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23章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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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奉光这一声尖厉嘶喊,坐在前面的贵族官员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怀桢还怔怔地仿似魂灵出窍时,尚书令钟世琛当机立断,挺身怒斥:“你这贼人,大逆不道,竟敢攀咬圣上!”

  顿时高官的呼喝声接二连三响起,怀桢猛醒过来,盯住林奉光的脸。这男人愚不可及,市侩庸俗,唯有对着那捡来的弟弟会露出一点淳朴笑意——怀桢只恨自己看走了眼,当初怎么会留了他这条性命?

  怀桢重新披挂上一副笑容,就像披挂上一副无坚不摧的铠甲:“你以为谁会信你吗?”

  林奉光还想说话,几名宦官径自上前拿布条堵他的嘴,他只有呜呜啊啊不成词地乱叫。阿宝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在怀桢怀里挣扎起来,怀桢将孩子丢给阿燕,让她带下去了。

  怀桢掸了掸衣襟,又扬起下巴,扫视一圈殿上济济簪缨,冷冷道:“诸位公卿,有信他的吗?”

  谁还敢多说一个字!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林奉光从喉咙里发出哀叫,被卫卒不留情地拖走。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是被人算计,从他下了毒却没成功的那一刻,他就是必死的了。

  但疑惑的种子终于是在所有人心中种下。怀桢站在万众瞩目之中,林奉光的话像一道咒语,每一个字都劈开了他——“是皇上命我诛杀逆贼”——他的身体里猝然裂开一道缝,冷风灌了进来,扯得他全身都如破纸条呼啦啦地作响。

  他高高地抬着头,孤傲地抬着头。但他已经快要听不清身边人说话,也快要看不清眼前人脸色了。他们是不是都在嘀嘀咕咕?是不是都在猜他,算计他?一定是的,自己给的好处还不够多,自己下的威风又不够狠……

  使者面面相觑,百官垂头闪躲,怀桢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只恨不能将他们全都看穿。他走到杨标面前,杨标直往后缩;走到张闻先面前,张闻先一脸震愕;走到陆长靖面前,陆长靖目露不忍……他再也不想看下去了,一拂袖往回走上丹墀。他混乱地想着,想他们一定都知道了,自己同哥哥是如何秽乱不伦,又是如何反目成仇……

  可是他该如何解释?他从坟墓中来,要往轮回中去。他有那么多的痛苦,他要毁了梁怀枳拽他下沉。可是谁会信他?谁会信他?

  除了哥哥,除了那个被他欺骗而一败涂地的哥哥……谁会信他?

  “殿下……殿下!”太医令颤巍巍走到齐王面前,唤了好几声,怀桢才突然冷醒过来。

  “立公公他……他还活着。”太医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出这句笨拙的话又恨不得咬了舌头,“但毒性残留体内难以根除,臣等已在开方拿药,恐怕立公公还要昏迷一阵……但只要能醒,就无大碍!”

  怀桢声音发凉:“若不醒呢?”

  太医令不敢答话,只是双手伏地,重重叩头下去,“臣等尽力施为,只望殿下体恤……”

  怀桢向那边望了一眼,但连立德的模样也没看清楚,便仓促收回了目光。他的声音凄惶得带了尖刺:“带入后殿,好生看治——别让他死了!”

  一场盛大的天家寿宴就在闹剧中草草收场。臣僚叹息,宾客散去,大殿的两侧偏门一开,外间狂风扫入,让众臣都是一凛。夜起大风,或许很快就要落雨,众臣不敢再耽留,各自都匆匆归家而去。

  怀桢来得最迟,却离开得最晚。他还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大殿上,钟世琛原本要走,又忍不住回来,低低唤了声:“殿下……”

  怀桢怔怔地望向他:“钟郎君,你也觉得是哥哥做的吗?”

