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26章 雀有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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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兄弟俩都不想让母亲知道,但第二日,傅贵人还是又急又怒地提着裙袂来到东殿,在后园的石桌边找见了二人。

  天色正晴,雪色新白,枝头探出一点悄悄的绿。怀枳坐在树下读《春秋》,怀桢似乎有些无聊,手中捧了一只装蛐蛐儿的小笼,时不时拿草茎伸进笼眼里逗一逗,又抬头去看哥哥。哥哥全不搭理他。

  傅贵人往前走了一步,怀桢先发现她,吃了一惊:“母妃!”当即把小笼藏到身后,偷摸摸递给立德。傅贵人看得分明,也没心情说他,只转向怀枳。怀枳放下书卷,平静地朝她行了个礼。

  傅贵人暗暗叹口气,拍了拍怀枳的手臂,温和道:“坐下吧。”

  怀枳便陪母亲落座。怀桢在原地别扭地站了一会儿,也不大自在地走来坐下。

  “太医怎么说?”傅贵人问怀枳。

  “太医说了,都是皮肉伤。”怀枳安慰地握了握母亲的手,“只需宁神静养,过些时日便好了。”

  傅贵人轻道:“那你在朝中的事务,怎么办?”

  怀枳惨笑一下:“太子不就是想让我避位?”

  傅贵人心下恻然,目露忧愁。“冯衷也不算聪明,这人不要也罢。”

  怀枳垂眸:“是。”

  傅贵人道:“我还没有同鸣玉讲。你们也不要告诉她,她嗓门儿大,别让她闹出乱子。”

  所谓“你们”,便是包括了在一旁百无聊赖扯草茎的怀桢。怀桢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随哥哥应了声“是”。怀枳看了他一眼,又仓促收回目光。

  怀桢心头一横,反而来了劲儿一般,抬起头非要盯着哥哥,道:“我可以帮忙的。哥哥虽然避位,但朝事也不能放了,让我去应个卯如何?”

  怀枳立刻道:“那太子他们如何看你?”

  怀桢满不在乎道:“你忘啦,钟世琛他们都当我是傻小孩儿,我再装一装可怜,代哥哥混混日子总是不难。”

  怀枳的目光微沉,正想反驳,傅贵人却敛容道:“阿桢说得对。阿桢长大了,也应该为哥哥分分忧的。”

  怀桢便朝母亲甜笑,还得意地邀功:“母亲您不知道,哥哥的伤还是我包的呢!”

  母妃都开口了,怀枳只得将反驳的话都吞下去,道:“那便如此办吧。”

  未过多时,温室殿来人传召傅贵人面圣,恐怕还是为了昨晚的事。她离开之后,怀枳便抖了抖简册,也不同弟弟再言语。

  今日难得雪晴,园中鸟语虫鸣,光色喜人。怀桢不知在旁边忙活些什么,动作窸窸窣窣的,反正不是好好读书。但只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的蜻蜓却落在怀枳面前的书卷上。

  他抬起头,怀桢正朝他笑:“送给哥哥。”

  怀枳的目光再次落下。那小小蜻蜓,平展开的草绿色翅膀下是琐细的经络,正遮住他要看的那一行字。弟弟总是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玩乐小事上格外有天赋。他突然感到心烦意乱,将那蜻蜓从书卷上拂开,道:“这就是你昨晚说的帮我?你同钟世琛他们早有筹谋,是不是?”

  怀桢怔住。下意识问:“什么?”

  怀枳立刻回神,歉笑:“没什么。多谢阿桢。”

  怀桢望着他。方才那一刹那间,他在哥哥的眼神里看到了熟悉的冷酷,只是转瞬即逝了。哥哥是这样的,即使是为了帮他,他也绝不喜欢旁人分享他的权力。哥哥对于自己无法确切握在手中的东西,都有永恒的恐惧。

  怀桢微微一笑,乖巧地道:“哥哥放心养伤吧。这几个月,我一定把哥哥的东西都看得牢牢的,绝不让旁人夺走。”

  怀枳被那阳光下的笑容一震,却猝然躲开他的目光。

  *

  此后数月,六皇子怀桢终于站上了承明殿,与怀松、怀栩共参朝议。不过他年纪最小,心性稚嫩,往往也不多发言,只附骥尾而已。他有时也想多与怀枳商量,但朝事烦杂,又有一堆人情要应付、维系,每每回到昭阳殿已是深夜,哥哥已在自己的寝阁里睡着。他也着意问过哥哥伤势,需不需要换药包扎之类,却又每每发现哥哥早已在太医署处理好了。

  他的哥哥,宁愿自己费事前往太医署,也不愿意向弟弟开口求助。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怀桢心想,难道谁还会求着他跟自己睡觉不成!

