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111章 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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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宁二年正月,车驾入京畿。黄昏时分,太尉李劭率羽林、虎贲、期门三营禁军出城相迎,于郊野排布军阵,旌旗猎猎,鼓角铮铮,方圆数百里鸟雀惊飞,都要避让开天子、齐王两兄弟的锋芒。

  齐王立于天子轩车的车辕上,一手执缰,一手拍了拍车厢,咚、咚、咚,红漆金饰的巨大车厢仿佛发出低沉的回声。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唯有风仍是寒冷的,拂得他双眸微眯,嘴角沁出微笑。

  “李劭倒是忠心。”他道,“让外人看了,还以为他要同孤抢哥哥。”

  话音不高,只有车旁服侍的立德听见,惊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但立德知晓,齐王这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陆长靖、陆梦襄披坚执锐,骑着高头大马缓步而出,齐王转头,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在陆氏父女身后,五万南军及五万收编的叛卒,也已严阵以待。

  不过怀桢的耐心并不能维持很久。两军只微妙地僵持片刻,李劭便当机立断,翻身下马,脱下铜盔,双膝直挺挺跪下,身后的兵士们甲胄齐齐作响:“臣等恭迎天子回銮!陛下英明克睿,大胤昌炽无极!”

  怀桢终于笑了。看来,李劭对皇帝也没有很多的忠心。他又拍了一下车厢,像一个孩子非要给大人瞧一瞧自己的功夫。厉不厉害?高不高明?可惜哥哥不能出来瞧一瞧。

  “好。”他转身入车内,“请李将军上车叙话。”

  话音甫毕,但闻唰唰齐响,是南军将士一齐收了兵刃,肃然列阵,拱卫出一条通往轩车的道路。李劭惊诧于陆氏治军之谨严,心下浮出孤注一掷的不安,右手攥紧了腰间的剑柄,一步步走到车门边。

  禁军三营的主将都在他身后沉默地支持着他。冷汗从李劭手心里渗出,沿着血槽沉默地流下。再抬头时,便见宦官朝他伸出双手。他只有将这把剑也解下来,递出去。

  轩车上却是另一幅景象。重帘高座,铺锦列绣,座席之间摆满玉盘珍馐,薰笼里袅袅散出柔软的暖香,令人想不到正身处军阵之中。齐王也忽然换了一副神色,很亲切地延请道:“请坐,请坐。此处无人看着,将军随意。”

  李劭抬眼,不动声色地扫视车内陈设,目光最终落在那一道软红的帘帷之后。

  他知道皇帝就在那里。他们所有的交谈话语,皇帝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齐王好似想亲近他,一边挪挪屁股蹭了过来,一边敛着衣袖给他斟酒:“若没有李将军,孤救不下哥哥。李将军虽不姓梁,但也算皇室戚属,孤斗胆,同李将军攀个兄弟,也叫您一声哥哥——孤敬哥哥一杯!”

  他双眼笑得弯弯,像只慧黠的小狐狸,极招人喜爱的。李劭不知他有何用意,只觉得惶恐:救驾的明明是陆氏父女,齐王怎么张冠李戴?连忙举盏道:“殿下如此客气,臣如何敢当?应当臣敬殿下,臣敬殿下——”

  齐王却将手掌按在他的手上,自己先饮尽一杯,晃了晃空空的酒盏:“孤同陛下商议着,要给李将军天底下最好的赏赐,但还要看李将军自己的意思。”齐王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显得他每个字都十分真诚,“大长公主的奉邑在定陶,往东往北,便是齐地,有泰山、济南、琅琊、北海、胶东……”他将手指在食案上轻轻点过,好像凭空地点出一幅齐地的舆图,“不知有没有李将军喜欢的地方?我朝过去没有异姓王的惯例,但若从孤的封地里分一块给李将军,想必也无人敢置喙。”

  李劭听得呆住,手中酒盏竟掉落下来,跌在茵褥上,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

  齐王将那酒盏重新拾起,用衣袖擦了擦,又重新斟上酒。笑得妥帖,好似根本没发现他的失态。

  李劭张口结舌,期期艾艾:“臣……臣不敢领此厚赏。此次平叛,殿下居功至伟,加封万户亦不嫌多,怎么还能分给臣下……”一边说,眼风一边向后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掉下。

  齐王却很轻松的模样,摆摆手道:“孤同陛下是兄弟,不在意那些。”

  李劭道:“臣还是想留在陛下身边,为陛下排忧解难。封爵租赋,不过身外之物……”

  “那天子禁军,也是身外之物。”齐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李劭一顿,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

  ——终于来了。

  图穷而匕现,这才是齐王的目的。

  李劭闭了闭眼再睁开,目光也陡然一变,牙关咬紧,声音被压制在舌底:“殿下英明,臣不敢恋栈。斗胆问一句,不知殿下已选好了新任的禁军统帅?”

