当差只会更加艰难。

  云翁颤巍巍的歌声终于停歇时,为立德送葬的队伍也已远去不见。

  齐王又在那高处站了许久,直到酸风入眸,他眨了眨眼,才恍然醒过来一般,回过头便往灵台下走。

  宜寿忙去接他。

  “梁隐呢?”齐王问。

  宜寿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梁隐是那个小阿宝的大名。

  “回禀殿下,”宜寿道,“小世子由阿燕姑姑带着,眼下还算听话。”诞节大宴过后,小阿宝身份微妙,宫人们也不知如何称呼他好,索性含混地叫做“小世子”了。

  “杀了林奉光也就罢了。”齐王道,“皇上若还要杀梁隐,给孤拦下来。”

  他说得平平淡淡,好像只是吩咐今晚吃什么菜色。宜寿胆战心惊地记住了,也不敢问这话背后的用意。

  *

  齐王回了一趟承明殿,换了一身微服,待想起那蛐蛐儿时,才发现两只蛐蛐儿早都因战斗力竭而死。他愣了一会儿,摸了摸后脑勺,才出宫而去。

  尚书令钟世琛的府上,已经摆好美酒珍馐相候。齐王同他亲厚,不拘礼节,入内自寻了席案坐下,歪着身子向钟世琛举了举酒杯。

  隔着堂上舞姬的衣香鬓影,钟世琛一时没拦住他,只得道:“你都痊愈了吗,这就能饮酒了?”

  怀桢一杯饮尽,微微上翘的嘴唇泛着水光,软得令人心动。“我好得很。”他道,“不过是取了几滴血,如今连疤都瞧不见了。”

  钟世琛长叹口气,“想不到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邪术。”

  怀桢不言,自顾自埋头吃了起来。他一直不承认皇帝是“死”过一次的,因而也并不承认皇帝是被他的鲜血所救“活”。那一日的事于他而言记忆都已淡薄,因为他从不去回顾。

  钟世琛看他那副掩耳盗铃的模样,发了笑:“殿下这样,食不知味的。”

  的确如此。怀桢只觉菜食吃在口中都如嚼蜡,但这也未见得是什么坏事。只将空了的酒杯往食案边沿哐哐磕了两下,钟世琛无奈,只得让身边的少年去给齐王斟酒。

  这少年怀桢是认得的。一张白净面庞,眸底流波尤其地勾人魂魄,但怀桢盯着他思索片时,才恍然大悟:“你身上的铃铛呢?”

  小铃儿听了,脸上不由一红,嗫嚅:“郎主说,接待贵客,不可……不可带那些亵玩之物。”

  怀桢终于笑起来——这还是他今日第一回露出了笑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弯起,就显得可亲可爱:“他是心疼你,不想你被当做下九流看待。”

  钟世琛在后头叫道:“倒了酒便回来。”

  小铃儿便慌乱地又跑回去。

  酒过三巡,笙歌撤去,怀桢拍了拍吃饱的肚皮,表情空茫茫地放松下来。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对面,钟世琛喝得上脸,酒气熏天,一手揽着小铃儿的腰,不时耳语几句。小铃儿瓷白的脸则总是红扑扑的,有时说几句话,钟世琛也侧耳细听着。怀桢一手撑着脑袋,无聊地将檀木筷子抛来抛去,一边在心中漫漫然想,自己和梁怀枳,当然也有过这样浓情蜜意的时刻——但不知究竟是何处不一样,总之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