  经过那一夜温室殿的风波,冯衷降为奉常,二皇子受罚避位,朝中人人都知太子之位已不可撼动,更有臣子见风使舵,重提旧事,说二皇子加冠之后便应离京就国,眼下该让各官署都准备起来了。这封奏疏在东宫压了一段时间,却被皇帝亲自提起,找出来,批了可。于是东宫更喜气洋洋,大司马大将军钟弥出面奏称司隶校尉方尚庭劳苦功高,又是太子岳丈,理当升迁,皇帝大手一挥,便将冯衷的御史大夫之位给了方尚庭。方尚庭一介酷吏,跃升三公,连带方家姐弟都扬眉吐气,太子一党更是跋扈,到三月上巳节时,随同天子出游上林,乃冠盖云集,翠华招摇,沣水之侧,皆是丽人绝色,阿房之下,尽属将相王侯。

  二皇子托病留守宫中,傅贵人带着六皇子怀桢和鸣玉公主随行。此时的钟皇后,比在蓬莱行宫时更加得意,便连方桓、柳晏这些素常躲在边缘的纨绔子弟,也都跟随着钟家的大队人马,显得比平素趾高气扬许多。

  但钟世琛仍是一个人落单。折了一枝柳条儿在手中,走到怀桢身边,装模作样点了点怀桢的脑袋:“还不开酒,要烦死了。”

  怀桢生气地拂开他:“父皇还没发话呢,开什么酒。”

  钟世琛一撩衣襟在他身边随意坐下,手臂挨着手臂,挤眉弄眼地道:“你哥哥今日真不来?全长安城的世家淑女可都到了。”

  怀桢道:“又不是给他挑的。”

  钟世琛道:“你哥哥如今无事可做,要寂寞喽。”

  怀桢听得不高兴,哥哥寂不寂寞,关他什么事?当即反唇相讥:“钟郎君不趁此机会,挑一位佳人,相伴余生?”

  “女人就免了。”钟世琛笑笑,笑容里似有些更深的意味,但怀桢并未捕捉到,“我这辈子,不会成亲的。”

  怀桢道:“那钟将军不说你吗?”

  “他啊。”钟世琛静静地道,“他的孙儿也不止我一个,他不会再逼我了。”

  似乎这个话题让气氛变得凝重,钟世琛扔了柳条,拍拍手掌,揉了一把怀桢的脑袋,也便独自离开。怀桢不得其解地望着那背影远去,再回头望向父皇所在的高台,却正见钟皇后为什么小事训斥了阿荣,傅贵人在一旁脸色殊不好看,但也只能与阿荣一同赔罪。

  也许是他望得太久,也许是他的心情形之于色,梁晀并未介入后妃的争端,反而招呼怀桢:“小六儿,不高兴?”

  怀桢忙拿衣袖胡乱遮脸,仿佛在擦泪一般,道:“儿臣不敢不高兴。”

  钟皇后看向他,脸色不快,梁晀眸色更深,状似宽容地道:“那你说说看,你哭什么。”

  怀桢便揣着大袖来到帝后跟前,跪下行礼。这是在上林苑中,三面俱是空山深林,春日鸟鸣不绝,他的声音也显得如初春的嫩笋般清脆:“回禀父皇,儿臣哭的是父皇不喜欢儿臣了。”

  这话若是让太子他们来说,便显得矫情;偏是他说,却仿佛只有一片赤诚。梁晀道:“朕为什么会不喜欢你?”