  “这个容易。”李劭字斟句酌,齐王却回答得很轻快,“小陆将军还没有自己的兵马,孤打算将禁军给她。”

  软帘之内仿佛传出一声闷响,但又仿佛只是李劭的错觉。

  李劭顿了一顿,竟没有很快反应过来,“小陆将军”,指的是陆长靖之女陆梦襄。

  过去不论陆梦襄如何统兵作战,在他们这些已有官爵的男人口中,也不过称一声“陆娘子”。今时今地,齐王竟大言不惭,要将整个天子禁军都送给一个女人——明明自己也算是投了齐王,齐王却不信他!齐王是立意要让天下兵马都姓陆!

  李劭脸色阵红阵白,神情愈加紧张:“殿下就如此喜爱陆娘子,要将禁军送她作聘礼?”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太冲动了——万一齐王真就是喜爱陆娘子,喜爱到乾坤颠倒了呢?太冲动了,这样的话会让齐王产生警惕。立刻抬眼去瞧,不料齐王反而坐得更舒服一些,还带着几分无奈笑道:“在你们眼里,小陆将军不管立了多少功,都不配与你们平起平坐的了。”

  “殿下恕罪。”李劭不甚真诚地道,目光闪烁,膝盖挪动着后退半步。无论如何,他不可能交出禁军,更不要提什么封异姓王——听着倒是好听,只要他去了齐地,恐怕就无处不在禁锢之中。他更不相信这是齐王与皇帝共同商议出来的决策,当下将心一横,霍地站起身道:“殿下恕罪,只是禁军非同一般郡国小卒,是由天子亲手遴选,多年训练,兵强马壮,乃是天下之利器。殿下要将禁军拱手送给陆娘子,莫说臣无法面对将士,恐怕连羽林、虎贲、期门诸营主将也无法答应!”

  “哦……”齐王拖长了声音,饶有意味地看他一眼,忽而身子歪向车门,同外边的人吩咐了几句。李劭站在原地,目光紧紧盯着齐王动作,而一只手则慢慢探进了甲衣内的夹层。

  片刻,有宦官将车门打开一半,推了一只金漆长匣进来,又将车门规规矩矩关上。

  车厢中有一刹那的寂静。

  而后齐王拿脚尖一踢,便将长匣的盖子踢开,匣子也被踢翻,里头骨碌碌滚出来三个毛发糟乱、血肉模糊的人头!

  正是禁军三营的三名主将!

  李劭震骇至极,毛发悚然,但已没有退路,一手将食案上的青瓷酒盅往齐王方向狠狠一砸,另一手立刻抽出甲衣里暗藏的短匕,便向齐王扑去!

  青瓷脆生生碎裂,尖锐的瓷片飞溅到齐王身上脚底,齐王狼狈地往车门边一闪,长衣拂处,灯火倒落,车壁猛地一震,竟哗哗掀出两排机弩!

  李劭突然听见一声厉喊:“李将军,有暗箭!”他当即往地上一滚,要裹着齐王向外撞门,然而齐王眼中掠过一丝狠色,抬手一拍车壁,十余支弩箭便齐齐而发,转眼射穿了李劭的铠甲,将李劭整个人都钉在齐王身上!

  从言笑晏晏到流血惊变也不过刹那之间,李劭已被射成刺猬,双目凸出,死死盯着怀桢。他双臂使出濒死的力气钳住怀桢肩膀,如铁箍一般,方才若是晚了一瞬,怀桢恐怕已被他勒死。

  但眼下也不好受。怀桢望着车顶上的明珠,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聚积起气力,将李劭重重推了好几下才推开。李劭已经气绝,身躯却仍温热,轰隆向一旁倒下。一支弩箭射穿李劭腹部,箭镞也擦破了怀桢的长衣,怀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便有东西从身上掉了下来。

  他呆呆顿了步子,低头,看见那一条早已磨损的红绳跌在血泊之中,几乎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原来是被那锋锐的箭镞一刺即断了。

  他缓慢地弯下腰将红绳捡起,攥在手心,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的脚底扎着瓷片,每一步都将自己的鲜血与死人的混在一处,于是这一双赤色软靴也变得越来越滞重,几乎让他抬不起脚来。他哗地撩起软红的纱帘,又抓紧了,猛地将它一扯。

  裂帛的声响是干脆的,它纤弱地、绮艳地落在怀桢肩头,又飘飘然掉下。

  *

  昏暗的视阈里,怀枳看见鲜血从板墙的另一头逐渐渗透过来,而后,板墙就缓缓上升,发出微微的震动声。

  他闭了闭眼,再抬起头。

  怀桢遍身是血,白衣都要变作红衣,黑发披散下来,眼神亮得似鬼,直直对上哥哥镇定的目光。

  “是你做的。”怀桢沙哑地道。

  怀枳冷淡地道:“是我做的。我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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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段是后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