  钟世琛也怔住。他端详着怀桢的神色,一时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对方脱口而出,还是深思熟虑的。

  这个问题太过微妙,饶是诚挚如钟世琛,也不能随意回答。

  “不是哥哥。”怀桢的脸色雪白,口吻平淡,好像是很理智地分说下去,“哥哥如果要杀我,不会如此愚蠢。而且……而且我将哥哥关得很好,他不可能串通外界。”他很肯定地道,“我将他藏得那样深。”

  钟世琛对兄弟俩的感情一知半解,此刻却只感到怀桢眼底的落寞。他思忖地道:“林奉光这一招太险,殿下的饭食向来有宦侍先尝,他很难成功。只怕他的目的,不在杀害殿下,而就在于胡乱攀咬的那一口……”

  “是啊。”怀桢寡淡地笑了笑,“众目睽睽,堂堂皇皇,他就是要引起天下人的疑心,要让天下人都看见我同哥哥的不和睦。他背后定有旁的人指使。”

  钟世琛没有料到,怀桢经此剧变,酩酊之中,却还能如此镇定,或许他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不会同臣下说明。过去那个冲动、跋扈、骄横、天真的六殿下,如今也是深不可测的齐王了。

  不知为何,钟世琛感到几分不安,又强调:“但一定不是皇上。殿下,皇上他……他的确刚愎冷酷,过去臣也时时顶撞他,但皇上对您,从始至终,都是真心的。”

  怀桢抬起眼,忽而一笑:“谁问你这个了?”见钟世琛哑然,又平静地续道:“他是真心的,我从始至终都知道。只是那又如何?他越真心,我却觉得越苦。”

  钟世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半晌,只能倾身过去,拍了拍怀桢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他想起多年以前,泰山下的马车上,那个同他们笑闹赌戏,又被哥哥领回去,撒娇打滚要哥哥抱的小孩。也许那个小孩还活在齐王殿下的心中,只是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出声了。

  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钟世琛走后,殿外的风声愈加紧了,摧枯拉朽地震动着殿上的金银器皿,哐当当地几乎都要摔落下去。阿燕安置了梁隐,吩咐下人们收拾筵席,自己带着担心来问怀桢:“殿下,该回殿就寝了。”

  怀桢不言,但也站起来,晃了一下又站稳,便往帘后走去。

  一重又一重苍灰的帘帷,被大风掀起又落下,覆盖了他的背影。他从内殿的侧门一步步走上了承明殿二楼。

  夜幕之下,风摇树动,惊雷滚滚。复道上的紫藤花早都摧落,只剩下千万道瘢痕错布的枯瘦藤条。它们仿佛又化作那大殿上众臣僚的无声目光,幽幽如鬼影一般,推推挤挤、窸窸窣窣地追着他,锁着他……

  前方只有一扇小门,通向常华殿二层的楼梯。门扇在黑暗之中,发出类似锈蚀的气味。

  “殿下!殿下当心脚下……”

  怀桢回过头,见阿燕护着一盏灯火急急地走过来,又急急刹住脚步。她一抬手,灯火便照得怀桢眼底一片惨白。

  “今日……今日刚出了这样的险事,风雨大作,殿下还是不要随意走动……”阿燕恳切地劝告,一绺一绺的头发被潮气打湿了贴在脸上,原来阿燕的眼角都已生出皱纹了。这样来劝他,当是怕他去了常华殿又有不测。

  怀桢盯着她,片刻后,他才钝钝地道:“阿燕姐姐,你也觉得是哥哥做的吗?”他喝醉了酒不记事,却没想到这一样的话,他已经同钟世琛问过一回了。

  阿燕脚步一顿,惊愕地看着他。自己已经多年没听到“阿燕姐姐”这样的称呼,他们毕竟只是主仆。怀桢遭到这样的凝视,又低下头,在潮湿的长廊上用力地跳了两跳。

  身上的印佩一时丁当晃响,他滞重的身躯像浮空一瞬又跌落。

  怀桢的酒量不佳,阿燕同立德等一干下人都清楚。过去怀枳守塞,怀桢在长安殚精竭虑的那三年,他谈笑觥筹,周旋樽俎,回家后却总要发脾气的。而怀桢的脾气,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有他亲哥哥才能安抚好。

  但阿燕最终也和钟世琛一样,不给他明确的回答,只是心疼地捏住他的胳膊:“殿下您忘了?长庆十年,在泰山下,您遇刺的那一回,也是这样的夜晚,这样大的风雨……那贼人趁着黑,一刀刺得好深,若不是二殿下——若不是今上发现得早……”

  “阿燕姐姐。”怀桢却打断她,好像已不想听下去了。他伸手将阿燕手中的灯盏接过,到这时,才发现这正是那盏羽人灯,光焰刺得他眯了下眼睛。他好像还没有全醉,“你去太官,去吩咐……煮一碗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