  怀桢垂首道:“都是哥哥不好。眼看要去长沙,再也见不着父皇母后了,哥哥却还要讨人厌。”

  梁晀微微眯了眼道:“你哥哥愿意去长沙?”

  怀桢道:“父皇的旨意就是天意,哥哥岂能违抗天意?”

  梁晀慢慢地道:“你倒是和你哥哥不同。”身子向后,倚在一名新晋的美人怀中,模样慵懒,声音却冷漠:“你哥哥,心机深重,你不要学他。”

  怀桢一惊,当即叩头以表忠心,傅贵人也立刻牵着鸣玉来行礼谢罪。怀桢装得惶恐,其实心下也忍不住想,“心机深重”这个判语,送给梁怀枳,那的确是一点也不亏待。唯好在自己还能同梁怀枳撇清关系,在帝后面前挣一个可怜,往后暗自筹谋,都更为方便。何必跟着哥哥一同栽进火坑里?

  钟皇后冷眼看着,待他们都退下,才同太子怀松低声道:“二皇子连身边人都管不住,可见他已没力气反你了。”

  怀松被怀桢他们一吹捧,只觉很是舒坦,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舒坦过:“我那可怜的二哥哥,恐怕是永世不得翻身喽!”

  *

  上巳节出游,昭阳殿的主人带走了大半仆从,便使这殿宇都空荡荡的,料峭春风穿堂过院,吹熄炭盆中最后一点微热。堂前的廊檐垂落下新绿的藤萝,几点浅花点缀其中,但风一吹,又易散了。

  今日没有任何应酬——他已许多日都没有应酬——怀枳只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袷衣,长发束带落在肩头,正懒懒地倚着廊上的软榻读书。藤萝不时摇动的影子将男人的脸映得扑朔,那一双眼瞳中的光芒仿佛沉入更深的水底。

  “他真是这么说的?”

  他的话语轻飘飘,像没有重量。

  一旁的宦官似觉得冷,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也看不出官阶,压低声音回话:“是,皇后说,二皇子连身边人都管不住……”

  “我哪里管得住他。”怀枳笑了一笑。

  宦官摸不透他的意思,唯有将身子弯得更低,脑袋几乎要碰着地面:“殿下,您不管他,他就总跟钟世琛嘀嘀咕咕的。留常侍还是担心,钟世琛到底姓钟,外人看了,以为您同六殿下兄弟不和,便要乘隙而入……”

  怀枳闭了闭眼,懒道:“钟世琛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同阿桢的感情,旁人根本不能领会。”

  “是,是。”宦官忙应。

  怀枳忽而坐起身,将书卷往案上一抛,又盯着宦官笑:“你不相信?”

  宦官不知如何回答了,搜肠刮肚找词儿:“奴婢,奴婢自然相信,您同六殿下一母同胞,同体连心……”

  怀枳的笑意愈深,眼神却愈冷。他同阿桢,固然是一母同胞,同体连心,可是如今阿桢自己要崭露头角,树立自己的权威了,周旋樽俎,谈笑公卿,在外人面前,从此做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

  怀枳感到剥皮抽筋一般的疼痛。要将阿桢从他身上剥离掉,原就是有这么痛。太阳穴在跳,跳得他不能忍受了,咬住牙,起身走了几步,像在思索,其实脑海全是空白。又茫然地喊:“立德!”

  方才为了密谈,原将仆婢都屏退了的。立德遥遥地听见,应了声:“奴婢在!”怀枳却等不及,径自大步走下长廊台阶,道:“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立德的脑袋从月门后怔怔地冒出来:“收拾东西?您不是说,还可以再等等?眼下虽然皇上让您就国,但毕竟还未到冠礼,您还可以在昭阳殿盘桓些时……”

  怀枳道:“再盘桓,便盘桓到被人赶走吗?”

  立德愕然:“您说什么?六殿下会赶您走?”

  怀枳已觉失言,但一股闷气在胸中横冲直撞,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转成不能言说的酸苦。他看定立德,眼神却有些哀伤似的:“我不知道。或许我惹了他的厌,我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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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大早修文修得要昏过去了……修着修着这章居然还爆字数了……!都快四千字了!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能不能多来点评论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