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6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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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枳看着昭阳殿的医者给怀桢裹好伤脚,又重新开了伤药,扶怀桢到书房里坐下,便自离开,似乎是还有朝事要忙。

  怀桢看着书案上摊开的字纸,横斜堆摞的几册《诗》,才明白过来,自己遇刺之前,原还有太学的经业没做完的。

  太学的夫子姓柳,本朝耆儒,官拜太子太傅,封禅期间要备皇帝顾问,最是忙碌。但他布置的经业同样不含糊,诵书几十卷,注经十几章,能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屁孩逼成之乎者也的小老头。

  怀桢不喜诗书,但好在过去都学过一遍的东西,此刻还算有底,只是一旦抬笔,发现自己的字歪七扭八,又自觉嫌弃。写了老半天也未翻页,立德进来给他送果子,抻脑袋看了一眼,立刻发笑。

  “您这个字也是没办法。”立德摇头晃脑地道,“文章贵在质里,柳太傅常夸您心思颖悟,可见他不在意您的字漂不漂亮。您要真想学字,奴婢帮您把二殿下过去的课业寻来,同样的题目,您照葫芦画瓢,可不是好?”

  怀桢听了却将脸一拉,将笔一撂,跳下凳子不写了。一瘸一拐地跑到殿外,立德、阿燕等仆婢一路跟了过来,他回头看一眼,又向殿后头走,在花园里绕了几圈,果然见到了母妃。

  “这几株海棠花好,拿去给将作署打个样子,用黄金做一套首饰。”傅贵人的声音平和端庄,从那海棠花树后沙沙地传来,“若是钱不够用,先从我的月俸中扣。”

  “是。”宫人阿荣应下,俄而便见她从树后细步走出,端着的托盘上放有几株新折的红玉海棠。

  怀桢走过去,叫了声:“母妃。”

  傅贵人又惊又喜:“怎么下床了?快,快过来。”

  傅贵人在树边坐下,怀桢便被她抱入怀中,尽管有些羞赧,但母亲身上的气味,渐渐也让他平和。天气大好,海棠盛放,立德却在一旁告状:“六殿下何止是下床,贵人您不知道,他今早还去见了皇上,得了百镒黄金的赏呢!”

  “哦?”傅贵人却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很担忧,“怎么回事?”

  立德添油加醋地将怀枳怀桢两兄弟在承明殿上唱的双簧讲了一遍。其实他也是听皇帝身边中常侍的小徒弟讲的,多有不尽不实之处,怀桢听得皱眉,但觉没必要纠正,只低着头,抓着母亲似春葱般玉白的手指头,一根根地细看。

  “你啊。”傅贵人听完了,一时无话可说,只是叹息,“你小时候明明无忧无虑,现在是跟谁学的,心思这么重。”

  跟谁学的?这不是很明显吗。

  怀桢换了个话题:“您要打黄金首饰,送给钟皇后吗?”

  傅贵人一怔,“你又知道了。”

  怀桢道:“钟皇后的椒房殿里全是海棠树,她喜欢海棠,天下谁人不知。倒是泰山郡这几株,她或许还没有种过。”

  “嗯。”傅贵人道,“我正想着,等他们去登山了,我找几个老练的匠人,将这几株花树都挖出来,送到椒房给皇后玩赏,日后还可想法子挪去长安。”

  怀桢道:“您自己没有首饰,没有花园,就想着给皇后添首饰,添花园。”

  傅贵人道:“今年封禅,处处都要花钱,皇上让我们节俭,皇后恐怕也不好过。”

  怀桢蓦地笑了一声。

  这一笑好似没有任何兴味,但却看得傅贵人心里发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然而立刻,怀桢又拍了拍傅贵人的手掌,贴心地道:“您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对皇后,我想您开开心心。”

  他容色可喜,神采飞扬,任何人见了,心上都会一宽。傅贵人也不由得一笑:“我若是只有你和鸣玉,你们排行在末,我便不会这么小心翼翼。——但我成日、成日,只是为了阿枳,担惊受怕。”

  怀桢不言,眼神微微地沉下去,但握着母亲的手又紧了几分。

  到午饭时,鸣玉终于从懒觉中睡醒,由宫人牵来,和傅贵人、怀桢一同在花下用膳。怀枳仍在承明殿未归,这边三人的气氛倒好得很,鸣玉叽叽呱呱讲个不停,小脑袋上的缨络坠子一齐乱响。立德、阿燕、阿荣也都凑到近前为他们布菜,风吹花动,笑谑不禁。

  怀桢抬眼,远处是泰山一脉庄严的黛青,上山沿途已经铺设好道路旗帜,从这行宫看去,还能望见振振的旗影。那山是属于掌权者的山,他们没有攀爬的资格,但他却觉得,就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若是人在死后都会做这样年轻又温暖的梦,身边有最亲爱的家人环绕,那死亡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他知道梁怀枳最终会让太子让出那独一无二的位次,自己站在父皇的身边,祭祀上苍,投下金印。他甚至知道梁怀枳的手,在泰山的封坛上多揩了一下,父皇问他做什么,他说,他愿父皇亲贤臣,远小人,拂拭天下。他知道钟皇后听见这话时几乎银牙咬碎,回到行宫便将傅贵人送的几盆海棠全部打烂。站在日后的废墟上向前看,那似乎是钟家走势向衰的初兆,也是梁怀枳从此蒸蒸日上的开局——尽管梁怀松登基为帝时,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傅贵人、怀桢和鸣玉,对这些后来的事尚且懵然不知。封禅是万众瞩目的典仪,多少人为无法参加而憾恨终生,而他们,身为皇帝的亲人,却因受到排挤,连典仪末位都无法陪侍,只能在山下干等。后来怀桢索性求了个闲职,独自先往大海边东莱郡的行宫安顿,总算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没名没分。

  那也是怀桢第一次看见齐地的大海。

  齐地的大海啊……

  朝阳初升,抚过粼粼的碧波,无边无际地流向远方不可知处。大海那么宽广,深沉,仿佛根本不会计较什么十年百年的基业。他往前迈出一步,那海浪便也随着呜咽地退却一步,于是他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可是当他的足尖终于沾到海水,那海水却骤然变成了烈火,猛地往高处窜烧起来!

  一个巨大的黑铁的牢笼从高空抛坠下来,只一刹那,沸腾的万物都被它罩进黑暗里。

  ——“梁怀桢!”

  *

  廷尉狱中,火色森森,白骨累累。廷尉张邡端坐在七尺刑台之上,扬着一双吊梢眼,拂着两撇山羊须,手中握着三寸刀笔,声音尖刻地发问:“梁怀桢!你为何要谋篡?”

  他受过刑的身体已无法站立,被狱吏抛在荆棘编就的草垫上,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鲜血流干。闻言,他嘴唇微启,低哑地只说:“我要回齐国。”

  “你要回齐国,自立为王,颠覆天下,是不是?!”

  “我要回齐国,回我自己的家。”

  “你以为你齐国,便不是我大胤的土地?!你以为你齐王,便不是我大胤的藩属?!”

  “我要回齐国,我从此再不吃他一粒米,再不喝他一口水。

  “我发誓。”

  *

  “哥哥!六哥哥!”鸣玉不停地推他,“六哥哥,大懒虫!太阳都要落山了!”

  怀桢猛醒过来,泰山西侧的最后一缕霞光正要收束,将金芒刺入他的眼睛。他胸膛不断起伏,喉咙发干,好像胸腔里还有嘶哑的鸣叫冲之欲出。他伸手拿水,却发现自己的手已枯槁见骨,握住茶盏后,茶水也变成血红色,倒映出他冷青的、死白的面容——

  他一下子打翻了茶盏站起来。园中花香袅袅,母妃还熏了香炉,再加上他今晨为自己抹的苏合香,却结合成一种肮脏恶心的臭味。在那华贵的黑暗的轩车中,冰鉴早被打翻,御赐的饭食都开始发馊,他知道这股臭味是在逼迫他投降。他知道他那高高在上的哥哥,还在长安等着他回转身去摇尾乞怜。他知道只要他敲一敲车壁,抑或说一两句话,他就输了。

  他就输了!

  他宁愿死,也不要输。

  他咬住牙往外走,想摆脱这种臭味,脚踝骤然传来剧痛,令他在月门处一跌,踝骨在悉心敷好的草药下发出脆响。但他没有在意,立刻又爬了起来,他的身体纵然枯瘦了,到底还可以站立,还可以走。如果这是梦,那么这些痛就算不上痛,如果这不是梦,那么这些痛,也归根结底比不上他在梦里的痛。

  母妃在他身后惊呼,想追赶却趔趄,阿荣只得先去扶她。鸣玉被他吓哭了,还以为是自己的错,哇哇大叫。立德、阿燕都跟上来,不停地说着什么,他却一句都听不清楚。他就这样闯入了自己所居的偏殿,却蓦地顿住脚步。

  梁怀枳。

  大约是刚刚下朝,他还穿着一身板正的朝服,正立在厅堂上看画。乌黑的头发束在玉冠中,衣衽上暗描着玄龙,袍袖风雅地垂在地面。他转过身看向怀桢,眉宇轩昂,眸光温和带笑。

  “我给你带了小羊肉。”梁怀枳说着,身后如幻术般变出一只油纸包裹。那双眸笑得弯弯,好像要同怀桢分享最不可见人的秘密,“你不是最好太官这一口?”

  那油纸虽然包得严严实实,但仍透出馋人的肉食的香味,飘散到空中,飘散进怀桢的鼻端。

  他望着那春雪般的笑容,突然,开始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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